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玉一番话掷地有声, 刺破了众鬼灌水气球般的怨愤,气球炸开,淋得他们一个激灵。
他们的面色就此凝滞,确实是骗得了自己十世九世, 却骗不了旁人。
“你们如何敢说自己是转生再来?”引玉见众鬼错愕彷徨, 嘲谑说:“不过, 能抵住这膈应‘生生世世’生活在一起,倒也算有本事。”
她故意将“膈应”二字复述一遍, 不信这些鬼当真乐在其中。
众鬼呜咽号啕,猛烈挣扎起来, 不纯净?
是, 他们的魂灵哪里可能纯净, 他们记得许许多多以前的事,记得自己哪一世在谁那儿吃过亏, 记得是谁“夺”了他们身侧之人, 记得彼此间交织难解的恨。
他们这生生世世……真的不算转生吗?
“何人像你们这般,自打‘出世’就带着怨, 镇子看着和乐,其实都是假象。”莲升弹开眼前的一滴雨。
不错,生生世世困在此地,诸鬼虽然宛若一体,其实心中早有隔阂无数,那些或大或小的不满早积沙成滩。
整座观喜镇好比千里之堤, 是起于垒土,却又溃于蚁穴。
“你们可还记得, 你们的第一世是什么样?”引玉不急不忙地直起身, 将烟嘴往唇边抵, 闻起那寡淡烟味。
第一世,第一世……
第一世是什么样呢。
那时候哪用得着装模作样,也不必因为身份的变换而互相怄气,只是纯粹过日子罢了,成日为了柴米油盐四处奔波。
不像此时,连笑都笑得虚假,偶尔间还会记混自己的身份,忘了“此世”的自己姓甚名谁,又该做些什么。
观喜镇早就乱套了,如果是正儿八经的轮回转世,哪里会乱成这般,全因为那个人,那个向他们讨要东西的人!
观喜镇的变故,可就是从那时候开始的。
引玉退开一步,竟没能在这些鬼魂的脸上看到悔意,他们无悔,只有埋怨。
诸鬼大喊:“都是因为那个人,要不是他,我们何必互相记恨,何必世世沉沦!”
“没错,就是他,他害人不浅!”
“他见不得咱们过得好,他就是故意的,咱们变成这样,他一定看得正开心吧!”
“可是。”引玉含笑摇头,“你们一轮接一轮地转生,可不是旁人逼着做的,想不起来了?”
她一退,就挨在了莲升身上,往后一阵摸索,抓起莲升的手腕说:“莲升,帮他们记记。”
莲升睨她,手指微动,好不容易聚起的金莲又散作点点金光,钻进诸鬼眉心,说:“刚才不还说,不要我事事都帮着做,如今手指头都不愿意动一动了?”
“我刚刚可是干了大事的,累着呢。”引玉松开莲升的手腕,自个装模作样地捏起掌心,看似还真累着了。
莲升的余光瞥向诸鬼,口中吐出“入梦”二字。
刹那间,诸鬼虽还身在此地,所见却已不是山中景象,而是那十次百次的“转生”,是他们自己乱了辈分、乱了伦理的生生世世。
他们以为观喜镇常年下雨是因为气候地形,虽说是有那么几分道理,但雨下得这般大,又这般绵绵不绝,其实是因为阴气盛、怨气足,只是他们在戏台子上忘乎所以,根本不曾留意。
众鬼走马观花地回忆起自己的“生生世世”,面色纷繁复杂,或喜或悲,或惊或憎,最后变得凶神恶煞,仿佛入魔。
他们脸上神色的变化,正是他们心中怨憎的变化。
平日都是做戏,心绪藏得妥当,如今浮于面庞,竟和厉鬼恶煞无差。
莲升再勾手指,金光聚回掌心,令鬼魂们不得不从回忆中抽离。她又将金光吹成莲状,平静地问:“记起来了么。”
“记……”
“记起来了。”
梦醒了,戏台子也塌了,那些累积了成百年的怨愤,在此刻崩泻而出,被捆在一起的诸鬼挣扎不开,干脆互相啃咬。
他们彼此间都有怨,早没有那些个敌友之分,眼里看见谁便啃谁,也顾不上“前一世”和最初那一世是什么身份,见人就骂,不留情面。
“你让我的孙女给你当儿子,你还和自己前一世的叔公苟合,你……”
“难道你就不曾做过这些吗,你可还记得你最初是男是女?”
“还有你,‘生生世世’都投在自家,真以为旁人会馋你埋在地下的那点金子?你那不知道是爷还是孙的,早把金子的事告诉我了,铁锹也是他自个搬的,你啊,连金子被自家人偷偷挖走都不知道。”
“作乱/伦理的滋味是不是挺香的,这镇上的人有半数都是你睡过的吧,你真是恬不知耻啊!”
“快活有什么错,还是说,你想听我炕上的事?”
众鬼吵得声嘶力竭,最初刻意维护的安宁,在这片刻间支离破碎。
引玉摸向裙兜,哪知耳报神还是不吭声,换作是平时,它早就开口嘲讽了。
莲升也觉得诧异,捏起她裙兜边沿,说:“拿出来看看。”
引玉摸兜,拿出来才知,这穿花裙的小木人两眼紧闭,要不是气息还在,定要觉得它魂体两分了。
她屈起食指,往木人脸上轻轻一叩,跟敲门一样,说:“醒醒。”
耳报神百无聊赖般地睁了眼,两眼翻白,不耐烦地说:“有事说事,找老人家干什么,没看到我睡得正香么,搅人好眠,可不是善举。”
耳边还是那众鬼嚎啕的声音,引玉知道耳报神心里必然藏了事,悠悠说:“这鬼哭神嚎的,你不嫌吵,反倒怪起我来了。”
耳报神哼了一声,“我的腿脚可没这么麻利,还能上天下地,要不是你把我带上山,我哪里听得到这么精彩的故事,不怪你怪谁?”
“既然精彩,怎么不见你点评两句?还是说你早就听过了,如今再听,便懒得议论了。”引玉意有所指。
耳报神不可能听不出引玉的暗示,偏它两眼一闭,又不应声了。
引玉早觉得古怪,耳报神在襁褓时就被带到邬家,此后除了无嫌那一桩事,理应再没有别的能扰乱它的心绪。
真相隐隐浮出水面,她不想迂回着试探,索性说:“你是从观喜镇出去的,是么。”
耳报神还是不应声,甚至还屏息装死,根本就是默认。
不远处,众鬼互相撕咬,已全是头破血流之状,一个比一个惨。
有些个嚎啕大哭,好似已经崩溃。
莲升不看耳报神了,望向诸鬼,冷淡问:“你们如今悔不悔。”
引玉不由得嗤了一声,低头将耳报神那红绿碎花裙捋好,说:“闹到如今这地步,悔肯定是会悔的,可世上哪来的后悔药。”
耳报神还是闭着眼,木眼珠轻微一动。
一些鬼沉默不言,一些大哭,一些嘶吼出“悔”这一字,听着惨烈,似乎是真心悔恨。
引玉纵观众鬼,好在,这些鬼多年来囿于此地,不曾到外做过坏事,就连在镇上时,也从未因“前世”有仇而互相厮杀,否则观喜镇如何保得住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想来,莫永期、程进戎和董垚这三个人之间真的有怨,就算莫永期落水不是被推的,另外二人也应当没有起过营救的心思。
更不管莫永期杀人是不是他的本意,他必也是藏着恨的,或许在下手的那一刻,他心里畅快极了。
程祖惠不过是个外来人,压根不清楚观喜镇的秘密,又哪能知道,她那孙子程进戎是被观喜镇上哪一只鬼夺的舍。
她单觉得这三人情谊颇深,便认定程进戎和董垚无辜,莫永期也无辜。
众鬼早就“疯”了,唯有外来人最难过。
“既然醒了,也悔了,便是时候上路了。”莲升话音方落,抬臂挥出金莲。
上路?
诸鬼停了哭闹,只见那金莲旋到颅顶,像金钟般倒扣而下。他们周身震颤,已无余力争吵撕咬,只想长跪不起。
莲升淡淡视之,说:“你们该庆幸,此生没有做过罪大恶极的事,不至于走到灰飞烟灭的地步。”
众鬼惶惶垂头,不敢直视金光,金光虽暖,却叫他们望而生畏。
“你们还有什么话想说?”莲升问。
引玉还捧着耳报神,她不清楚诸鬼有没有话想说,但她有话要问。
她迈近一步,垂头说:“你们当真想不起当年教你们夺舍的人是谁,也不记得他要走的是什么东西了么?”
“都记不清了,这话不敢有假!”
“太久了,真的太久了,想不起来了,大人饶命啊。”
“这么多年,该说的话早就说完了,如今想想,转生不过是互相折磨,哪里还会有牵挂,已经无话可说!”
引玉掂起掌中木人,见木人还是没有反应,只好将它放回裙兜,说:“这事也不能完完全全怪到你们头上。”
她迎着金光眯眼,说:“送你们走,你们愿不愿?”
引玉那调子怪散漫,听着好似暗藏杀机,哪里是送走,分明是送命。
鬼魂们连连求饶,“走去哪里啊大人?我是被骗了,我如果知道那是夺舍,哪里还敢做!”
“大人明察,大人!”
“我们错了,我们当真错了,教夺舍的是旁人,咎由自取的是我们!”
“可如果我们要死,那教我们夺舍的人,也要下地狱才行!”
引玉转身看向莲升,虚虚抱臂,打起趣:“这一案该怎么判,大人?”
莲升瞟她一眼,说:“如果送你们入轮回,干干净净走完最后一程,愿不愿。”
众鬼怔住,还以为要死在金光下了,堵在喉头的求饶全化作血泪涌出,连连磕头说:“多谢大仙,轮回好,轮回好啊,如果能真真正正轮回一世,下辈子我们一定只做好人,再、再不想那些腌臜事!”
谁知莲升又问:“你们当真是想真真正正轮回一世,而不是想摆脱此地,摆脱身边这些人?”
鬼魂们沉默了。
他们何尝不是?明明这是他们求来的“生生世世”,却成了他们竭力想挣脱的。
“不答也无妨。”莲升的眉心渐渐显露出花钿轮廓,色泽寡淡,正如她此刻的心。她凝视众鬼头顶的金莲,说:“这次走或不走,容不得你们,你们下辈子出身如何,全看天命。”
众鬼俯身,不敢动弹。
莲升一动念,悬在鬼魂头上的金莲便沉沉落下,盖地时竟撞出了当啷钟声。
“去吧,了却因果,好好走完三世。”她挥手,在金莲散去的时候,罩在里面的鬼也跟着不见了。
引玉立即仰头,这遍山阴气一散,就连天上的乌云也薄了许多,雨势也渐渐小了。
她裙兜里的木人还是没有吱声,但她无心多问,反正已经猜出了一半,耳报神说不说已无关紧要。
莲升收了金光,睨过去说:“像这样判,合你意了么。”
“只要是你判的,总归都合。”引玉笑了,把香囊里的铜钱取了出来,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的从来不是刑台和案件本身。”
莲升合眼,想到她每每在刑台上执刑,有人总是在台下观望,要么就在小悟墟里对着莲池说话,好扰乱她的心。
引玉晃起铜钱,如今两枚铜钱空了一枚,驱指一弹,还能听到叮铃空响。
“看来还是得回观喜镇。”她只看一眼,就把铜钱放了回去,说:“先不说灵命如何,光是此前逃走的那只鬼,就不能轻视。”
“正好夜深,在镇里歇上一夜。”莲升转身的刹那,额上的花钿又消失了,她来不及避开,便被引玉按住了眉心。
“好可惜,你就是不想被我发现你动了欲,所以故意把东西藏起来是不是。”引玉轻飘飘地点了两下,“真以为能瞒得住我?”
莲升抓住她的手,牵着往山下走,泰然自若地说:“何时瞒过你,就算没有花钿,你不是也能一眼看穿么。”
引玉伏上莲升肩头笑,说:“这算不算破罐破摔啊,莲升?”
“如果一心想瞒,就不会在最初时给出暗示。”莲升面色不改。
是了,所有的暗示,其实都是想叫人发现,正如当年在小悟墟时,泽芝默许引玉养在问心斋的一池鲤鱼。
到山下,两人不疾不徐地返回观喜镇,如今在心中念起“观喜”二字,只觉得唏嘘,喜不是喜,不过是自寻烦恼。
看时间,老人家应该已经歇下了,但引玉还是敲响了程祖惠的家门。
敲门声不算响,却足以惊醒楼上的黑狗。
引玉屏息凝神,目不转睛地看着门缝,当时从铜钱里钻出去的鬼,似乎就在楼上。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