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哪里应得了声, 它目色还是木木愣愣,作势又要把脑门上的新鲜树枝摘下来。
那截枝虽然没长花,好在够绿够嫩,看着像是开得出花的。
阮桃拉开它的手, 不让它摘, 小声说:“我不要这个。”
她心里还惦记着莲升此前说过的话, 莲升说她不开花是因为修为止步,可是她……根本不懂要怎么修炼。
妖精么, 修炼要么是以天地灵气为食,要么是作恶走捷径。她当然不能做坏事, 可如此一来, 该她吃的天地灵气, 该去哪里找寻?
雨水里会不会有?别的花草树木淋雨就能获得新生,她一定也可以吧。
阮桃心急, 匆匆把手臂伸到屋檐外, 不过片刻,袖子便被打湿到能拧出水来, 可她还是觉得不够,干脆半个身都探了出去。
朱栏摇摇欲坠,僵或许神色木楞,可心是清明的,否则也不会抬起生硬的胳膊,想要拦住阮桃。
阮桃不要它拦, 反手推了两下,也察觉到这朱栏不太结实, 干脆半抱起边上红柱。
这僵明明没被大火灼烧, 嘴里竟也发出啾啾声, 急切到差点口吐人话,生怕阮桃栽下去。
阮桃不管不顾,只觉得光手臂被打湿也不够,还得……
得扎根在水里!
想到这,阮桃匆忙朝楼下看,在滂沱大雨下焦急寻找一个积水够多的地方,她要化出原形,要像浮萍那样泡在水中,那样一定可以开花。
芙蓉浦的雨势越来越大,原先是牛毛细雨,再到大雨淅沥,如今竟然轰轰烈烈,瓢泼倾盆。
这地方地势本就低,放眼望去又全是湖泊,水流无处可泄,六街三市全被淹没,而淹得最深的地方,当属……
“有个水坑!好大一个。”阮桃惊呼。
另一边的屋里,薛问雪生怕自己一时不注意,这一妖一僵便要闹出事。听到声音后,他不得不走出房门,站到阮桃身侧探头下瞰,冷声纠正:“那是一口井。”
阮桃不信,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满溢的井口,讷讷说:“井是这样的么?以前在寺里时,我那块地的边上也有井,可是那时就算连着下一整月的雨,也不见得雨水会满上来。”
僵说不了话,却也在朝下看。
薛问雪也觉得奇怪,寻常旱井在雨天时是会满上,但总不会满溢,且不说……这里是芙蓉浦。
他料想,也许是因为井里堆满了尸骸,于是说:“或许井下被堵住了。”
阮桃哪会多想,惊诧之余,心里雀跃不已,这可是满满一口井的积水,一定够她扎根!
她只想下楼,人没栽下朱栏,一颗心已经栽了下去,只是她刚一个转身,视线倏然一暗。
薛问雪往阮桃脑门上贴了张符,把阮桃视线给遮住了。
阮桃愣了片刻,察觉自己手脚全动不了。她着急却好奇,鼻子急急出气,把那符吹得荡起。
薛问雪双手往身后一负,冷声说:“回去,莫让仙姑担忧。”
这不是定身符,而是驭灵符,所以薛问雪话音方落,阮桃便浑身僵硬地转了身,真就如他指使的那样,一步一步往房门靠。
阮桃好奇心荡然无存,她直盯着额前符箓,眼都给看成了斗鸡眼,慌乱大喊:“我不要回去,我要修行,我要雨水,有雨水才能开花,你放我走!”
僵见不得阮桃哭,它本就浑身僵硬,如今手忙脚乱,一会抬手一会抬腿,好似脑子乱套。
就在此时,薛问雪嗅到浓重的尸气,不由得看向僵的眉眼,只见它眼底也浮上黑纹,和传言中不化骨的模样越来越相近了。
他知道僵听得懂人话,冷声开口:“我这是为了救她,如果光是淋雨就能增长修为,这天下恐怕妖比人多。”
僵眼中黑纹渐隐。
薛问雪寻思着,这僵迟早有一天要修成不化骨,得让两位仙姑正视此事才行。
阮桃急得眼泪狂流,上气不接下气地往房间走,口中还在嘟囔:“我要扎进井里,我要那口井!”
薛问雪听得心烦意乱,心知这妖是小孩脾性,只是未料她反应如此之大。他轻吸一口气,不得不收了神通,走上前把符箓揭了,说:“不驱使你,你自己回房。”
阮桃被轻推了一下,符箓一失,立刻扭头朝楼道看,还是跃跃欲试。
“别想了。”薛问雪打消她的念头。
阮桃哽咽说:“淋雨或许对我有用呢,我要是能开花,境界一定能大涨。到那时,我就不用托别人找猫了,自己就可以去到,而且我、我也不会再拖仙姑的后腿了。”
薛问雪一阵沉默,正色道:“你可还记得仙姑此前和你说过的,你不开花,是因为修为不涨,可是你可曾想过,为什么你修为永不见涨?”
“我、我……”阮桃目光闪躲,“不够刻苦,荒疏了修行。”
“既然是妖,就算日日无所事事,修为也会因吸食天地灵气而隐隐见涨,但你却是……一如既往,明显因为,其实修为到了,只是有劫未历,才突破不了。”薛问雪说。
阮桃愣住,她懵懵懂懂,连世间诸事都还没弄得明白,又怎么知道,自己要历的是什么劫。她哭道:“那我要怎么渡劫,是要受天打雷劈吗?”
“因人而异。”薛问雪一顿,语气放平和说:“回去吧。”
外边吵吵嚷嚷,引玉忽然惊醒,才意识自己身在芙蓉浦,且还握着莲升的手指。
她定下心神,神清后眼里水雾尽散,虽还含着缱绻情丝,却已不叫人觉得楚楚可怜。
“醒了?”莲升问。
引玉抬眼,看了莲升半晌,笑说:“一时间想起许多事,就好像回到过去遨游了一番,累坏了。”她终于松手,才意识到额上薄汗未干。
汗都是疼出来的,方才她灵台禁制和莲升的灵力两相抗衡,受痛的却是她,幸好痛得不久,忍忍也就过去了。
“去歇。”莲升翻掌取出丝帕,往引玉额角上按,皱眉问:“禁制已去,感觉如何。”
“我差点以为,你不是在解我灵台禁制,而是要将我灵台劈成两半。”引玉眼虽是弯的,唇色却稍显苍白,根本是痛厉害了。
莲升一顿,抓起她的手,将丝帕往她掌中塞,说:“分明是你对自己过于狠心,那禁制可不是寻常人承受得了的,下禁制难,除开自然也难。”
引玉拨开后颈长发,将帕子往颈上贴,说:“我为了谁?还不是因为你。”
“还推脱于我?”莲升转身,走去将床褥抖开抚平,说:“你不疼,该谁疼。”
汗渍擦完,引玉顺手把丝帕往袖中揣,说:“你又不心疼我了。”
莲升扭头睨她一眼,将褥子的边角扯平。
见莲升已铺好床,引玉慢吞吞走去,毫不客气往褥上一坐,说:“歇一歇,既然耳报神说明日会有转机,那就明日再说。”
“你信它?”莲升冷淡话音里杂了几分促狭。
“如今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引玉一顿,又说:“而且它的话,还是能信几分的。”
“你睡就是。”莲升欲走,眼底乏意全无。
引玉伸手拉她,仰头说:“你要我孤枕难眠?”
莲升委实想不通,作为天地画卷生出来的灵,引玉是该沾满凡间诸欲,可为什么单单这一欲,袒露得如此分明。
“你不说,我当你答应。”引玉松手,三两下脱了鞋袜,慢腾腾往床褥上倒,边上空出来一处,恰好能容下一人,用意可谓分明。
莲升本是不想躺的,可她多看了引玉一眼,无意迎上了对方脉脉含情的目光。
“欲”这一念,好比石间花,一旦生根,便能肆意生长,春来又生,无从断舍,也无处隐藏。
莲升不动声色,可眉心花钿却在这顷刻间绮丽卓绝,似乎浸遍世间俗色。
引玉掀起被角,侧着身明目张胆地抛饵,说:“你来,我想拥着你。”
莲升一个叹气,索性由她,面色还是未变,花钿却红到比朱砂稠艳。她背着引玉躺下,不多看枕边人,此夜犹长,尚不知半夜里会不会有变故,她心痒不假,却不想耽溺情/色。
随即她腰上微沉,一白晃晃的手臂撘了过来,是引玉在拥她。
引玉窸窸窣窣贴近,真就如方才所言,只想拥着莲升睡,她收紧手臂,侧颊贴上莲升后颈,别的什么都没做。
莲升抬手摸向眉心,本该寂定的心跃动无常,想来花钿已经红透。
她倏然合目,逼着自己思索其它的事,慢声说:“慧水赤山的劫,与我有难分的关联,届时诸事解决,我必是要向天道领罚的。”
引玉眼还睁着,闻着莲升身上的幽幽香气,说:“我替你求情。”
“求情便免了。”莲升睁眼转身,倏然与引玉面对着面,她眼底无欲,眉心花钿却涂满欲色,“罪孽该偿时不偿,只会越垒越多,还会滋生出更多的妄念。”
两人炙热气息纠缠在一块,难舍难分,燥得不分上下。
引玉将侧脸贴至莲升颊边,合眼不看身前人,省得管不住手、收不住嘴,说:“你说如何就如何,你领你的罚,到时我想如何干涉,可不由得旁人说。”
莲升淡淡一嗤,见引玉闭眼抿唇,一时无言。
她的欲明明是此人撩拨起来的,如今她心火沸热,肇事者倒是逍遥自得。
“反正我不受戒律约束。”引玉悠悠说。
莲升无从辩驳,她……其实也不该抱着那一堆清规戒律不肯撒手,毕竟小悟墟的戒律,还是她一条条定下来的。
能定,便也能改。
什么欲啊念啊的,就好比她日后要偿还的孽债,此时不还,日后积多了,就会像泰山压顶,叫她神不能清,心不能定。
对于爱恨痴缠,从心才是正解。
所以莲升亲上前,唇印上引玉的眼睑。
就是这一双眼,催生她无穷欲,坏她六根清净。
引玉呵笑,眼皮下眼珠子微转,却不睁开。
……
其实大雨不绝的天最是好眠,屋外除了雨声,再没有其他声响,想来阮桃和僵也已经歇下了。
此时天阴,雨中狂风呼啸,料峭寒意钻窗越门,就算锦被厚实,也万不会热醒。
可引玉就是被热醒的,她察觉后背湿透,周身竟因大汗淋漓而黏黏腻腻。
不该如此!
引玉蓦地睁眼,也不知桌上灯芯是何时灭的,睁眼时一片漆黑。
芙蓉浦不同往日,壁灯全毁,而悬灯全无,月光又被浓云掩盖,屋里自然连一寸光也没有。
太暗了,引玉心觉不安,眯眼时隐隐约约看到悬梁下有一个古怪轮廓。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附在了上面。
门窗本就关得不甚严实,此时狂风大作,一下就将门窗冲开,挟着冷雨的风直往屋中招呼。
桌上柜上的一些器物被风刮倒,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好像有东西从悬梁上坠落,啪地砸出闷响,然后轱辘滚动。
滚动。
是……石珠吗。
引玉方醒,思绪还钝着,还没想明白,桌上的烛火遽然大亮。
她枕边人正在窸窸窣窣翻身,可她无暇转头,一双眼还在紧盯悬梁。
只是,烛光亮了之后,梁下空无一物。
去哪了?
引玉心急如焚,好像忽然不受控,变得易怒易惊。
枕边人还在窸窸窣窣地动,似也烦闷难忍,这动静……根本不像莲升。
引玉蓦地转头,枕边红衣仙不在,一嚼骨食肉的魔佛将其取而代之!
那披发头陀面露狰狞笑意,手上拿着一截不知是谁的腿骨,嚼得嘎吱作响。它恰就躺在莲升此前的位置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里全是饥意。
幻象,定是幻象!
引玉万不会再受骗,只是她一陷入幻象,便会想起当时她在小悟墟戮杀的众多佛陀,想起曾沾满双掌的鲜血,一颗心随之堕入冰窟。
她坐起身,已分不清眼前孰真孰假,唯清楚,她万不可再生杀念。
那披发头陀咯咯狂笑,吐出细碎骨渣,反手从后背抽出脊骨,半个身像蛇那样来回扭动,竟以脊骨作剑,朝她猛劈过去。
引玉侧身避开,连鞋袜也无暇穿上,遍地找寻那颗石珠。
披发魔佛砸得地上木板全是窟窿,因背上没有脊骨支撑,半个身塌了下去,索性将脊骨扔开,用头颅支地,朝引玉爬近。
找到珠子后,引玉赶紧勾手,令床下石珠轱辘滚出。
珠子滚动一圈,幻象就要变上一变。
披发魔佛变成枉死城的恶鬼,又变成茹毛饮血的僵,最后竟变作狐面妖僧……
幻象无穷无尽,似乎只要引玉尚余一念,便能变化无穷。
只差咫尺!
引玉又勾食指,终于碰到那冰冷石珠,拿到的一瞬,她不假思索将其捏碎。
只听啪一声响,雨声越发清晰,桌上烛火尚燃,却比刚才要亮上一分。
引玉捻开掌心齑粉,余光瞥见身侧立着个人,单凭那朱红裙摆,她便知是莲升。
“这里竟还藏有石珠。”莲升转身,说:“得去看看他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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