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第189章

  风大雨大又如何, 即便是天塌地陷,她们也得上山摸清楚,莫永期究竟被使驭着做了什么。

  程祖惠一直看着她俩,要么看面容, 要么看鞋边和影子, 她欲言又止, 好几次刚要说出口,却又憋了回去。

  引玉料想, 无非还是那些劝君珍重的话,索性转身, 勾着莲升的袖子便要走。

  莲升扯开袖子, 反将手腕挤入她掌心, 但神色依旧平淡,好像心头无欲也无求。

  引玉笑了, 却不好当着程祖惠的面说太多, 只悠悠说:“做就做明显些,你该庆幸我还不算愚钝, 否则我就算是钓鱼,我也不……”

  她意味深长地收了声,个中暗喻,只有莲升懂得。

  两人拉扯得也不算明显,却被程祖惠看到了,程祖惠愣了一瞬, 终于还是出声叫住了她们。

  “等等,再等等。”

  引玉停住, 扭头看了过去。

  程祖惠心急如焚, 她叫住了引玉和莲升, 自个却还在往厅外走。她腿脚不好,走路时腿也不大抬得起来,拖鞋的后脚跟都要磨平了。

  “怎的,大娘。”引玉问。

  程祖惠窸窸窣窣地走着,心急到嘴边蹦出来一句当地的方言,随后才用掺了口音的普通话说:“等等啊,我再给你们拿一样东西,你们再坐坐!”

  “我们等,你可别急。”引玉生怕她跌出个好歹。

  莲升看程祖惠的身影被挡在墙后,才抬臂将引玉的手顺带着拎了起来,晃晃说:“不什么,不勾我?”

  她语气平平地说完,立刻抽出手,五指与引玉交握。

  引玉凑到莲升耳边说:“谁让有的人一开始不愿与我共事,还不想和我同住一城,我不得已去了晦雪天,在别人眼里是凄凄惨惨四海为家,怪谁?”

  “欲可不是从天而降,哪能说有就有,明珰。”莲升头回说得如此幽慢。

  引玉退开些许,抬起闲着的另一只手,往莲升手背上轻轻一碰,说:“欲不是从天而降,你的心也不是无隙可乘。”

  莲升无法反驳。

  引玉收回手,转身走到落地窗前,环臂看起远处在白雾中若隐若现的坟山。

  如今到了观喜镇,她反倒不是那么急了,等等也无妨。

  莲升刚靠过去,伏在地上的黑狗便嘤嘤叫唤,吠也不吠,就跟耳报神一样哼哼唧唧。

  引玉忽然说:“我原来以为,莫永期被使驭是因为身中役钉,如今看似乎不是。灵命了解无嫌,却不了解莫永期,贸然使驭只会让人觉得莫永期变了性子,被夺舍了。”

  “役钉也不是想下就能下的,灵力不济时,下下来的役钉眨眼就会消解,白费心神罢了。”莲升隔着那玻璃门吹出一口气。

  那一瞬,环绕远山的云雾像被拨开,露出了灰绿的山巅。

  可惜云雾只分开数秒,便又笼上前去,将山腰山巅遮得严严实实。

  黑狗忽然站起来狂吠了几声,好像看见了什么,就和方才她们在楼下看见时一个样。

  引玉循着黑狗目视的方向看去,才知对楼竟也养了狗,隔得远,隐隐只看得出养的同样是黑狗。

  再看,对楼的邻居也养了黑狗,可太巧了,这观喜镇总不能家家户户都养这花色的狗。

  “看镇里的人全是半死不活的,养黑狗倒像是为了辟自己的邪。”引玉嗤了一声。

  莲升皱眉,玻璃门上雨水淋淋,隔着门看不清楚,干脆拉开门站到外面,沿着长街看向远处。

  引玉脚边地板被打湿,这地板一湿,老人踩着怕是要摔,她只得挥动手腕,把飘进窗的雨水全给拂开了。

  “在看什么?”她眯起眼,没看出究竟。

  莲升从外面回来,顺手关上门。她鞋尖刚踏进屋,地板上的水便通通消失了,说:“这街上每一家都养了黑狗,有不少就趴在窗边,所以一眼就能看见。”

  “应该不是巧合,不过,如果全镇都是做纸扎生意的,倒也会信这些。”引玉微顿,“怪就怪在,为什么镇民全都死气沉沉,而且都做纸扎生意,这其中总得有些说法。”

  莲升下颌微努,目光淡淡斜向门外的楼道口。

  引玉登时噤声,又听见那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

  程祖惠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两枚古旧的铜钱,铜钱看样子年份挺长,如果拿到萃珲八宝楼,多半是能换不少钱的。

  偏偏,程祖惠把铜板递了出去,说:“你们带上这个,下山之后可得记得拿来还我,不记得……就算了。”

  像这样的古物,通常浸满阴气,还容易招鬼,正如整座萃珲八宝楼。

  引玉看了片刻才伸手去接,果真是古物,她一摸就摸出来了,还是在水里泡过许久的,看样子是世代相传的贵重器物。

  程祖惠看她接在手里,微微舒了一口气,但眉头反而皱得更深了,一把便抓住引玉的手腕,半晌没松开,似乎不想给她走。

  引玉不挣,还摩挲起手里铜钱,一下便觉察出了异样。

  这铜钱是藏有鬼的,只是隔了这物事,不知是大鬼还是小鬼。

  引玉不解地问:“还得拿着这铜钱才能上山?大娘,你说这镇上的人全是做纸扎行当的,是不是有什么讲究,您给的铜钱多半和这活计有关吧。”

  程祖惠松开引玉的手,上下楼太过频繁,累着了。她一愣,转身坐在木沙发上,招手让黑狗过去,沉默了良久才说:“是有一些讲究,不过我也是……听教我手艺的那位师傅说的,是真是假,我还从来没有探究过。”

  “您方便说说吗。”引玉举起手里铜钱,笑说:“这铜钱可比您柜架上的贵多了,您连这都给了我们,总不能不让我们知道背后事由。”

  程祖惠倚着,手往黑狗脑门上轻拍,好像有些顾虑,久久又不说话。

  莲升拂去肩上的雨水,淡声说:“我原本以为,只有大娘你这养了黑狗,刚才在窗边看见,这街上好像家家户户都养黑狗,是为了辟邪?”

  程祖惠拨着狗儿柔软的耳朵,沉沉叹了一声,朝引玉手里一指,才说:“黑狗是为了辟邪,因为镇上的人都不长命。铜钱不是,铜钱是云孃给我的,观喜镇上每家都有,说是为了……”

  “什么。”引玉隐约听见,手里的铜钱突然嗡地响了一声,里面果然是藏了鬼魂的。

  她指尖发麻,慢腾腾把铜钱举至耳边,听到一个怪异的人声。

  里面有人说话,但许是有铜钱隔着,所以叫人听不清楚,只能听到些零碎字音。

  此等古旧的铜钱,在慧水赤山可是能当芥子用的,那些除妖除鬼的术士,偶尔会把妖鬼镇在铜钱里面。

  此法在小荒渚不算常见,似乎只有五门会用。

  程祖惠看到她的举动,浑浊的瞳仁微微一颤。但她只是犹豫,却不害怕,说:“你听到什么了?”

  “你知道铜钱里有东西?”引玉问。

  程祖惠哑声说:“是……死人的灵魂。”

  引玉垂下手,听不清便不再费劲听了,看过去说:“所以每家每户都拿着这铜钱,是为了什么?”

  程祖惠有些惶恐,摸狗的手抖个不停,口干舌燥地说:“云孃不给我说的,但……还是告诉你们吧。”

  “劳烦。”莲升看到了程祖惠此前倒水的水壶,便拿起边上的瓷杯稍稍冲洗,倒了半杯放在她手边。

  程祖惠受宠若惊地抬头看她,喝了一口才说:“这里家家户户的铜钱都是用来安放死人魂魄的,这样就能避免轮回。一旦镇上有新生儿,铜钱里的魂魄近水楼台,就能先投胎,这么一来,镇上的人世世代代都能在一起了,千年万年都不会分开。”

  引玉像在听天方夜谭,竟觉得怪诞又好笑,“避免轮回,近水楼台?”

  程祖惠微微停顿,起身走到柜架边拿东西,打开铁盒拿出了一张旧照片。

  她看照片的眼神痴痴的,一边说:“云孃把手艺传授给我,没多久就过世了,这些都是她走前跟我说的,我那时总是在镇上走动,希望能找到她的‘转生’,可惜了,那些似乎都不是她。后来我想,她要是顺利往生,应该也不会记得我。”

  引玉暂不想说破。

  程祖惠叹气,这才把照片递了出去,犹犹豫豫地说:“纸扎这手艺,也是以前传下来的,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转生的事,所以镇里的纸扎,总是做得比别处好。”

  引玉听了只觉得脊背发寒,死人做纸扎,那能不好么,但死魂不经两际海就入活躯,那可不是轮回,是夺舍。

  久而久之,这镇上必然全是鬼,且还是不自知的鬼。

  因是夺舍活人躯,那些人的寿命必定短暂,夭折的孩童怕是数不胜数。镇上养黑狗,以为镇民活不长是鬼魂作祟,殊不知……

  他们自己就是鬼。

  此地阴气笼天,也难怪常遭暴雨袭击,还常常被淹。

  莲升接过照片,只见照片上的女人芳华绝代,穿的竟是圆领宽袍,按理说,那个年代穿的不应该是这样。

  不过,如果是长久不入轮回的鬼,的确有可能偏爱旧时的服饰。

  引玉朝照片投去一眼,扭头又看向窗外,说:“那为什么上山要带着铜钱,坟山上有什么。”

  程祖惠叹气,说:“这也是云孃跟我说的,说是山上的孤魂野鬼多,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进铜钱,不过他们要是看见铜钱里的熟人,就不会为难上山的生面孔了。”

  她恹恹地垂着眼,“我就是观喜镇的生面孔,我上一次上山啊,是云孃走的时候,或许就是因为带着铜钱,所以才能上下顺遂。”

  “原来如此。”莲升若有所思,“这般贵重的东西,一定会给您送回来。”

  程祖惠又犹豫了,半晌摆摆手说:“拦不住你们,你们去吧,我就是不想进戎和董垚死得冤,也不想莫永期杀人杀得冤,这背后……应该是有隐情的吧。”

  “还劳烦您等上个一天两天。”引玉说。

  程祖惠哪是在意这一天两天的,事发后这么久她都熬过来了。但她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看两人要走,急急忙忙又说:“要雨衣吗,雨衣有的,还是穿上吧,虽然你们湿不着。”

  引玉看向莲升,她们并未刻意隐瞒,想来程祖惠已经猜到一二。

  莲升颔首:“那就多谢了。”

  程祖惠笑了,朝楼上指去,说:“再等等啊,前些天我担心水会淹上来,所以东西都搬到楼上了。”

  待老人又上了楼,引玉才轻笑一声,说:“她是担心我们会被其他人看出来。”

  “她做这一行也算是天命所归,寻常人哪会这般无所畏惧。”莲升低头,注视起照片里的人,“来来回回夺舍,难怪镇民全是那半死不活的样子。不过没想到,这叫云孃的,竟会把观喜镇的秘密全告诉她。”

  引玉走到柜架前,悠悠说:“就算在慧水赤山,这等奇事也算是闻所未闻,这些人把观喜镇当根,怕是当魔怔了,不惜将自己变成地缚鬼。”

  “所以没有人愿意离开观喜镇,他们根本离不开,而莫永期能走,一定是因为灵命。”莲升把云孃的照片放到了柜子上。

  引玉颔首,似乎窥破了灵命择这观喜镇的原因。

  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门,省得程祖惠下楼时留意不到,说:“看似是镇上的魂世世代代‘转生’,其实是鬼魂们锲而不舍地夺舍,照这么看,镇上年份最大的鬼,至少也有数百年了。”

  “灵命是想以魂补魂?”莲升皱眉,“但割耳又是因为什么。”

  引玉扯开腰侧那和烟杆挂在一块的香囊,将两枚铜钱放了进去,说:“我更想不通的是,牠为什么要引我们过来,总不能是一面向善,一面从恶,自己窝里斗。”

  “那就不会到如今才斗。”莲升说。

  老人走路本就慢,找东西又要找上一阵,过了十来分钟才从楼上下来。她揽在手肘上的雨衣已不算新,却是冲洗过的,还在不住地滴水。

  “冲了一下,放久了有点脏,你们别嫌。”程祖惠说。

  引玉也不顾湿不湿的,接过去便说:“多谢。”

  程祖惠转身带她们下楼,见黑狗也要跟下去,挥手呿了几声,说:“回去!”

  黑狗还真的不跟了,伏在楼梯上猛摇尾巴。

  雨还在下,积在楼下的水只多不少。

  程祖惠本是想把这两人送出去的,甚至已经套起了雨鞋,手却被引玉拉住了。

  “不用送了。”引玉扶她起来。

  莲升蹚着水走去开门,转头说:“明珰,走了。”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