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禄命>第55章

  这尊像和草莽山里的极像, 却又大有不同。

  它比草莽山里的要高大威严,甚至还有几分像梦中小悟墟里灵命的像。

  邬嫌对灵命的敬仰,可以说来得是十分离奇。

  像邬嫌这样的,引玉本料定她绝不会仰慕任何人, 不会交托真心, 她的心该像她在草莽山里的像那样, 顽石一块,珞珞坚固。

  偏偏邬嫌对灵命敬慕至极, 初到小悟墟时,便已见不得旁人对灵命的塑像不敬。

  就好像, 灵命有恩于她, 解救她于火海, 是她的再生父母。

  邬嫌对灵命是那么的心驰神往,所以, 她给自己立的像有几分像灵命, 倒也不稀奇。

  此前都是从旁人口中听说晦雪天的种种旧事,若非亲眼见到这尊像, 引玉尚不敢确定,来此处设坛采生的人就是邬嫌。

  引玉定定站着,仰头凝视石像的脸。

  石像的眼珠显然还没雕好,该雕眼睛的地方平平整整一片。

  总不能说是工期紧张,来不及雕刻,厉坛可是二十三年前建的, 这尊像雕成也该有二十年,偏偏漏这眼珠子不雕, 摆明了是刻意遗漏。

  石像么, 就像纸扎, 不点睛的话,便凝不了神,只能当个没半点用的空壳子。

  “不点睛,就算有人行厉坛之祭,她也吃不到供奉。”引玉不解,眯起眼细细打量,“难道她的本意不是供奉?那她建厉坛干什么。”

  这事的确蹊跷,就连莲升也松不开眉心,淡声:“照草莽山养疫鬼那事看,她是杀伐入道,只能以阴养阴,什么功德供奉,于她来说,通通不足为道。”

  引玉迈近一步,隐约觉得石像耳后掉了些许漆,竟露出斑驳色泽,好像里面还有一层。

  她冷嗤一声说:“这石像该不会是个幌子吧。”

  跟过来的那名男子双腿颤抖,哆哆嗦嗦的,明明几日没能喝上一口水,如今被吓上几吓,又有点儿憋不住尿意了。

  他不敢看石像的脸,生怕冒犯仙人,赶忙低下头,说:“这里竟然有神像!我、我该不该拜?”

  男子喊得大声,声都喊破了,似要把生气全从肚子里吐出来。

  耳报神好不容易消停点儿,如今跟过来的,却不比它好到哪去。

  引玉听得耳朵疼,扭头看向身后男人,只见那男人扑通倒地,一副惊慌失措的模样。

  男子指向石像脚边,嘴巴大张,跪在地上不能动弹,支吾了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此处怨灵邪祟的本就繁多,打从她们靠近厉坛起,萦绕在身侧的阴邪之气只增无减。引玉对此地阴气习以为常,未留意到,在男子喊出声后,石像下有一群鬼魂齐齐现身。

  鬼魂身影透明,全面朝着无嫌的像,背对闯入者。

  石像屹然矗立,似在俯视底下众人,而下面那一众鬼魂,尤像在参拜着它。

  高高矮矮的灰白鬼魂全都俯首屈膝,跪得齐齐整整,好似一列摆放整齐的提丝木偶。

  太像了,尤其在男子惊呼了一声“这是什么”后,一众鬼魂同时扭头,就连回头的幅度也相差无几。

  灰白鬼脸面无表情,死相各色各样,有些只顶着半个脑袋,但无一例外都鲜血淋漓。

  男子被吓到狂叫不停,双臂往身后一撑,飞快往后飞快挪开数尺。

  随之,一些鬼魂咯咯笑了起来,却依旧跪着没有动弹。

  引玉再一看,才发现这一众鬼魂之所以跪地不起,是因为他们的膝盖全被上了钉,足踝被粗绳捆住,粗绳扎入地下,微微曳动着,不知底下连到哪里。

  莲升冷声,“有人刻意将他们困在此地。”

  “那是什么,是在吸他们的阴气?”引玉从未见过那等缚鬼之物。

  显然不是,这些鬼魂的阴气不见稀减。

  引玉揶揄:“什么意思,只是为了让这些鬼魂做出参拜之姿?无嫌到底想做什么。”

  她又睨向石像耳畔,想知道底下到底是不是还有一层。

  众鬼魂七嘴八舌地说起话,那些杂乱的话语声一响,引玉两耳嗡嗡,差点听不明白。

  “问佛,我有几多愁?”

  “问佛,我何时能归家啊。”

  “问佛,岁月扰扰,何年何月才能入轮回?”

  “别问了别问了,这时候问有什么用?”

  一群鬼魂先是自嘲般笑,随后全哭了起来,哭得凄厉,惊天动地。

  “都怪我那不中用的儿子,想他多分我一口粥,他竟觉得我是在为难他,我是想要他死,可到头来,死的是我呀!我被他亲自送到康家手里,接着呀,我糊里糊涂的就到了这地方。”

  “我不也是么,我那丈夫想拿我换吃食,我不肯,我偏要逃。唉,可惜还是被他逮住了,他好狠的心,不顾往日情谊,把我送来这当祭品!”

  “你们都是后来的,且听我一言,我啊可是当年大采生时就丧命此地的,我不过是不愿将地亩分出去,就被几个好大儿说成是邪祟,是他们推我进的火坑,我被烧死时,可是人人都说好啊!”

  “那还拜神作甚,明明厉坛是这神设的,没有厉坛,我们用得着死?”

  “要拜的,要拜的,不虔心参拜,她不让我们出去啊!”

  鬼魂们吵得沸沸扬扬,还全都只盯着男子一人看,一张张灰白鬼脸泫然若泣,却半点不惹人怜惜,只让人胆战心惊。

  “那还是我那好大儿该死,造谣的都该死,罪该万死!”

  “怎不让害我的人直接冻死在晦雪天呢。”

  “就那样死了也不好,他们死了可是能入轮回的,我们呢,我们还得在这地方受尽折磨。”

  “那就要他们生不如死,生不如死!”

  那些责难变得越来越尖锐,地上的男子被盯得发憷,好似恶事做绝的人是他一样,他抱起脑袋抖个不停,呜呜咽咽道:“别看我,别看我了,你们说的人不是我啊,我、我也是被康家送进来的!”

  可那些鬼魂哪有移开目光,也不理会男人到底说了什么,只光看盯着他看。

  “那佛陀呢,佛陀怎还不来,不是说会来渡我们离开的么。”

  “我日日问佛,夜夜问佛,她怎就不来呢?”

  “要来的,要来的,石像的神不是下月就会来么,她每年都是这时候来的啊!”

  “可是她每次只渡三人,什么时候才渡得到我?”

  “该轮到我了,你们可别乱了次序!”

  “是我,是我!”

  听那群灰白鬼魂吵嚷嚷半晌,引玉快要辨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在盯了他们许久后,她愕然发现,这些魂的身上都有役钉。

  役钉显然不跟躯壳,是跟着魂走的。

  都怪这地方阴气太浓,光线又太暗淡,她留心起身后男子,发现他身上竟也有役钉!

  引玉眯起眼,对那男子说:“身上关节常痛么?”

  听对方这么问,莲升还不明白么,神色随之一凛。

  男子讷讷:“痛的,这晦雪天有谁是手脚不痛的,个个都痛!”

  引玉愣住,她此前真身和魂融得还不算多,压根看不出其他人身上有没有役钉,要是能早些注意到就好了。

  莲升眼里凝有愠色,“想操控整座晦雪天?”

  引玉摇头,挑起眉说:“是邬嫌想,还是予她役钉的人想?这役钉环环相套的,活像是大鱼吃小鱼。”

  这问题,一时半会是理不清了。

  引玉索性往莲升身侧偎,生怕对方听不清,说:“等邬嫌来了,一切必会真相大白,这些鬼不是说了么,她下月就会来。”

  莲升“嗯”了一声,垂在身侧的手一捻,捻出了一朵灿金的莲。

  若将这莲纹弧光放出,远处那群鬼必会被齐齐送走。

  但莲升把手里的莲捻碎了,反朝地上差点又尿裤子的男子睨去,说:“站起来。”

  男子又哭又笑,起身时腿抖得不成样子,差点又摔了下去。

  石像下的鬼魂见他起身,目光纷纷上抬,絮絮叨叨谈论。

  “他怎么尿裤子了,窝囊啊,就跟我那相公一个样!”

  “我起先以为他是来陪咱们的,这是要走的意思么?”

  “来了怎么能走呢,我从未听说来了还能走的啊!”

  “为什么他能走,我们就得留在这?”

  “留他!”

  男人惊恐万状,目光在引玉和莲升之间摆动,寻思着这些鬼一定是看出这两人身怀神力,所以不敢冒犯她们,只招惹他!

  他想爬去拉引玉的裙角,见对方捂住口鼻,又不敢抓上去,恳求道:“仙姑,仙姑!”

  众鬼见他要走,全都露出了恼色,齐齐张嘴,口中吐出鬼气。缕缕鬼气幻作游丝一捆,全朝他袭去。

  男子连救命都没来得及喊出,鬼气已逼到他眼前。

  一道金光亮起,游丝被齐齐整整削断,往地上一坠,倏然没影了。

  这回露出惧色的成了那群鬼,鬼魂们面面相觑,赶紧把鬼气吞了回去。顷刻,它们齐齐把头回正,又仰视起身前的石像,嘴上惊疑不断。

  “她怕还真是仙姑!”

  男子眨巴眼,半晌才回过神,打怵说:“多谢仙姑救命!”

  “她是仙姑?”鬼魂们又发话了。

  “仙姑比这石像的神厉害么?”

  “不知道啊,我不会死吧。”

  “说什么鬼话,神仙是会渡鬼的,哪会赶尽杀绝!”

  “可是有的坏神仙,杀你才肯渡你,你又不是没见过!”

  引玉被吵得心烦意乱,低头看怀里耳报神安安静静,头回觉得这木人如此顺眼。

  耳报神眼睛一转,慢悠悠说:“我可没它们吵闹。”

  莲升一个弹指,莲纹弧光逼了过去,倏然顿住,镇得远处诸鬼噤声不语。

  引玉诧异扭头:“要留着?”

  “邬嫌还得来,自然要留着。”莲升朝石像走近,抬手覆上其中一只鬼的发顶,问:“你说,将你们束缚在此地的人是叫无嫌么。”

  那只鬼露出苦笑:“你怎会觉得我知道,我不知道啊,我盯着这石像已有二十年,还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莲升又问:“她将你们缚在此地,为何还要来渡你们,还每年只渡三人?”

  “我不知道啊,我只知每年能走三人,大伙都排着呢!”那鬼抽噎不停。

  所问俱得不到解答,莲升索性往对方发顶拍去,那鬼僵住般,连眼珠子都不转了。

  遮了整个洞穴的莲纹弧光还未散开,使得此地敞亮光明,连阴气好像也暖和了几分。

  莲升转身说:“走吧,出去了。”

  引玉却朝石像耳边指去,说:“你看那。”

  可当她再望向那处,石像耳后露出的斑驳痕迹已消失不见,好像被填补起来了。

  她顿住,伸出的手指往掌心一蜷,皱眉说:“没事了。”

  莲升倒是投去了一眼,没看出蹊跷,继续往外走,说:“我会清去这些魂灵的记忆,让他们什么也不记得,否则邬嫌一来,定会瞒不住。”

  “好手段。”引玉跟过去。

  被吓尿裤/裆的男子紧紧跟在后边,生怕稍稍慢上一步,就会被留在此处,一边压着嗓喊:“仙姑们等等我,您两位可一定要把我带出去啊!”

  “真是聒噪。”耳报神老神在在。

  穿过粗糙地道,又撞见那群被定在原地的僵。

  一众僵在闻到活人气息后,眼珠齐齐转动,口中涎液流得遍地都是。

  莲升径直从它们中间穿过,回头朝引玉伸出手。

  引玉盯着那只好看得出奇的手,嘴上明明还戏谑着,手却撘了过去,说:“担心我怕到走不动路?是挺怕的。”

  莲升淡笑,不咸不淡道:“这里阴气盛,怕冷着你。”

  真怕鬼的男子低声抽泣着,步子僵硬到快跟这些僵尸一个样了。

  出了洞窟又见厉坛,入目又是炙红的火。

  周遭烟炎张天,男子刚上来便呛得不行,眯起眼四处打量,惶恐道:“就是这地方,我被他们裹着丢进去时,脚还被烫着了,浑身又热得狂出汗,我一寻思,他们定是把我带到厉坛了!”

  他被熏得眼泪直流,目光定定落在那株桃树上,诧异道:“可是……这里怎么长了棵树!”

  引玉出奇地喜欢这些生机盎然的玩意儿,之前住在闹市中,也正是因为闹市人来人往,她喜欢那里的朝气蓬勃。

  她靠近桃树,憋不住又捏上桃树叶子,那叶子又游鱼般绕开她的手。

  她不由笑了,屈起食指弹它一下,抬头看着树梢说:“桃树倒是有镇邪之用,不过,区区一株桃树,怎么镇得住底下那么多邪祟。”

  “或许只是不想让它们出来。”莲升说。

  倒不是没有可能,只是……

  引玉皱眉,“可桃树的灵精总有一天会被耗尽。”

  “不错。”莲升看引玉与那叶子玩闹得欢,也伸手把弄,说:“它看似生机盎然,灵精其实临近枯竭,否则也不会有僵出逃。”

  “耗尽后如何是好,再换一株过来么。”引玉左右端详,心里生出一丝恻隐之情。

  这株桃树,许还什么都不清楚,就要萎了。

  边上的男人本就怕,如今又听得云里雾里,一句话也接不上。

  “那就不知道了。”莲升松开手里桃叶,转身说:“先离开这里,别叫人看见。”

  男子喜上眉梢:“对对,先离开!”

  引玉抱着木人穿出大火,说:“您还怕被人看见?不是动动手就能让他们忘记么。”

  “是凡人的话,不宜干涉太多。”莲升语气冷淡。

  跟在后面的男人怕惨了,目光又一阵闪烁摇摆,哆嗦问:“二位……不是人啊?”

  引玉笑得意味深长,“是啊,出了这厉坛,我就把你吃了。”

  也不知男子是不是信了,差点当场跪下。

  每往前一步,身后烈火便拢上一寸。待那男子后脚跟离开厉坛,被劈开的火墙已全部合上。

  那火拢得很快,男子哎哟一声,又被烫了脚,可他哪敢喊痛,只能闷声受着。

  离开厉坛,引玉自然是要跟莲升回客栈的,可她们走一步,那被救出来的男子便跟一步。

  她睨过去说:“上赶着被吃?”

  男子连连摇头,小心翼翼说:“我不是说了要给两位做牛马么,不跟着走,如何做牛做马。”

  “那我也说了,不必你做。”引玉好声好气。

  男子苦着一张脸,既着急又害怕,“两位仙姑能不能带上我,我、我回不了原来那地方了,要是再碰上康家的人,他们非得再把我扔进去不可!”

  引玉可没那么菩萨心肠,懒声说:“再跟就真要烦了。”

  莲升只字不言。

  男人此前没跪,这会儿当场跪下,双膝沉甸甸往大雪上一砸,苦苦哀求:“求求二位仙姑带我走吧,我不想死啊,您二位菩萨心肠,再捎我一程如何?”

  这人当真贪心,引玉腹诽一句,朝真正菩萨心肠的那位看去。

  “我们还不会离开晦雪天。”莲升撑开纸伞。

  伞骨和纸面看起来弱不禁风,可不论狂风如何造作,那伞还是固若铜铸。

  男子眼泪狂飙,磕磕巴巴说:“那我、我还是想跟着二位,我……”

  “你叫什么名字。”莲升忽然问。

  男子一喜,连忙道:“回仙姑,钟雨田!”

  没想到莲升下一句竟是:“你命不该绝,时日还多,自求多福即可。”

  引玉笑出声,这的确是“鱼泽芝”会说的话。她偎着莲升,那狐假虎威的势头十足,眼一弯就说:“别上赶着寻死了。”

  虽然“时日还多”这种话算不上好听,但钟雨田哪愿意提早赴死,当即爬起身一个拱手,踉踉跄跄地跑远了。

  从厉坛出来,寒意又往身上拱,引玉抬手往掌心哈气,冷得骨头疼,说:“回去了,好冷。”

  莲升冷眉冷眼地吐出三个字:“立刻回。”

  引玉温温吞吞地调侃:“待我这么好,我要是投了情,您什么时候能合我的意?”

  莲升定定看她,半晌很轻地哼笑了一声,面上好似冰消雪融,说:“怕你吃不消。”

  这话暗味十足,引玉心尖痒,可回想起梦里种种,又不是万分难耐了。

  她握上伞柄,乖慵回望:“情这一字么,就像幽谷看风月,有花香,也有荆棘,苦不苦的,也得试过才知道。”

  可她不流连,看似含情脉脉是她,全身而退也是她。她就是瘠人肥己的庄家,只管自己如意,不管别人死活,收杆一般,转而努起下巴,说:“走么,鱼老板。”

  作者有话说: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