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瘦弱的盲女对这猝不及防的袭击没有准备，某人一脚踹在她的腹部，闷痛还未在付知的腹内蔓延，她就狼狈地跌倒在地，一头撞在了柱子上。
是谁？
黑暗中，外放的神识只能捕捉到来者压抑不住的愤怒喘息，女人从胸腔里挤压出来的呼吸声微微颤抖，昭示着她心中的不平。胃里一阵翻腾着，付知痛苦地干呕了两声，涎水还挂在唇边，便叫那人一把从地上揪了起来。
女人连呼吸都令人感到熟悉，但付知却不知道自己的哪个熟人会做出这样的举动。
啊，难道是徐幼晴吗？她终于发现自己幼时十分依赖，甚至为之泪洒坟前悲痛不已的好友实际上只是一具会动的死尸，她们之间的友谊从一开始就是一个骗局……付知与化作少女，拜入向时雁门下掩藏身份的妖龙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
脖子被人掐住了，女人的手纤细修长，与痛苦而混乱的鼻息相比，稳健的让付知感到害怕。袭击者毫无疑问是想要杀死自己，她的双手缓缓收缩，那是双细腻的手，其主人甚少接触刀剑，而握笔的位置则磨出了一层薄茧。
付知意识到袭击者是天机门弟子，她忍不住颤栗起来，那双手上些许坚硬的位置磨着她脖颈的皮肤，微妙的触感让她皮肤微微泛红，无所适从的红潮一直蔓延到她耳后。
“咳咳呃……请你……”付知发出了难过的声音，那张苍白病弱的脸因难以呼吸而涨红，喉中发出艰难的气音。她慌张之间只记得抬起双手在那人的手臂上抓挠，那双覆盖着白翳的无辜双眼可怜地溢出一点泪，无措地四处张望着，好像指望袭击者能因此而对她手下留情。
“为什么……”袭击者喃喃低语。
付知暗中构建的法术散去，她一边艰难地发出困惑的声音，一边紧盯着黑暗中发出声音的地方。
她看不到此刻正掐着她的人——平素温和的大师侄是一幅怎样的表情，慕华的胸腔剧烈起伏着，双手肌肉紧绷着，恨不得将付知的脖子生生拧断。
她用喑哑的声音质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天机？师祖她知道的……我都告诉她了，你非得是次代天机不可！”
付知已经不大能听清她的话，盲女张着嘴试图汲取新鲜空气，耳中尖锐的嗡鸣声与慕华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混乱中付知能清楚听到的只有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
“我付出了那么多，结果就是……徒劳无功吗？”
她在哭？不知为何，脑袋已经不大清醒的付知却清楚地听出了女子话音中的哭腔。付知挣扎中用力伸手推了她一下，袭击者丝毫未动，只有冰凉的泪水顺着慕华的脸颊落下来，滴在她的手背上。
“如果你不是天机，那我的预言还有什么用处，我……我付出的代价又——”她说不下去了，语气一转，变得凶狠起来，“都是你的错，如果不是你……如果你没有出生的话……”
“为什么你还活着？付家被抄家流放的时候你就该死了！你害死所有人，怎么还有脸苟活下来？”慕华几乎是贴着她的脸嘶吼着，双手慢慢脱力的付知将这句话听了个实在，发紫的嘴唇张了下，却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事到如今还摆出这么无辜受伤的表情？慕华恨不得将那双含着朦胧痛苦的双眼挖出来，师祖对付知宠爱有加，最初将她捡回来便是有将其作为继承人的打算，若非付知为了逃避自己的职责向天机求情，遗命中指定的人怎么会不是她！
耳边又是一阵嘈杂，付知隐约感觉自己又落到了地上，大脑轻飘飘的，多亏了身体还记得呼吸，她才慢慢又有了触摸到地面的实感。
身体沉重的要命，大脑更是好像有千斤重，沉沉地坠在脖子上。付知跪在地上痛苦地咳嗽了好一阵子，耳鸣才渐渐弱下来，她感觉到自己正在不受控制地流泪，被慕华掐了的地方生疼，与腹部的钝痛相互呼应。
另一个人将自己扶了起来，担忧地询问：“没事吧？”
徐幼晴扶着她靠在柱子上坐好，小白花脸颊上还挂着泪珠，脸上的红紫终于在剧烈的喘息中慢慢褪去，她意识迷乱地在少女肩上靠了一下，却在听出徐幼晴声音的瞬间坐正，一点不敢挨着她。
“……天机门禁地，外人不许入内。你是怎么进来的？”慕华揩去眼角的泪，面色忽然恢复如常，居高临下用冰冷的视线注视半跪在地上安抚付知的徐幼晴。
稍时，她才认出来这是何人，眯了下眼：“我记得你。玉苍山的……哦，现在该称你为徐家少主了。”
徐幼晴给长一声短一声咳个没完的付知顺着气，有些困惑又恼火地瞪向慕华：“二位前辈是同门，有什么矛盾说开就是了，怎么下此死手！”
“与你无关。”慕华不搭理她，低头冷漠地看着跪坐在地上的付知，“歇够了就站起来，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你——！”徐幼晴想不到这人竟如此嚣张，她张开手将盲女护在身后，咬着牙说，“且不说她是你的长辈，付前辈身为天机弟子，天机门长老，你也不该对她如此不敬。”
远处，忽然传来一个平淡的声音：“天机遗命公布，所有长老即刻卸任，她已经不是天机门长老了。”
徐幼晴呆然地看着那长发灰白的女子，几位长老为了承接天机遗命，在入殿时都换上了长老仪服，她一时竟没认出来，眼前不知年岁的女子就是灵堂中面对着天机排位一言不发的大长老。
女子垂在袖中的手里捏着一个玉筒，上面雕刻着复杂的封印纹样和天机门的宗纹，大长老——或许现在该称其为新任天机了，只是瞥了一眼地上的师妹，好像对她毫不在乎一般，反而转向出手相助的徐幼晴：“此处不许外人进入，小友为何出现在此？”
听到她的话，徐幼晴更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对师徒，意识到自己偷摸潜进天机门内部时，大殿中发生的事已经令天机门上下的形势瞬间改变。
难怪慕华这么有恃无恐，新任天机是她的师尊，自然不会对曾经的竞争者手下留情，更别提被前代爱重、现在又没有任何依仗的付知了。
身后的女子扶着柱子踉跄着欲站立起来，徐幼晴赶忙去扶她：“你做什么，难受就再休息一会儿。”
“待会儿到我这里来一趟。”新任天机用一种在徐幼晴看来堪称倨傲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师妹，又扭头看向沉默的徒弟，“跟我走。”
慕华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师尊的责罚，或者说她已经不在乎了，甚至连刚才色厉内荏的模样都不见了，前途光明的天机门新任长老脸上只有荒芜。
徐幼晴懒得思考其中缘由，只是身边人即便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却还是支着身子恭敬地对师姐离去的方向拱手，她不得发泄的恼火又升了起来。
付知大概平日不大见光，肌肤细白，脸上疲累的红晕尚未褪去，颈子上鲜红的指印看着也分外骇人。不知怎么的，徐幼晴总觉得泫然欲泣的盲女此刻看起来分外……情/欲。
大抵是因从小便双目失明，付知感知世界和做出反应的方式与常人稍有不同，加上生来这样一副清纯弱质的模样，无端显得有些非人。
仿佛仙子被扯下凡尘，身上还遍布着凡人施虐的痕迹。
少女掩饰着自己心中微妙的情绪，没好气地扯了下付知的衣襟：“真是欺人太甚，当上了天机也不能这样明目张胆地欺负人啊！真是的……”
她替付知将衣领理齐，看着近在咫尺的白皙颈子上的指印，忍不住伸手轻轻碰了一下。
指尖碰到的那片肌肤滚烫，只是接触了一瞬，却让人觉得好像连皮下脉搏的震动都感受到了似的，直到被付知拍开，徐幼晴才回过神来。
“……你不该来这，快回去吧，再待下去师姐就要怪罪了。”仙子自顾自地伸手挡住脖子，她清润的声音已经变得粗哑，好像多说一个字都疼得难受似的，说话慢腾腾的。
她边说着，边挣开了徐幼晴搀扶她的手，慢慢地靠着栏杆往前挪。
徐幼晴只觉得自己好像被这帮人合起伙来耍了一通，看到付知的样子她就知道这人一定是准备听刚才那个刻薄女人的话，到她面前去任人欺凌了。
少女气不打一出来，一把抓住付知的手：“你要去哪！先把伤势处理了再说。”
付知弯腰捂着肚子，窒息的红晕消散后，她的嘴唇一口气又苍白了下来，腰甚至直不起来，她的额前又沁出了一层薄汗，腹部的闷痛开始昭示存在了。
她知道自己再多说，徐幼晴反而要纠缠，于是便装作没听见她的话，一言不发地往前走着。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就去你那好师姐哪里吧，我看下次再被人欺负还有没有人来帮你！”身后的人气急败坏地跺脚，付知听见她话音中的变调，真是奇怪，明明受伤的是自己，她在委屈些什么呢？
付知在天机门内待了几十年，说实话对自己的几个师姐还是不大熟悉，这些人当中，也只有三师姐于祁对她还算是和善。她从前认为，或许是因为她们也知道自己虽然年纪和修为都不值一提，但却极有可能成为次代天机，因此才那样警惕提防。
她以为，不，她一直“知道”自己将会坐上那个位置，这是天道命示的结果。
付知对自己将会作为天机，辅佐天命之子降服现世凶星，还修仙界一片安宁一事十分笃定，这是她于幻梦中群星“看”出的命定之途。
天道所示不可改变，而付知除了走上那条路以外别无他选。
正因天道是不可改变的，所以她的家庭非得分崩离析不可，所以最后将她救走的不是向时雁而是天机，所以……那个叫钱大妮的女孩被土匪砍死时，付知袖手旁观了。
那个和善的女孩若是活着到了玉苍山，也会与徐幼晴成为朋友吧？她若是活到现在，应该也与玉苍山年轻一代一般名声远扬了。
付知直到现在仍然清楚的记得自己双目失明的那一日，也还记得那女孩临死前撕心裂肺的哭喊，那时付知就在距离女孩不过十丈的树林中埋伏着，等着她死去，然后像穿上皮套一般穿上她的身体，好去完成自己注定的使命。
真正傲慢的人是她，付知想起来了，年少之时，她的确因厌烦了与天道纠缠，而请求师尊将自己剔除出天机候选人的范围。她以为……非自己不可，甚至在这之后便将这件事给忘记了。
师尊究竟是不是因为自己的撒娇而改变决定，付知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一直用来麻痹自我的理由被师尊临死前的决断毁得一干二净。
天机门的青芜君连走回自己房间的力气都没有了，狼狈地在无人的水榭蹲下悄悄哭泣。
她赖以生存的使命被证实只是一道可有可无的痕迹，那她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呢？
“你在这里啊。”
听见熟悉的声音，付知忍不住将自己的脸往双膝上埋紧了，双肩耸起，细小的啜泣声忽然停滞。
平日里一直对她没什么好气的师侄在她身前半跪下来，伸手将她窄窄的肩膀揽进了自己怀里。伏筱抱着她，轻声说：“月华君说你在这里。”
付知小声吸了下鼻子，任她轻抚着自己的后背。
伏筱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问，只是将她抱紧了，好像想用自己的体温传达些什么。怀中女子的哭声逐渐不再压抑，付知捏着她的衣襟哭得连喘息都断断续续。
夜深人静之时，蹒跚的身影从倒在地上昏睡不醒的看守弟子身旁走过，并未掌灯，而是扶着边缘的墙一点点向前摸索着。
一墙之隔的地方便是白日里往来宾客上香吊唁的灵堂，她颤抖着摸到了地上下行的阶梯，但面前不过一掌之距的地方，一面覆盖着禁制的灵力墙堵住了去路。
付知平日里连别人递过来的东西都难得一下子接到，面对这阵法却分外得心应手，抬手凝聚灵力在上面随意划了两道，临时封印便应声裂开一道缝隙，供她悄悄通过。
天机遗命公布后，前代天机的遗体便会被沉入天机门地下，接着真正的封印便会启动，在下一任宗主之位交接之前不会再打开。
明日就要启动封印，今夜她想再与师尊呆上一会儿。
楼梯又窄又陡，付知从未来过这里，只好俯下身来扶着墙一点点向下挪动，地下的逼仄空间逐渐寒冷憋闷起来，付知忍不住缩了下脖子，却忽然听见隐约的年轻女子的声音。
声音来源于下方，付知沉默地朝着那个方向轻手轻脚地走去，将神识覆盖在身上掩饰身形与存在。
天机门地下专为历代天机修建的巨大墓室自然是被划分开来的，付知一路走来撞到了好几面墙，若是没有远处的交谈声指引，她或许会在这陌生的环境中迷路也说不定。
“……做个交易吧。”是向时雁的声音。
偷听的付知一愣，她有想过或许是她的哪一位师姐，或慕华……但却不曾料想出现在此的是向时雁和——
“师尊但说无妨。”年轻的女声故意用一种好像在与情人撒娇一般的声音回道，“究竟是什么事，能让你甘愿劳烦我来动手？”
贺鹤。
两人所在的墓室中陈放着天机的遗体，付知不晓得这两个人在这里做些什么，但难以抑制的好奇却驱使着她留下。
“帮我杀一个人。杜观砚，玉狐一族主支最后的传人。”向时雁一点也不像与她过多纠缠，话音十分冷淡，“事成之后，矿脉塌方一事，我会与你方便。”
“这究竟是交易还是威胁呀……”贺鹤暂时回答应承与否，只是笑着问，“你不如先告诉我，为何要插手天机门继承一事？”
付知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作者有话说：
感觉付知被全天机门的人抠……
感谢在2022-11-05 20:13:37~2022-11-07 21:35:4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想和小狗一起生活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