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55章 心结

  清州地处江南,水土养人,小镇子人情风物都可喜,檀珠住了两日,乐不思蜀,看到商闻柳整理行装,瘪起嘴。

  商闻柳装了些酱菜,另一侧还塞着程周氏晾晒的果脯:“不然你就留下来,嘉树和你合得来,你们凑一块也不算无聊。”

  “这不行呀,”檀珠艰难道,磨磨蹭蹭过去帮他收拾,“公子做菜太难吃了,又没人陪,京城的馆子贵出天了,也不能总吃那家馄饨呀!”

  正在系绳的手一顿,屈起指节就往檀珠脑门一叩:“你和嘉树处这两天,别的没学会,她那张嘴皮子学了个十足。”

  檀珠挠头傻笑。

  明天就要赶早启程,商闻柳早早准备躺下,忽然外头有人叩门,正是程谯云。

  “早想刻一方印给你,瞧瞧可不可心。”程谯云摊开手中绢布,一枚雪白沁红寿山,琢的是小麒麟纽,底下沾些朱磦色,商闻柳铃在手背上,是细朱文刻的一方“天理人事”。

  商闻柳盯着那印蜕,哑然。

  程谯云扬眉笑:“怎么,不和爹出去走走?”

  夜风摇窗,杏花香隐隐浮动,庭院空明澄静,石阶下,两条绰绰人影在泛凉的夜露里并排而坐,顶上树影轻颤,夜莺受惊振翅而去,落下一根羽毛。

  一只白皙的手接住了。

  商闻柳静静地看,他长相随母,可这心思却不知道随了谁。一旁看他的程谯云暗自发愁,掌心兜住那片羽毛,吹ko气,飞走了。

  “一念无明,就让他去吧。夜莺尚能舍弃,你何必将它拾起。”

  商闻柳怔愣望着那片羽毛:“爹,我所负烦恼,何若一片鸟羽轻。”

  “我就知道,兰台啊,三年,一点没变。”程谯云感叹,石阶冰凉,他也有些年纪了,便靠在廊柱上,宽大袖ko铺一地,“你戴冠那年,我给你取字‘兰台’,本来是想你腹中藏诗书,没想到你心思竟也愈发深了,今日不问,你准备这样继续回去郁郁度日?”

  商闻柳被戳穿心事,低头看庭下月光:“爹之前已经训教过,是我自添烦恼,过不了几日就会消解的。”

  “哦?”程谯云给这孩子的闷劲儿气笑了,拿脚轻轻踹他,“走了三年,和家里人都生疏啦?越长越闷,怪不得今年还娶不到媳妇。”

  “爹。”商闻柳被他说得怪不好意思,抿着嘴佯怒,指头不住地卷腰上挂的丝绦。

  他吸了吸鼻子:“我在想,若维一时之稳而伏止于大流,还算是个君子吗。”

  “那要看你如何做了。”

  商闻柳屈膝抱住膝盖,下巴搁在膝上,定定的像一尊塑像:

  “我本想做劲草,可如今看来,或许天意本就如此。”

  程谯云却摇头:“你说天意,这就是了。世恶之人,莫若蛇虺屠侩,贪天之功归己,委人之祸于天,君子眼中天无道,惟人耳,尽人事后无所得,才会说天意。”

  程谯云坐久了腿麻,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夜风微开双臂,袖角轻飏:“官场嘛,说来说去不就是那么些糟心事,当官的读书时都知道古之为镜,可临到自己身上,照的不是自己,都是别人。所以说,宁为山中叟,不为局中人。”

  “你从小就说要做官,现在既知其味,还想做吗?”

  商闻柳抬起头,有点费力地在黯淡檐角阴影下辨别父亲的神色,答非所问:“爹,您以前做过官吧。”

  程谯云顿了顿,笑着说:“瞒不过你。”

  商闻柳摸摸鼻尖:“是爹从未想过瞒我罢。”

  一只手按下他的脑袋,用力在头顶蹭了蹭,夜风挟来一丝悠长叹息:“傻小子。”

  心结开解,自是一夜好梦。

  枝头有鸟啼,树下躺一个老乞丐。

  江抚打马路过,取了枚银锭,射落了鸟,鸟尸坠下枝头,叶子摇一阵,掉在老乞丐身上。

  那老头大叫跳起,只听不远处江抚大笑:“赏你了!”

  便忙不迭伏地磕头,其余扈从粗声笑成一片,纵马掠过。

  近日锦衣卫江同知cun风得意,外人看惯了他跋扈的样子,也没多在意,由他自己瞎乐去,只有亲随知道,同知在办一件案子,办好了,风头就要压过那位指挥使了。

  要说为何江抚这么厌恶顶头上司,还得从今上即位说起。三年前先皇驾崩,原任指挥使死在乱刀之下,江抚作为兵部尚书的嫡子,早就被塞进锦衣卫当差,按说指挥使殉职,头一个能顶替的人选应该就是江同知。谁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温旻就任的文书一下,原本提前送来的升职贺礼被江抚气得全扔了。

  梁子就此结下,往后怎么瞅都瞅不顺眼了。

  这两年江抚有意拉帮结派,一来为自己谋私,二来也能恶心恶心温旻。

  阔气的府邸门前,江抚勒马,翻身而下把马绳一扔,旁边立刻有下人接过,拴好缰绳。“少爷,老爷等您呢。”

  江抚不耐道:“知道了。”

  兵部尚书江筹字仁术,和陆斗他爹是同科,江抚一进门,看见陆施静从屋里出来,还算有礼鞠了一揖:“陆伯父。”

  陆施静颔首:“侄儿多礼,你父亲在屋里等你,我不多留了。”

  “伯父慢走。”

  江抚推门,江筹正收棋子,见儿子进门,咳了一声。

  这是要训话了。江抚耐下xin子,老老实实低头。

  江筹把棋篓子递给下人,等棋子收好,下人蹑手蹑脚出去,轻带上门。

  “笃”的一声,江抚随即深吸一ko气。

  “知道为什么叫你回家?”江筹背光站在儿子面前,语气挺严厉。

  江抚讪讪道:“能猜出来。”

  “能猜出来就好,能猜出来说明我儿子不是个蠢猪,还没被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蒙了心。”江筹语气不善,实在是因为看他这两天的行径,忍不住提点。

  “之前是谁在查这件案子,你心里难道没数?你再想想,为何陛下忽然把这案子交给你,上峰办案牵扯出来的遗留,这才到一半,忽然案子就没音讯了,这能是谁的属意?”

  江抚心下一动,惊愕道:“是......”

  他爹没好气地给他鼓掌:“想出味儿来了?这两天cun风得意啊江同知!”

  江抚没话说,他脸上确实就差贴个“老子得圣眷要登进”的条子了,此刻塌着背,小心翼翼挨训。

  “不管是哪种意思,你都给我收敛点,别闹得满城皆知的,人家指挥使还做得稳当呢!从小到大,净给你老子惹事,你以为你爹喜欢擦屁股?”江筹说完了,吞ko茶润嗓子。

  江抚瞅着老爹也没真和他生气的意思,赶忙换了笑脸,把父亲扶去小榻上捶腿捏肩:“爹是疼惜我,我做儿子的以后省事了!”

  江筹瞪着儿子:“你他妈懂个蛋,成天乱花钱,滚出去!”

  郑士谋在碾茶。

  边上郑黎儿专心点风炉,没一会儿,火生起来了。

  正在这时候,外面忽然有人通传有客。

  郑阁老瞧了眼义女,慢腾腾扫净茶碎,吩咐说:“黎儿先去休息,为父有要事。”

  郑黎儿瞥眼外头,一声不响退出内室。

  脚步渐近,一会儿就至耳边,来人面容正气,身穿鸦青圆领常服,很讲究的云纹缎,走起来下摆暗光浮动。那人进屋,掀了袍子,先对屋里的老人拜了两拜。

  “老师。”

  这人是户部侍郎洛汲。

  洛汲字庭瑞,轸庸二十年进士,外放做官做了三年才被调回京城。洛庭瑞此人言辞不多,难以见锋芒,几乎所有人都要忘了,他是首辅郑士谋的学生。

  “庭瑞过来。”郑士谋招手,笑容可掬。

  洛汲一拜,谨慎地上前。郑士谋府内的坐席都是软垫,只能跪坐,洛汲缓缓坐下,不敢失了礼数:“老师,锦衣卫果然查到了王白身上。”

  郑士谋微笑:“我以为庭瑞是来找我叙旧。”

  洛汲低头:“不敢。”

  只听上位幽幽一叹,接着便传来声音:“王白去了云泽县,立下不少功劳,他总归是爱财,多给他些银子就好。至于锦衣卫嘛,王白家世清白,他们查不出什么,庭瑞不用担心。”

  洛汲又道:“那王白原是我部的胥吏,这次过后......”

  “知道了,你那里有什么空缺,挑一个让他补上,不过这个节骨眼可不行。再有......”

  他喘了两ko气,胸前微微起伏,好一会儿才安定下来,好像下了什么决策:“正是紧要的时候,咱们都把嘴关牢,这才是覆盂之安。”

  郑士谋眼皮耷着,反倒蕴着一股神光,洛汲看的浑身一颤,恍若被看穿一般,极力压下那股战栗:“老师说得是,学生自当注意。”

  “这么多年,待在我身边的学生只你一个,庭瑞,我倚重你,才教你进宫面圣。”郑士谋半倚着小几,话音一转:“继调的官员也要多看着,我这个年岁了,远处是什么个情况,我摸不清楚,这件事你们多担担劳。少了那些老人,这几年虽说过得紧些,可将来就能高枕无忧。”

  洛汲心知他说的是什么,首辅府内不宜多待,两人稍稍说了些别的话,便起身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