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完就丢。
叫引玉怒不可遏的, 哪是这区区四个字,而是黑鳞金环的蛇冰冷的双目。
说起这话时,龙娉的蛇眼微微眯起,细细竖瞳带上了几分狡诈和得意。
好像这蛇从来不通人情, 她自私卑劣, 欺软怕硬, 时而狂妄狡诈,时而又胆小如鼠。
这样的人最是可恨, 你能将她绳之于法,也能让她跪地求饶, 偏她就算长跪不起, 磕个头破血流, 也绝无可能幡然醒悟,她到死也不会觉得自己有错。
引玉看了莲升, 又看回龙娉, 说:“如果赌局是我们设的,我们何必今日才来。”
龙娉不吭声。
“归月之事。你还改不改口?”引玉笑是笑出声了, 眼底却没有笑意。
被莲升捏牢的蛇扭了两下身,双眼往天上斜,好像在等雷声再响,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要改,那猫难不成还值得我撒谎?”
引玉看她不语。
黑鳞金环的蛇嘶嘶吐舌, 嬉笑说:“你再怎么看我,我也是这套说辞, 改不了了!”
莲升受仙辰匣影响, 虽说筋骨未伤, 却已至强弩之末。
那蛇在她手中扭动,叫她差点拿不稳,她一抿干燥的唇,淡声说:“别再同她废话。”
引玉随即翻掌,绢帛般的画卷现于掌心,她倏然甩出画卷,用卷端缠住黑蛇。
黑蛇从莲升手中脱出,转瞬便被甩在地上,撞出轰隆一声,好像山石崩裂!
撞地的那刻,龙娉眼冒金星,双耳嗡鸣,痛到掌控不住形态,上半身直接变作人形。
她十指抓向泥地,喉中呕出大口鲜血,一时间不知道身在何处,还没来得及回神,又被甩了起来。
凌空,又猛撞泥地。
再凌空,再撞泥底。
龙娉抓出指痕数十道,一时是半人半蛇,一时又全化蛇形,一时全露人身,周身却布满蛇鳞。她本想呼救,可一张口,嘴里除了血便什么也吐不出。
几下猛甩后,引玉顿住,收紧手里画卷,将龙娉的蛇身从地上拎起。
明明只是拎高,龙娉却已是浑身一颤,从人身又变回蛇形,眼皮耷拉着,蛇目是彻底睁不开了。
引玉左臂抬高,右手探向前,伸了一根食指,推得蛇尾摆曳。她神色凛冽,不过是凑近了些许,直视龙娉紧闭的双目,说:“归月的躯,你哪里舍得弃远。”
“引玉。”莲升声很轻,忽然咽下了余下的话,仰头不语。
其实她原是想说,她快要支撑不住了。
引玉收了画卷,被捆缚的蛇随之坠地。
那一失重,龙娉以为又要被重摔,蛇身都绷直了,没想到只是往地上一跌。
痛是痛,却比方才好受了许多。
莲升面色凛凛,静默望天。
龙娉终于缓过来些许,又嘶嘶吐起舌,良久才挤出一句话:“那只猫,早跑没影了,我哪里留得住她,你认得她,就该知道她有多大能耐!”
引玉踩住龙娉的蛇尾,省得这蛇又设法溜走。她见莲升花钿白得几近觅不见轮廓,便知莲升该有多难受。
仙辰匣……
莫非要撞碎了?
引玉心跳如雷,刚捏住莲升袖口,余光中天边紫电飞掣而过,随后双耳被雷鸣震到呜嗡一声鸣。
莲升神色凝重,整个人已是摇摇欲坠。
地上的蛇也被吓得周身一抖,可抖完过后,便好像忘了刚才的痛,翘起蛇尾说:“看看这天,天雷定是要劈我了,你们不放我,就只能给我陪葬!什么归月,你再问百遍千遍,我也答不出来!”
“你是不怕死。”引玉道破。
龙娉猛咳数声,已是奄奄一息,沙哑笑说:“我怎么可能不怕死,谁能不怕死!”
“那你怎么不求饶?”引玉冷冷一呵。
她话音刚落,便听到龙娉大喊饶命,喊得够响,可是心一点也不诚,只因那声“救命”带着笑腔。
又一声雷鸣在天边炸开。
引玉笑意骤减,地上那蛇也被吓得静了一瞬。
雷声刚消停,龙娉便不再求饶了,变脸变得比撕纸还快,唰啦就是另一副面孔,又咯咯直笑。
引玉冷声说:“你自然不怕死,你是料定死了也还能重新修出妖身,当自己是原上草,生生不息,毕竟你就是这么过来的。”
龙娉没料到,对方竟连这事也知道,笑着笑着便急急吸气,眼珠子狂转着说:“你们……究竟是谁?”
“你在不移山的洞穴里,还藏了东西是不是?”引玉低头问。
龙娉的蛇身瘫在地上,和死物无甚区别,动也不动了,说:“那东西和你们要找的猫无关,问也白问!”
“我无甚耐心了。”引玉慢声。
龙娉睁开竖瞳,问:“我藏物一事,你们从何得知?”
“我还知道,你在枉死城里见过天上来的人,你后来还见祂了是不是,何时见,在何地见,祂可有和你说过什么?”引玉说。
龙娉龇牙开口:“你们不光找那只猫,还要找那个拿我东西的?你们有仇就寻仇,找我做甚,我都说我不知道归月在哪里了,天上来的那可都是神仙,哪容得我知晓踪迹!”
她说得急,咳了两声,继续说:“你们不放我也好,这劫雷要是砸下来,我死,你们也得死!”
莲升仰头观天,却见天色浓黑,其间星光零散,分明是朗月清风之景。刚才的轰鸣和晴天霹雳无甚区别,它并非因劫雷而起,而是因为……
仙辰匣。
龙娉忍笑,抖好似癫狂,她早想好了“重生”之道,不过是再死一次,无甚好怕的!
再说,她迟早有天会被天道发现,如今能扯上两个垫尸的也好!
雷又劈了下来,在几近劈到树冠时,竟猛地收回。
“劈,往这儿劈,劈得响亮一些,最好比我被断尾的那日动静更大!”龙娉扯起嗓喊。
莲升忍痛勾手,将地上抖如痉挛的蛇勾了起来。
她双眼与龙娉的一对蛇目只隔咫尺,根本就是将龙娉的蛇目视若无物。
龙娉一愣,明显僵了一下。
莲升哑声说:“你此前就回过一次不移山,在外面兜转多年,如今又回到此地,看来洞里的东西对你来说十分重要。”
龙娉刚想吐出蛇信,嘴便被捏了个正着,只得用腹语说:“我想回哪就回哪,你们管得着么。”
“实话实说,你究竟藏了什么。”莲升松开她的嘴,按住她一只蛇目,微微往里一逼。
力道不重,威压却重,叫龙娉觉得,她的眼珠子要裂了。
龙娉顿时动不敢动,腹语也不用了。
引玉轻声一嗤,说:“不答也没关系,我们等会就去将你那巢翻个底朝天。”
龙娉本欲拱身,想做出进击的姿态,可惜眼珠还被按着。
她可以死,却不想瞎掉一只眼,她的眼是她能力所在,是她的全部!
天边又是一阵轰鸣,这轰鸣声一次比一次响,一次比一次叫莲升痛不能忍。
莲升故作镇定,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无声息地攥紧了。
引玉一看便知,莲升多半是要撑不住了。
引玉干脆说:“将她镇在此地,你稍作歇息,我去一探究竟。”
莲升没有应声,抿起的唇角边溢出少许血色,她倏然将手上那黑体金环的蛇一掷在地,翻掌令金莲一绽,照着龙娉连眼都睁不开。
这金光……
龙娉心惊胆战,硬着头发再度睁眼,想将那金光看得更真切些。
金莲一绽,便朝龙娉头顶倒悬而下,展开变作一熠熠烁烁的囚笼。
龙娉哪里忘得了这金光,正是因为这金光,她才四处躲藏。她朝这金光囚笼猛撞,企图撞出条出路,可惜身刚挨上去,便痛到好像骨头尽碎。
她扬声:“我猜你们和拿我东西的关系匪浅,正好你们也要找她。”
莲升转身,只施她余光一瞥,冷汗直冒地说:“那又如何?”
不过是开口一言,她唇角便溢出了更多的血,那朱红之色沿着她下颌徐徐往下淌,衬得她面色越发苍白。
自那日在小悟墟石像里身中役钉,引玉终于又见到莲升面庞沾血。
这朱色一旦沾在莲升身上,便一点也不旖旎,也不会令人觉得脆弱,只单是艳,是那种不可触及的艳。
引玉看了龙娉一眼,没有说话。
两人俱不看她,龙娉心急如焚,咬牙切齿喊道:“不如……不如我们联手,我也想揪出她所在,她如今尚欠我一样东西!”
“你连归月在哪都不肯说,还想和我们联手。”引玉这才出声。
龙娉生硬一笑,说:“我说了,我不知道那只猫去了哪里!”
“那你便在此地老实呆着。”莲升一开口,鲜血又汩汩而流,偏偏她神态自若,便显得越发艳而冷漠,傲世而轻物。
引玉将目光从龙娉身上撕开,只看莲升,她紧皱眉头,不敢想仙辰匣究竟磕撞到何种程度。
莲升揽上引玉的腰,两人顿时身轻如燕,迎星河而上,瞬间就没了影。
引玉哪里敢挣,反而环住莲升,还展出画卷缠身,让莲升不必施力。
她多看一眼莲升唇角血迹都觉得刺目,只得凑上前将血迹抿去,唇贴着莲升冰凉的下颌说:“不是说了我一人上去看看究竟么,你跟上去,是不要命了?”
离白玉京越近,莲升与仙辰匣的牵系就会越深,也越会痛如刀割。
她良久不能出声,可被引玉直直盯着,只得在缓过一口气后,立刻说:“我料想天门将开,届时仙辰匣也不必再冲撞禁制,此痛并非无休无止。”
“我以前以为,你是顽石做的心,如今看心并非顽石,反倒这一身体魄是铁打的。”引玉说。
莲升不再多言,她口头不断涌上浓重锈味,多说两句,必定要口吐鲜血。
引玉也情愿莲升别再开口,她远远见云上瑞光熠熠,那冰雕玉琢的楼阁高高耸立,便知白玉京已近。
在地下时,仙辰匣冲撞天门禁制的动静就像极惊雷,如今临近白玉京,声音更是大到能穿透耳膜。
就好像山崩地裂。
引玉将莲升带到云上,察觉到,这和她贴得奇近的人虽还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可周身分明迟滞了不少,许是使不上多少气力了。
到云上,引玉看向天门,门内依旧被幻术覆盖,既看不到仙辰匣,亦不见白玉京应有的狼藉。
但是,门上流光出现了众多裂痕,好似琉璃将碎。
又是一阵轰鸣,撞击声近在咫尺,撞得引玉两耳嗡嗡。
这到底是天道所下禁制,禁制一波动,震荡而出的气劲便推得引玉趔趄数步。
她赶紧将莲升扶稳,才一扭头,惊觉莲升的耳朵竟流出了血!
引玉面色骤凛,说:“莲升,捂住双耳!”
她笃定自己定是喊了个撕心裂肺,偏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只嗡鸣声源源不断。
莲升面色不改,反朝引玉耳廓轻轻碰去,食指一刮,转而把沾了血的手伸到引玉面前。
引玉才知,原来自己的双耳也被震伤,此时血流不止。
天门上的裂痕越来越多,然而仙辰匣猛撞禁制的声音,她们彻底听不到了。
怎么会?
聋了不成?
引玉忙不迭展开画卷,将莲升拖入其中,用真身画卷来挡住些许天道罡气。
入画,又是芙蓉浦,只是如今画中的芙蓉浦已找不到香满衣和云满路闹腾的念。
引玉坐在路边石阶上,心有余悸地望向天际,捏起袖子给莲升擦拭耳畔血迹。
莲升明明已痛到动弹不得,却还固守着那不偏不斜的姿态,光是那端庄坐姿,便好似含有禅意无尽。
她捏住引玉手腕,半晌动了动唇,观口型,应当是“脏”这一字。
引玉偏要用素色的袖子给莲升擦血,半晌双耳还是嗡嗡响,一点声音也听不到。
她心里不免觉得好笑,抬臂挥出零星墨汁,墨汁在半空中凝成字。
「好笑,你说我们像不像一对苦命鸳鸯,如今双双失聪。」
莲升抬头看字,嘴角浅浅勾起一个弧度,约莫是嗤了一声。她抬臂将墨字打散,令其凝成别的字。
「写字作甚,是不会用心声了?」
引玉静默不动,五指一拢,将墨汁全收了回去,传心声说:“这不是怕你双耳失聪,心也失聪么。况且你如今身受重伤,是柔弱不能自理,我怕只光我传得出心声,而你传不得。”
莲升神色复杂,没想到“柔弱”二字有朝一日能落在她的头上。
她静了片刻,动以心声,“动用心声是要费些心神,不过,你也不必将我想得如此不堪一击。”
“也是,到底是泽芝上仙。”引玉打趣。
莲升下颌的血迹糊成一团,一些沾上唇沿,勾出唇珠轮廓。
引玉看得心跳颇快,干脆敛起目光,传心声:“禁制将破,还得做足准备才行,白玉京里指不定是尸山血海,可别被吓懵过去了。”
她是苦中作乐,其实单是回想当年幻象,也仍是心有余悸。
莲升早对白玉京的现状有过许多猜想,说:“要想破局,总该要走到这一步。”
引玉低垂眼眸,忽然间竟听见当啷一声响,似是小悟墟里的悬钟被撞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