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正配>第10章

  安玉赫岚。

  这个名字,曾是心里的一根刺, 扎得深,除不去,看不见的伤口,剧痛却历久弥新。

  到如今,再被提起,却也只是心湖上一道涟漪,隐隐一点触动便也就过去,掀不起些许波澜。

  心已死。

  死在七年前的北地万里雪原之上。

  从此后,古木枯井。

  高太医终是发现了什么,把完脉试探着问:“大公子近来身体可有异状?”

  见苏锦言摇头并不答话,仍是放心不下,隔了一日又道:“大公子当年中的冰蟾毒甚是猛烈,虽然运功强逼出体外大半,但也听人说有余毒潜伏数年才发作的。若是当真身上有任何不妥之处,务必告诉微臣知道,也好对症下药。”

  既是潜伏多年的剧毒,又何来对症良药?

  苏锦言笑着且答应一声:“有劳太医了。”

  七年之后才毒发索命,老天总算对他不薄。到如今,后继有人,重任可卸。即便不能亲眼看到朱雀侯府子嗣兴旺,但以华夜容的才貌和莫斐对她的宠爱,这最后一件心事也不日可待,大可不必操心。

  终是可以放心离去了罢。

  这样想着,便长长舒出一口气来。夜里睡得安稳许多,醒来却再无平日劳累奔波,无所事事时只有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

  封尘多年,大概也只有此刻才敢拿出来细细品味,笑自己当年何等年少气盛,做了那许多可笑又可悲的事。

  是啊,可笑又可悲的,明知道他以出使为名,实则是去千里相会那北族胡女,当年的自己却仍是主动请缨跟着北上。

  北族与大乾貌合神离,所谓出使和邦,其实难保不起意外争端,所以朝中无人肯去,才能把这出使的重任落在了个名不经传的朱雀小侯爷的身上。老侯爷夫妇自然放心不下,苏锦言在长白山门下习武多年,又是刚过门的儿媳,他肯跟在莫斐身旁保护,两位老人自然满心欢喜。朝廷也有携眷出使的惯例,莫斐又是一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两人并骑赴北便成了定论。

  一路上,除了必要的仪式礼节,新婚不久的二人几乎没有只言片语。虽同桌共食,也仿若陌路一般。到了北地,需要逗留半月,两人同住一顶大帐。莫斐叫人拉了帘幔在中央,硬生生分了内外两帐,是连面都懒得一见的态度。

  沿途经常收到快马送来的书简,即便苏锦言就在身侧不远,莫斐也照常大方拆封来看,还细问那送书来的使女来信者的近况,行径对话从不刻意掩饰,是不在乎他那名义上的妻子到视而不见的地步。

  做者无心,看者有意。

  既然跟来便已知道不该多看多想,但每每见到那拆信时的迫不及待,读信时情不自禁微翘了的唇角温柔,苏锦言便觉心口刺痛,一口气闷在胸臆,无可宣泄,无可言说。

  眼睁睁的看着所爱之人,一心一意的只是念着别人,千刀凌迟,大概也不过如此。

  使团抵达北原川都的第二日,和邦议谈正式开始。

  与所料相符,本应走过场的谈判进行得并不顺利。说到进贡献城事宜,北族代表便虚与委蛇,总以北王染病未愈为由,将和谈一拖再拖。

  这却正中了莫斐下怀,发下令去,稍安勿躁,将半月之期延宕至一月。

  原来北王包藏祸心,早就想起个由头再起征伐,只是碍于族中长老的极力反对不敢轻举妄动。而大乾主动派使和邦,又令部分久战疲惫的将兵倾向结盟和谈,更使得北王南下的野心受阻。

  北王为达目的,与心腹谋臣商量对策,有那熟读史书兵册的献上妙计,说何不学古人设场鸿门夜宴,用一杯鸩酒毒死乾国大使,引起大乾使团刀剑相向。族人不明就里,以为乾人敌意未除,来国都挑起事端。就算有那知道了真相的,也无力回天。只因乾使死在北地,乾皇必定龙颜震怒,两国再无修好之望,除了兵戎相见分个高下之外再无第二条路可走。

  于是,定好计策,发下王书,邀请乾使入王帐赴宴。

  一入王帐,苏锦言已察觉出异样,直到北王敬酒,他虽不能完全断定,但直觉上知道不妥,劈手夺下莫斐酒杯,笑道:“侯爷不喜北酒,大王的敬意他自心领,这杯酒便由我来替他喝吧。”说着仰脖喝尽杯中酒汁,倒转杯底。

  北王心中有鬼,呵呵干笑几声,继续说些场面的话。左右大臣未料事起突然,人家夫人既如此说,他们也不好再弄杯毒酒劝饮,只得作罢。

  莫斐瞥了苏锦言一眼,心中自也起了疑惑,却也不想去问他。若酒中有毒,一时便有分晓,于是难得的对身侧之人多了一点留心,表面上仍是与北王及众臣周旋。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一场接风宴饮到月上冰丘,却是宾主尽欢,一切如常。

  莫斐自嘲多虑,更觉苏锦言的小心谨慎多余而可笑,辞别北王大步流星便回主帐。苏锦言跟在他的身后,腰肢挺拔,步履轻快,身姿俊逸。北王与诸臣面面相觑,都在怀疑是那酒中忘了落毒,还是那朱雀侯夫人并非常人,百毒不侵?

  苏锦言自然不是百毒不侵,一出王帐他便一个趔趄几乎被脚下一块碎冰绊倒。莫斐快步在前,与多少次一样,并不曾回头看过一眼。

  强压下喉头一股腥甜,硬撑着回到帐中。莫斐早已命人拉合帘幔,分出内外。步履蹒跚与莫斐擦身而过时,那男人一脸不耐,目光落在帐外,淡漠而寒凉。

  心口冰冷,不知是如何撑回到内帐,终于把一口血自喉中喷出,不支倒地。

  “大公子?”连随行的侍从都察觉出有异,隔帐关切问询,“大公子没事吧?”

  “没事。”运功平缓内息,苏锦言语气如常道,“这里没什么吩咐了,你们退下吧。”

  周围都是北王的眼线,难保不来探听他们的虚实。他中毒而不发,对这些胡人异邦自有一股神秘莫测的威慑之力,可保使团在川都的安全。

  慢慢自地上撑起身子,一步步挪到榻前盘膝坐下。深吸一口气,气运丹田。

  这毒很烈,烈而猛,以他十数年功力,并没有信心可以完全压制得下,不过要挨过今晚并非难事。明早是启程归国之期。只要离开川都,便可着人上雪原寻到冰草,随团有妙手回春的太医,便能用它开方熬制汤药解了冰蟾剧毒。

  心里这样盘算,倒也并不慌乱。只是一阵阵毒气冰寒入骨,浑身裂痛,就要忍受不住。

  突然之间很想见他。

  就在一帘之隔的帐外,突然就很想看一看他的脸。

  还以为自己早已恨他无情入骨,却怎么,竟是想也不想便毫不犹豫为他喝下剧毒鸩酒。

  直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是放不下。

  放不下这么多年的情。

  放不下这个人。

  于是宁愿毒侵五脉,痛入骨髓,都看不得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如此爱你,你却不知。

  ——莫斐……

  ——斐……

  轻轻的唤,和着唇角渗出的殷红,一声声滴落在雪白的冰砖之上。

  ——斐……

  ——斐……

  声声泣血,心如刀绞。

  “嗯?”

  帘外传来回应,他竟听见!

  黯淡烛光下,印在帘幔上的人影慢慢放大,似在步步走近。

  心中惊喜,竟不觉得冰毒肆虐如刀,撑起身子,走向帘前。

  一步步,踉跄着,支撑着,心中燃起希望,越来越近。

  ——他还记得。

  ——他未曾忘记。

  ——他对他……也许仍有……

  “侯爷,她来了。”

  帐外突然响起侍从的低声禀告。印在帘上的人影立刻转了个身,“快请!”声音惊喜,飞扑向外。

  “斐哥哥!”女子娇声呼唤,带着久别重逢的哭音。

  “阿玉!”男人语气激动难掩,将人一把拥在怀中。

  烛火突然灭了。

  一切归于死一般的黑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