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琉璃屑落地, 引玉才伸手抵开伞沿,眯眼看向天际。
浓云密布,雨势似乎比方才大了一些,淅淅沥沥, 傍风而至。
天宫不知是什么状况, 引玉绕至莲升身前, 贴近了打量对方眉心的花钿,说:“仙辰匣还在冲撞天门禁制?”
“天门禁制一日不破, 它怕是一刻不歇。”莲升面色煞白。
引玉掂量起自己如今的能耐,想想应当上得了天了。虽说局势尚未反转, 但好在已经清楚灵命所求, 她轻声一笑, 看着莲升说:“泽芝,如今神力恢复几成?”
听到这称呼, 莲升微微愣神, 好像回到七世轮回之前。
是七世以前,而非小荒渚时, 毕竟在小荒渚,引玉可只会将她唤作“鱼老板”。
孤风月楼里有七难七苦,单那火难,便足够莲升想起许多旧事。如今被尘封在灵台间的记忆,好似雨后春笋,纷纷冒出尖, 那些她参不透的种种,一时间全找到答案。
难怪小悟墟有莲池一座, 而引玉苦等七世, 不但要将她带回小悟墟, 还要为她画众多莲身。
早在天地伊始时播下的种,经年年月月浇灌,终于在此刻长成参天碧树。
每一根枝,每一片叶都是引玉与她的因和果,一切已由天定。
“难说。”莲升给不出准话,神力的确是源源不绝灌入灵台,但她无暇梳理,身怀再多神力也是白搭。
引玉料到如此,轻笑说:“那我替你上天一观,你便留在芙蓉浦,切莫走动。”
类似的话,莲升曾经说过,没想到此一时彼一时,两人处境竟然对调。
莲升收伞,岂能安心让引玉独上白玉京,说:“我和你一道,我也得亲自到天门前看看,才知道仙辰匣究竟出了什么岔子。”
“也好。”引玉偎过去说:“下楼转转,如今天地虽还晦暗,但一切已有转机,迟些将他们安顿好,我们再到白玉京上一探。”
孤风月楼下,一人一灵一妖一僵全在仰头,明明琉璃窗已经碎了好一阵,里边的人还是不见出来,也不知楼中是不是又有变故。
平日里耳报神那木雕的嘴好似嵌有刀片,如今等得心慌,刀刃都给磨成了豆腐,说:“再不出来,我老人家可就要闯进去了。”
“再等等。”薛问雪屏息不动。
片刻,两个身影打着伞从窗里飞掠而出,在薛问雪身后轻悠悠地落了地。
阮桃在台阶上坐了许久,冷不丁和引玉、莲升打了个照面,她见状一个腾身,边上那僵也跟着动身,逼得僵硬身躯都灵活了几分。
僵的目光还是木楞,阮桃一双眼却水灵灵的,看见引玉和莲升便问:“猫在楼里么?”开口闭口皆是猫,她心里惦记的事也就这么点了,一颗心几乎要被猫占满。
薛问雪终于长舒一口气,不敢多问楼里之事,松开后牙槽后便不发一言,他怀中的木人却憋不住声。
“我以为,你们还想在楼里过个夜呢。”耳报神心软不过片刻,如今是刀子嘴刀子心,什么豆腐,早熬烂了!
它又说:“自打跟上你俩,咱们就从未合过眼,一天到晚都在路上,就算没被妖魔鬼怪吓死,迟早也要因为你们累死。”
引玉站稳身,睨着耳报神说:“不知是谁在马车上睡得直哼哼。”
耳报神一张木脸无处可搁,眼珠子转向别处。
阮桃目光灼灼,等不到引玉和莲升的答话,是不会移开眼了。
这目光如何忽视,引玉不得不说,“哪日找到猫,我必会告诉你,如今你天天这么问,我要是烦了,到时可就不想和你说了。”
阮桃慌得抿起嘴,半个字音也不敢再往外吐。
几人虽站在檐下,可因为雨势渐大,身上还是免不了被淋湿。
薛问雪半边衣裳已能拧出水,抱在怀里的木人却干燥如初。他眉头不见皱,只是问:“看来楼里无甚难事,二位仙姑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找此间主人。”莲升说。
引玉抬手抵开伞沿,眯眼忍受冷雨扑面。她仰头眺向远处高楼,找起当年林醉影所居之处,很快便找到了熟悉的朱栏。
莲升自然也瞧到了,毕竟在画中时,“林醉影”便是斜倚在那朱栏上。她下颌微抬,以示意行进方向,说:“到那边看看。”
香满衣和云满路的念立刻从暗处窜出,闻声飞向朱楼,一个比一个心急。
二十多年前众人相互厮杀,饶是高处楼宇,也免不了惨遭毒手。如今朱栏破烂斑驳,比画中不知要残旧几分,若非引玉熟悉芙蓉浦,一时半会许还认不出那朱楼。
“但愿林醉影无恙。”引玉敛了目光,垂手站回伞下。
莲升默不作声。
再到朱楼之上,见到术法和刀棍留下的痕迹无数,引玉方知,刚才所说乃是奢望,当时众人以死相搏,谁又能侥幸存活?
再看屋瓦破裂,又因为大雨瓢泼,廊上屋里全是积水,根本住不了人,林醉影岂会留在此地。
引玉停在朱栏前,才知朱栏已是摇摇欲坠,再容不得人斜倚。她抬手,摩挲起红柱上的刀痕,回头说:“白玉京上的刀剑劈痕,也是这样?”
“是。”莲升一顿,又说:“比之更甚。”
引玉气息微滞,难以想象白玉京的惨状。她扭头继续寻找林醉影的气息,可惜找了个空,在送走琬娘之后,整个芙蓉浦连个鬼魂都寻不着,更别提生魂。
莲升望向天际,说:“看来祭奠之人未必是林醉影,那人多半也不住芙蓉浦,否则怎会连半魂都找不到。”
“不知祭奠者何时再来。”引玉心里没底。
沉默许久的耳报神幽幽开口:“以前在小荒渚时,我多少是个家仙,附耳可报喜忧,说得了三两句预言,又能言明一些旧事。”
引玉笑了,不以为意道:“来了这后,你不是法力全无了么。”
“那是暂不适应,慧水赤山灵气源源不绝,妖魔遍地,我稍稍修行一下有何稀奇。”耳报神不悦,语气听着好似不愿搭理人,木眼珠却转个不停,分明在等引玉开口求它。
“那你试试。”引玉索性说。
“没点诚意。”耳报神一哼。
“今儿便靠你了。”引玉又说。
耳报神稚声嘀咕:“还行。”
薛问雪本不想看向怀中木人,毕竟他起过誓,说不看就是不看,而今听了这一番话,不由得违了心,低头投去一眼。
他实在好奇,这木人能做到何种程度。
只见木人两眼一合,跟坊间那些个装神弄鬼的无甚不同,嘴里念念有词:“人在此间,有泥墙作隔,改日便可一见。”
那调子拐了百八十个弯,又是女童脆生生的声音,叫人不敢轻信。
引玉掀了耳报神的眼皮,说:“你这是算出来的,还是随口一说?”
耳报神不服气,怒道:“我老人家是那等信口雌黄的人么!”
引玉笑了,眼下芙蓉浦还下着雨,且不说数日奔波,就算她和莲升不累,其他人也该累了,干脆就了耳报神的意,说:“信它,在这暂歇一夜。”
耳报神还是不满,嘀咕道:“不信就不信,好像我老人家逼你了一样,说得这般不情不愿。”
“要是不信你,我早一走了之了。”引玉仰头,恰好一滴雨落在额上,浇得她透心凉。她轻嘶一声,心说这地方到处漏雨,想找个落脚的地方还真不容易。
“倒也是。”耳报神又是一哼,勉强接受。
莲升若有所思,抬手抹去引玉额上水珠。
“上哪儿去?”引玉问。
莲升不答,但抬手挥出了金光,毫不吝惜灵力。
只见断瓦残壁统统归位,屋顶遂被补上,雨水不再下漏,只是屋中尚湿,水积了一滩又一滩。
金光犹在,那光翻涌而下,无声无息席卷地面,众人眼底明明不见火光,却觉察到滚滚热意从门窗内涌出。
白雾绵绵外逸,不过少倾,屋里水迹全无,潮意散尽。
如此还不够,屋中床倒桌塌,还不如废弃庙宇。于是莲升面色不改,翻掌再令金光将床和柜全部扶起,可谓无微不至。
金光掠过,什么尘埃碎屑尽数不见,似是被纳入了虚空。
众人看得目瞪口呆,阮桃身边的僵往后趔趄,被金光中的神力吓着了。
引玉抬手往莲升肩上撘,身偎了过去,唇差点便贴上莲升耳廓,明明已近到如此地步,却还要传心声说:“上神大度。”
这话自然不能往外说,她的步步逼近,只是想看莲升露出嗔容。
不料莲升只是不咸不淡看她一眼,转而对阮桃、薛问雪等人说:“如今芙蓉浦到处是雨,不好找其他落脚之处,委屈各位在此地暂歇。”
薛问雪回神,藏起眼底惊愕,握剑拱手,“此地已是极好,有劳仙姑施术。”
金光利落,不过顷刻,此楼层里外干干净净,好比城中客栈。
引玉认得此前她和莲升在画中“胡作非为”的那间,明知不是同一处,却免不了胡思乱想,哪容得阮桃带着僵往屋里迈。
她抬臂拦住阮桃,故作平静往别一指,说:“到那边去。”
阮桃不问原因,懵懵懂懂转身,她一走,僵也跟着走,而那薛问雪,早带着耳报神往别处去了。
浊浊浓云遮天蔽日,此雨不下个三五天怕是下不完。
冥冥雨帘下,莲升岂会不知引玉所想。跟进门后,她转身合上门扇,淡声说:“我还以为你事事坦荡,不会介意这些。”
引玉拿开桌上的琉璃灯罩,响指一打,灯芯便被点着,再将灯罩放回原处,透出的光五彩斑斓,和曾经的芙蓉浦甚是般配。
她心中一阵感慨,不由得想起以前夜夜不断的笙歌,思绪一顿,转头意味深长地说:“和你有关的事,我怎么会不在意。”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