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皇都>第35章 释结

  天已黑透了,极目远处都是浸得默淡的深色天空,星星几乎望不见,或者眼前这灯火已然盖过了天空万千繁星了。

  韫汝斜倚着楼梯扶栏,有一搭没一搭地挥丝帕,鸨母关照生意兴隆的姑娘去了,没人理她,她十来天没开张了,又急又恼,正埋怨着,瞥见门ko愣愣站着个呆头呆脑的男子,看着二十出头,衣着打扮像个殷实之家的,正支棱脖子往宜月楼里瞧。端着姿态半进半不进的,容貌倒是挺俊,韫汝心里一合计,扭下楼,托起男子的手,甜甜叫了声爷。

  商闻柳本是踯躅于此,不知怎的忽然冒出来个香喷喷的大姑娘,浓妆艳抹地给他抛媚眼。大姑娘叫韫汝,好话倒了一箩筐把他往楼里拽,这倒称了商闻柳的意。他收敛心神,由韫汝引着缓步往里去。

  来客都是酒气熏熏的模样,韫汝一面心里千恩万谢老天爷给她弄了这么一个好说话的呆子,一面暗自打量商闻柳腰间那只钱袋子里装了多少银子。听着响,那都是实心纹银撞出的声音啊。

  韫汝脸上挂着笑,纤手倒酒,完了举杯软软地往商闻柳身上倚。

  “爷看着好生清正,ko音是江南来的?是初次......”韫汝话锋一转,唯恐吓着人,“初次来咱们这儿?怎么称呼?”

  商闻柳对于这阵脂粉香有些抗拒,却并不外露,他从容一笑,信ko编了段身世:“姓蓝,我是外地来此做生意的,家里催我科举,我不愿,便随亲戚做点买卖。读书千遍,都是前人智慧,还不及畅游山川见世情人伦所悟。”

  韫汝喂他一杯酒水,娇娇道:“看不出蓝大爷是位儒商,今日可真是我走大运,遇到爷这样的人物。奴家囿困在这方寸间,从没见过大梁广阔天地,不如爷给奴家讲讲罢?”

  这是青楼姑娘常用的伎俩,讨恩客欢心用的,商闻柳正苦于没有由头,略一思索,便说:“名山大川不怎么游历,这是我头次出远门。说起来,我还有一事要仰仗姑娘。”他站起来,韫汝紧随其后,没骨头似的往人身上倚,房里烧炭又热,外头还传来些淫声浪语,弄的商闻柳一阵臊,耳根爆红,出了半头汗。

  韫汝自然看到了,吃吃笑:“爷不要羞,奴家又不会吃了你!”

  商闻柳抿嘴,镇定说:“怎会。”

  韫汝是真喜欢这个面白肤嫩的俊小哥了,做出这副从容姿态,其实只怕早就羞得没处见人了,瞧着还是个雏儿呢,这样的男人哪找去?便愈发觉得自己钓到宝贝,指不定勾搭上了就能像前些日子被赎出去的嘉兰妹子一样从良了。

  她想到此处,使出浑身解数,狎呢凑趣道:“多亏是奴家,要是换了别的姑娘,爷这样面嫩,早就被吞吃下肚了……”她一句话讲得旖旎婉转,姑娘家的声音细柔,蜜糖一样往下灌,商闻柳身上zao起了疙瘩,晕乎乎的,他几时遇上过这般场面,风刀霜剑摧残都罢了,色相才是高悬颅顶的温柔刀。

  商闻柳如芒在背,默念两句佛经,侧身躲过那如兰气息。

  韫汝还是怕太过热情吓着人家,调戏完了便见好就收,整了整衣袖,捏了片糕点送上前,做出良家姿态:“爷方才抬举奴家,可是有什么想说?”

  商闻柳谨慎地接过糕点,并不吃,甜得粘手的糕渣簌簌往下掉,确认了韫汝不会再贴上来后才缓缓出声:“在下初来云泽,进城前听说了一件事,一直萦绕心头。”

  前头也耍够了,再端着的p客也要办正事,刚以为他要做什么,不料一锭银子塞进她的手心,年轻男子修长的指头慢慢握紧了,指节白得发青,就连女子也不遑多让。韫汝无由心头狂跳,平素挂的笑也忘了,朱色檀ko微张,银子带着人体温,热到她心里去了。她望着商闻柳漆黑如墨的瞳仁,流落风尘这几年,哪个恩客不是进房就猴急地扒衣服,白天里衣冠楚楚端着姿态,夜里都一个样。

  眼前这人,少见。

  韫汝有些痴,手里攥着银子,商闻柳几时松的手都不知,愣愣说:“既是爷开了尊ko,奴家知无不答。”

  商闻柳道:“进城前听说这里的县官前阵子暴亡,我来是为做买卖,听了这样的消息,心里总不踏实。听闻县官就是在此处——便想着求个心安。”

  韫汝算是明白了,话音里凉下几分:“蓝大爷打听消息打听到cang馆来了。”

  商闻柳道:“姑娘聪慧,某自叹弗如,只是出门在外,多留个心,便多一条命。”

  韫汝听罢,想起前日听到的风声,心想总归贱命一条,便起了几分试探之意,道:“奴家也不瞒你,前些日子,我亦听了一桩要事。”

  商闻柳:“愿闻其详。”

  韫汝慢悠悠看了他眼:“说是咱们的县官死得冤,京里派人来了。”

  商闻柳一惊,背上涔涔冒汗。

  韫汝辗转坐到了那张漂亮的拔步cuang上,捏了柄羽毛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眼神扫过去,话里有话:“我们cang馆来客贵贱混杂,有个什么消息,是最先知道的。徐县令嘛,嗳,真要论着,我们宜月楼害徐县令摔死了,确实脱不了干系。我这嘴一张不要紧,被那些坏胚听了去,白的也要说成黑的,我怕你前脚刚踏出我的门,后脚我就没命了。cangj命贱,世上哪个白身命不贱,就是cangj,也得活呀。”

  这话意思明明白白了,她知道点什么,碍着耳目不能说。

  半晌,商闻柳才道:“还请姑娘赐教。”

  “我言轻,说了没用,是黑是白,还要看贵人们怎么断。”

  商闻柳没开ko,眼神扫向周遭环境,这楼不高,四合建成,中间围着一片空地,韫汝的屋子靠街,万一出了意外,夺路强跳下去,只怕也要摔惨。

  韫汝没想到他琢磨着开溜,笑吟吟的:“这么着吧,今日仓促,改日咱们约去府上谈心喝茶,不是两全?”

  商闻柳一怔,好像是听过有官家专程从勾栏接姐儿回家耍乐的,便呆呆应下来。

  韫汝又说:“我是押上小命了,总要有个彩头吧?”

  商闻柳:“是在下有求于姑娘,全凭吩咐。”

  “蓝大爷亲奴家一下,奴家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韫汝恢复笑容,那些乱七八糟的念想抛去九霄云外。

  商闻柳满脸写着“成何体统”几个大字,喉咙里来回滚着回绝。

  韫汝懒懒说:“罢了,你们这些人啊,最情薄。打趣还当真啦,今日相聚是有缘,奴家这里有一副空白扇面,还望蓝先生不吝赠字。”

  纤指点了点屋中摆放的柜子,弯腰取来一把素白团扇,递到商闻柳面前。

  接着润笔研墨,扇面再拿回来时,多了两句诗:“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韫汝笑了笑,收起团扇:“这是奴家传家宝了......还有呢,信物总要留吧?到时候一顶轿子抬了奴家,半道被截了,也好说清。”

  这倒是,半路杀人顶替,这帮人也不是干不出来。

  留钱袋,这袋子市面上八文一只,一抓一大把;留条子,若有心,字也是能仿的。

  商闻柳想了想,从怀里摸出把短刀,莹绿松石前不久才嵌好,宝气毕现。

  “奴家活了这么些年,还没见过送匕首的。”韫汝冁然。

  “我赠美人金错刀,美人该报我以琼瑶。”这回商闻柳出奇地上道。

  韫汝姑娘门庭冷落的小屋子哗啦响了一阵,门从里边拉开,走出个白面青年,匆匆离去了。

  有个褐色短打的龟奴路过,见韫汝正要关门,便贼眉鼠眼嚷一句:“唷,开张大吉啊!”

  “死多嘴,仔细我告你偷懒!”韫汝指着他的鼻子骂。

  “哎哎,我可看见了,你们进去才多久啊,这么快?”龟奴啧啧两下,打量着商闻柳的背影。

  韫汝竖着细眉:“和你有卵相干。”

  龟奴上下一瞧,姑娘发髻梳得好好的,衣裳还是进去前的模样,不由瞪了眼,低声说:“没弄啊?”

  韫汝还要发作,龟奴蹿开丈远,流里流气叉腰靠墙。

  “起不来?妈妈那儿有稀罕药,下次遇上,管够。”那人猥琐一比划。

  “去去!稀罕玩意儿自个儿留着吧!”门唰啦合上了。

  龟奴被驳了面子,愤恼地冲屋里嚎:“老子的卵行得很!”

  附耳听了半天里面也不传出个响,咂咂嘴又骂:“小婊子!”

  近cun以后,天黑渐渐晚,南边的鸟慢慢飞了些回来,风雪铸结的京师总算有了点cun天的活气。

  该是舒心的日子,温旻近时却经常做梦,睡不太好。

  上元夜细作的案子尚有许多细枝末节要清扫,江抚还有事没事往镇抚司里一坐阴阳怪气地怼他,温旻干脆也不给人好脸色了,吩咐下去,江同知来了,一律不让进他公干的厅堂。忙里忙外的,嘴角上火起了燎泡,一张嘴就疼,索xin话也不讲了,整天就像个石像进进出出,旁人大气也不敢出。

  别人只当指挥使忙得没了七情六欲,其实他心里悄悄记挂着件事,谁也没提。

  云泽县的信鸽还没有到,武释果真就是个懒驴子上套,除了军籍放出去混日子得了。他又魇醒了,抱着随身的绣cun刀,披衣站起来,窗子开着,冷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他抽刀,轻轻擦拭刀身。

  指挥使其实不常做梦,即便从前在朔西边防杀人砍头,那些死鬼也不曾入梦相扰。这几日太不同,恍惚一闭眼,自己还是在卧房里,站起来,依稀门ko站个人,挺熟悉,瘦高个子,白白净净的后颈子,耳后露出一颗鲜活的红痣。

  怎么又是商闻柳,温旻犯嘀咕,没近前去。不成想这人缓缓来了,用他们第一次在大理寺碰面时那种最令人讨厌的笑容,轻轻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呢。

  温旻擦着刀,雪亮的刀芒好像冰泉决堤,在星稀云净的薄淡月华里兀自显露锋芒。

  好像是“只有梦魂能再遇”,下一句是“堪嗟梦不由人做”。不是什么好句子。

  他自哂,什么梦不梦的,好大的矫情。

  接着梦境忽的一转,还是黑黢黢的牢狱,锦衣卫对付犯人有的是手段,囫囵大活人进去血淋淋拖出来都算好,梦里商闻柳不知怎么又进了诏狱,人被钉在架子上,身上乱七八糟的鞭痕,脸上掀开一张皮,呲着白骨对他笑。

  温旻便惊醒了。

  那小子去云泽县那种虎狼地,也不知能剩下几根骨头。

  他这一去查案,朝中无数张嘴巴嗡嗡起来,都道这小卒妄图以蝼蚁之躯窥天,温旻看过轸庸年cun闱后的邸报,次辅秦邕为他上的奏疏中截用了商闻柳作的文章,心智品xin都不像是那等钻营之人。三年庶吉士,莫非真能颠覆人之清浊么?

  正在这时,漆黑穹顶上出现一粒灰色小点,这点愈发大,渐渐听到鸟儿飞动声。

  温旻眺望,那是武释带走的信鸽。

  灰白信鸽扑扑打翅,乖训地落在窗台上。

  温旻取下竹筒,展开一方信纸。武释的字丑得人神共愤,歪歪斜斜挤在一片,不仔细看就是一堆墨团,要不是温旻和他共事多年,根本认不出信上写的是什么。

  短纸读完,扔进灯里烧了。

  他短促地笑了一下,舒朗的眉目一瞬间开展。

  指挥使看人,还鲜少有出错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