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蕉鹿几事>第1章 出逃

  “执安,尘埃落定,再回家来。”向父将册子与密章塞了又塞,抚着俩孩子的脸看了又看,父亲这几日老了许多,向执安本是在宫里的,借着为祖母办寿辰的名义被叫回家来。

  “叨叨什么,速速让孩子们走,车夫已在门外,再晚些,城防军就不是咱的人了。”母亲平日都是绸衫罗裙,今日却穿上了软甲,屋内一片肃静,母亲边说着,便给父亲也套上甲胄。

  “母亲,为何我们不一起走?”向执安才二十岁,是当今皇上宠妾的弟弟,近两年得了圣上的青眼,接掌了整个晟朝的军械库,可谓风头正盛。

  母亲似乎是看不得向执安这般软弱的模样,厉声道:“走什么!执安,爹娘跑不掉的了。”

  “执安”,母亲是语气轻柔了一些,这会儿向执安才看到母亲鬓边的白发。“护住司崽。”

  “执安,不必再留恋郃都,你吃的苦还不够吗?”

  “走吧执安。”

  向执安十岁那年见了一次御前,便被点了为太子伴读,这是无上的尊荣。晟朝一直以来都有从小培养心腹的传统。

  今日却被父母扮成流民模样,手上拉的孩子,就是长姐芫妃的儿子,当今最小的皇嗣。

  司崽平常并不能出宫,今日却离奇的出现在向府。

  “执安,照顾好司崽。”

  向父闭了眼,转了身,抬手一挥,众人将哭闹的俩孩子直接架上了马车。向执安只看见父亲的官帽,平日里爱惜的一日擦三次的那顶官帽,被扔在桌底。

  向执安前几日偷听到了父亲的谈话。

  ***

  三日前。

  向执安正想给父亲看看自己被太傅褒奖了的字儿,便见父书房来了带着斗笠的黑衣人。

  “向库丞,下奚与瓦剌交兵,密信已八百里加急来了郃都,大败的祸事,或与军需库有关,我底下人来报,兵器都不堪折,军甲都减了料,此项罪责,恐需向库丞来当了。依我愚见,向库丞不如速速出都。”

  桌上的茶就晾在那里。

  “我家芫儿还在宫中,我怎可携其他家眷私自出都?若是军械库出了问题,导致此战大败,向某当然以人头为战士祭,若军需没有问题,我又何苦要逃?就差,就差一点点,我便可以将整件事呈至御前了。就差...一点点...”

  父亲似是早已经料到战事必败一般。

  “那军需…”

  “军需一事,我先与夫人商议。此番老弟与我通气,向某感激,但是此番军需并不是我所为。”

  来人又将斗笠往下偏偏,作揖离去,向执安并不看不清他的脸。

  母亲从后面偏厅走出,“至多三日,郃都收到消息,那帮文官想都不需想,便会联名上谏,将此番战败都扣在向府身上。”

  “我怎会不知?但这次实在蹊跷,军械库只是个由头,城中武卒跟瑞士用了也是此批军械,几日前东校场操练,也未出任何问题。难道,上回上梁与丹夷交兵败了也是军械的事么?上梁为何引而不发?”向父端起了早已凉了的茶,抿了一口。

  母亲走到案前,添置了一杯热茶。父亲接过:“引而不发,还不是怕郃都趁机弄权,而且军械的事,怕不是你说此般,天子就信了此般。战事大败,先不说这责罚要落到谁身上,单凭着现在聂老倒台,变法失败,皇后又对芫儿虎视眈眈。咱家现在这就是天赐给御前的机会,就得抄了向府补那国库的空虚。”

  母亲在椅上歪着身子坐下,像是被抽干了力气。“我也知之前聂老变法,上政下策,出了宫门的法条早就成了百姓的欠条,国子祭酒又常让天子斥重资修庙宇,国库怕是一打开,有多少只硕鼠,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我也知郎君并非爱财,只是从这国子祭酒来了之后你便开始修账册,收商贾行财,受往来官银,只是想真到暮雨之时,拿此给执安保命。”

  “入不入幽,这两日便可知晓了。”

  父亲吹灭了灯。

  ***

  向执安在颠簸的马车上抱紧了司崽,春寒料峭,司崽穿的单薄,司崽才七岁。

  偏头看着也稚气未脱的舅舅,“舅舅,我们要去哪里?”

  “去舅舅的姨娘家,司崽,别怕。”

  刚出了城门没多久,城内的火光已经可见。车夫是母亲身边的老人了,跟着母亲多年,向执安叫他杨叔。

  其实杨叔年纪也比向执安大不去五岁,是母亲在外地捡来的孩子,便跟了母亲做个近卫,母亲母家从军,杨叔便学了一身的功夫。

  今日母亲派了杨叔做车夫,身边再无心腹,尤其是司崽都被安置了出来,父亲的那句尘埃落定,果真是骗自己的。

  杨叔虽然嘴上依旧笑盈盈,说要跟着小主子去霄州游玩,但是向执安却见了好几次杨叔回头,又似是不经意的划去眼角,鞭马的速度又快了许多。

  夜里疾行,寒风猎猎,从郃都到霄州,怎么也得半月。向执安有一肚子心事,就着一些干粮,生生的咽了下去。

  马车里冷,司崽先是开始昏睡,又接着又是起夜烧,是腿上被灼了一大块。

  杨叔紧着先给司崽找大夫。天才蒙蒙亮,杨叔先到了莳州。

  他们刚要入莳州向执安就觉察有人盯上了他们,不管是过路的商队,还是寻味的猎犬,亦或者是卖药的老翁,这一切都在揭示着一个结果:向执安的出逃在昨夜就已经不是秘密,且现在多方人对他势在必得。

  “我们分开走,到霄州会合。都是冲着我来的,我带着司崽更扎眼。杨叔,拜托你了。”向执安说完将怀里的东西塞给司崽,跳下马车,一往前去。

  杨叔入城,淹没在人堆里,他需要换个方法往宵州走。

  向执安没走多远,有人拿匕首顶住了他的脊背。粗犷的男声配着匕首丝丝的凉意,有人说“小公子,跟我聊聊吧?”

  “我说不聊,便可以不聊么?”向执安偏头看他,少年不似郃都人的装扮,束着袖子,里衣在这冷天也微敞着漏出脖子,外有在右侧披挂了半身松垮的厚重外褂直到腰下,缝着狼毫,却在腰处裹得极紧。外褂上金丝红线又杂着些黑色的棉麻,发间也坠着金丝银线的稀碎珠子,他发间缀着青白相间的毛羽片。

  上梁人。

  向执安被他的匕首顶到无人的弄子,少年一脚从后面就踢断了向执安的腿。清脆的骨裂声,向执安疼的额头冒出细密的汗,跌坐在地上望着他,来人紧皱着眉头,是上梁特有的小麦肤色,扛着一把大刀,向执安家里是掌管军械的,自然认得什么样的身份能配得上这把刀。

  这是上梁世子,赵啟骛。

  赵啟骛的刀下一秒就落在了向执安的脖颈处。

  “向狗私藏的钱,在哪里?”赵啟骛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不耐烦,蹙起的眉间既是莽撞,又带着野性。

  “我不知道,什么钱…”向执安紧紧的抱着自己的腿,收回了眼神,低垂着眸子,眼前这个人,若要硬碰硬,他身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人,自己绝无胜算。

  “哦?你不知道?那我帮你想想?向狗这三年贪了几十万两军饷,从军需军械中还要抠的油水,三十万两的军械,都是如草棍一样易折,冬日的军装里都是烂谷子混臭棉花,一张皮都能拆出三张来用,我上梁与丹夷的战事,会败成这样?若不是说早知今日,怎么可能将这么多银子一夜搬空?这可不是一日之功。”赵啟骛的刀又深了一些,向执安的脖颈已经隐隐开始冒血。

  “我给你两条路。一,把钱交给我。二,我送你去郃都。”赵啟骛蹲下来,眯起眼睛打量着向执安,捏着向执安的下巴说“我可以保证,你只要把脏银给我,我留你一条狗命。”

  向执安不禁想笑,没收住的眼尾让他此刻看着极易惹怒赵啟骛,“世子殿下,是你天真还是我看起来很天真?我落到了你的手上,你还跟我说,若我愿意交出钱财就能活命?我交不交,我都活不了。”向执安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赵啟骛,他怎么圆这个谎,这个世人都知道的谎。

  “那你是铁了心不给?”赵啟骛的手已经掐在了向执安的脖颈上,“我可没什么耐心。”

  “世子殿下,你掐死了我,就没人知道那些钱在哪里了。”向执安的脸被掐的通红。这话是没错的,昨日向府一朝事发,若是赵啟骛显然在这里就等自己入瓮,钱才是最重要的。

  赵啟骛嘴角带笑,一把推翻了向执安,说“你别合计这点事儿能拿捏我,大不了我把你送到郃都去,那全大晟都会知道我上梁的衷心。”

  震天的马踏声传来,官府的人骑着马在窄路上狂奔。

  领头的在大喊“今日上梁郡夫人路经莳州,今日将流民都妥善安置,若出意外,提头来见!”

  向执安大概懂了,为什么今日赵啟骛要在这里堵他。

  向执安去过父亲的书房,往年上梁需要修补的兵器数量都在常理之内,自从那国子祭酒来了,晟朝广修庙宇,按住了国库,拿钱修庙都不给钱修兵买马,日子一长,上梁郡夫人已经不满。

  父亲下属的铜矿,本借予上梁一年之期,父亲频频修书想让上梁归还,每次都是上梁郡夫人打哈哈,不是说铜矿产量少,便说是工匠慢,一万个理由就是不归还。

  上梁郡的夫人,是当今圣上的胞妹,公主刘怀瑜。而赵啟骛就是上梁郡的世子,向府刚出事,刘坏瑜几十年未入都,偏巧在这个时候。

  下奚战事大败,虽花了些时间正在将城池慢慢收回,但也实在损了兵力。本能与上梁抗衡的下奚,也呈颓败之貌。

  上梁现在一家独大,未给军饷,便强占铜矿,高价收罗匠人,战马数量也不报朝廷,连着升任的校尉督军都未拟册上表,军粮不走郃都军需之道,探子更是有去无回。

  下奚能制衡之时,朝中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本就求了多次军饷都是草草打发,总是理亏许多,但是现在,这些小事也成了大事。质问你一句:

  桩桩件件,你说你没想反?

  此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之局,上梁郡夫人却孑然入笼。

  这代表着,公主要入宫为质,而他的儿子,需要抓住向执安,拿到他手里的钱,到时候反不反,是上梁说了算,而不是郃都说了算。

  必须赶在公主入都前。

  而赵啟骛却在此刻抓住了向执安。

  可是向执安不知道自己的钱在哪里。

  这世上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