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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柳夏和韩智宇之间,姜书俊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
他一个箭步冲到韩智宇身前,摸进他左耳里那根小小的线,使劲一扯,便利落地卸了他的助听器。
还不够,他双手捂住少年的耳朵,把女孩那一句句声嘶力竭的“他不是我爸爸”隔绝在了外面。
“惠姨,带柳夏回去!”
姜书俊大吼。
“啊……好……”
惠姨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抱起哭闹的小孩,朝着电梯走去。
直到声音消失,他才缓缓放开了手。
自欺欺人而已。
女孩喊的第一句,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包括韩智宇。
“智宇,你看着我。”
姜书俊急切地呼喊他,拼了命地想把那双失焦的眼睛唤回神,“韩智宇。”
“……嗯。”
韩智宇沙哑地回应他,麻木不仁般摸了摸他的头发,喃喃道,“没关系。”
这话也不知道是说给姜书俊还是说给他自己。
或者两者都有。
“我们先去医院,行吗?”
姜书俊几乎是贴着他耳朵边说的,“你答应了我看完柳夏就去医院的。”
“能……不去吗……”
韩智宇用耳廓蹭了蹭他侧脸,温度高的吓人,夹带着鬓边湿漉漉的汗水,语调却是格外的软,慢吞吞地说话,像是撒娇一般,“我今天不想在医院待着。”
姜书俊心都快掰成两瓣了,呼吸之间牵拉着肺腑,躯体化带来痛感,连指尖都跟着泛疼。
“想去哪儿?我陪你。”
十五分钟后,韩智宇站在酒店前台,随便要了一间套房,付了三天的钱。
这是一家以价格昂贵但服务上乘为卖点的酒店,按前台的描述和态度来看,韩智宇是这里的高端客户,连房型都没提,直接给了房卡和早餐券,顺便告诉他可以晚两小时退房。
这些话韩智宇并没有听清,只是接过房卡后习惯性地道谢。
手机在车上充了些电,他花了一点时间开机,然后打开拨号页面,长按数字一拨出去了一个号码。
“君悦,4501,纹身感染,高烧,胃疼,别带护士,你自己来。”
就这么几个词,他说的断断续续,没管对面回复,直接挂了电话。
姜书俊不知在想些什么,有些走神,被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
“先回去吧,姜老师,好好睡一觉。”
韩智宇塞给他一张房卡,把人抱在怀里,拍拍他后背,“我喊了医生来,别担心,明天我好一些了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都行。”
他已经做好了哄人的准备,却没想到姜书俊直接应了下来。
“嗯,我看着你进去,就走。”
韩智宇摇头,深深地看向他,“我送你上车。”
“好”,姜书俊点头。
两人一起出门。
车子只是简单粗暴地停在了酒店大门口,坐在值班亭里的泊车人员趴在桌上呼呼大睡,便也无人管了。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两点,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片。
雪还在下,积了厚厚一层,挂在树梢上,压得枝杈都弯了腰,看起来沉甸甸的。
姜书俊坐进驾驶位里,没发动车,只是静静地看着韩智宇。
少年俯身,带着热度亲吻他,盖章般,印了一下就分开。
随后拉了个笑容,轻声说,“路上小心。”
后面应该还有一句,到家给我打个电话。
但他觉得自己接不到了,所以没说。
“嗯”,姜书俊口头答应,身上还是没动。
“去吧”,韩智宇退了一步,给他让开位置。
车子终于发动,缓缓起步,加速,最后消失在门口。
韩智宇盯着看了很久,脚下不自觉往前跨了一步,然后垂下头,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转身回去。
再次经过前台时,翻出钱包里一张名片,递了过去。
“一会儿这个人来的话,麻烦给他一张房卡。”
到躺在床上之前,韩智宇没敢倚靠身边的任何一样东西。
坐电梯时,刷牙时,洗澡时,他都站得笔直,生怕自己松懈了一点,就起不来了。
事实也是如此。
他收拾好一切,带着湿漉漉的头发挨上枕头的那一刻,瞬间失了意识。
好像做梦了,又好像没做梦。
昏昏沉沉地,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左臂和那半体刺青处,火辣辣地疼,身体像是悬在空中,感受不到周围物体的存在。
就这么躺了很久,直到有针头刺入手背,才稍微清醒了些。
嗓子干的厉害,他咳了两声,刚想要点水,唇边便抵上了根塑料吸管。
刺鼻的苦味飘出,是药。
韩智宇努力喝完,但实在觉得苦,眉头皱了又皱。
有一只手伸过来,帮他按了按眉心。
诡异得很,他不记得那人如此体贴过,却也还是顺着他的力道放松了表情。
嘴里被强制塞了几颗药片,韩智宇直接干咽了一下,有片大的卡在了喉咙处,被唾液融化了些,炸开一片苦味。
他觉得厌烦,直接用牙齿嚼碎,刚要接着吞下,突然被钳住了下巴。
那根吸管重新抵在嘴边,头被掰过去,示意他喝水吞服。
他挣扎了两下,还在高烧的身体拗不过人,只好敷衍地喝了两口。
水是温的,进了胃里,加上药物作用,倒是舒服了些。
做完这一切,他放松了很多,旋即重新陷入了梦里。
这次是真的睡着了。
可惜不是自然入睡的时候,韩智宇一向做不了什么好梦。
每每都是痛苦地入睡,再痛苦地醒来。
梦里来来往往的人,一个个面目可憎,仿佛阴间来的地狱使者,伴着狰狞的伤和一脸戾气,哭着喊着质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要赢?
为什么要活下来?
为什么不去死?
那些拳台上与他站在对立面的,大部分也都是逼不得已。
像他一样。
有的妻子得了白血病,血液透析一次好几千万。
有的被骗子骗到倾家荡产,高利贷每天上门讨债。
有的自己都身患绝症,只是为了给妻儿留点保命钱。
这么看来,他有胳膊有腿,得的病都要不了命,好歹算是熬过来了。
可若是这么想,那些罪责感就会像深渊一般,疯狂地吞噬他。
韩智宇惯性在梦里抵抗那些邪恶情绪,用尽全身力气,拼了命地想爬出来。
柳夏,还有柳夏。
女孩还在路的尽头等他。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
她没有伸出手,没有冲他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爬到脚边,才哭着大喊出声,“他不是我爸爸。”
他不是我爸爸!
这句话竟是把他生生扯出梦境。
睁眼的瞬间,强烈的光灌进眼睛,刺得他下意识流泪。
韩智宇这才感觉到身边还有人。
淡淡的酒精味道弥散,那人掀开他的衣服,用湿毛巾一下下擦着身子,帮他降温。
他精神恢复了很多,伸手捂住眼睛,把眼泪挡在下方,然后推开拿着毛巾的那只手,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没事了,你走吧。”
半响,床边的重量消失。
他听不清楚声音,只是等了一阵,再睁开眼时,屋子里黑漆漆一片。
这才确定人走了。
韩智宇费力地起身,把衣服放下去。
动作之间扯到了手背上的针头,一阵刺痛,他觉得烦躁,直接撕了扔开。
终于就剩他一个人了。
他慢慢地低下头,弓着身子,把自己蜷成一团。
一开始还是压抑在胸腔里的啜泣。
随后愈演愈烈,泪水肆无忌惮地汹涌溢出,抽泣声加重,耳鸣袭来,肺里的循环倒腾不过来,连喘息都觉得艰难。
他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死命地把脑袋埋进被子里,哭得克制又憋屈,浑身都在颤抖,痛感席卷全身,苦不堪言。
就在他即将把自己闷死的瞬间,身体被人拉起来,撞进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韩智宇没有准备,吓了一跳,习惯性地向后躲。
“是我。”
耳边传来姜书俊温柔的声音,像是从天堂而来,“别怕。”
“姜老师……”
韩智宇凌乱不堪,眼泪糊了满脸,鼻音过重,听起来倒是有几分可爱。
姜书俊推他在床上,一起躺下,胳膊穿过他脖子与枕头之间的缝隙,然后侧身,隔着被子把人紧紧搂在怀里,害怕碰到他纹身的伤口,轻声道,“想哭就哭,想睡就睡,我在呢,不怕。”
“你怎么……没走?”,韩智宇茫然看他。
姜书俊本就没走,他顺着韩智宇的意思离开,也只是不想他拖着病还浪费时间在双方拉扯上。
车开了出去,调头又回来,刚好用韩智宇给他的房卡刷开了地下车库的门。
利落停好,没有立即下来,只是熄了火,缓缓趴在方向盘上。
“我妈现在排第二了。”
刚交往时他还当着韩智宇的面说这句话,得意洋洋地向他展示自己把他放在多重要的位子上。
那时候韩智宇低落的情绪他没看懂。
理所当然地以为那人的第一位是韩柳夏,笑呵呵地过去了。
根本不是。
他的第一位是救命的医生,两人已经默契到了不需要一句完整的话,只是随便列举出来地点和伤处,便可以在凌晨两点随叫随到。
他刚才说不出话,整个人凉了个底掉。
现在趴在这里,脑子里想的也是,韩智宇大概是烧糊涂了,才会在他面前露出这些秘密。
姜书俊没在车里待很久。
医生比他想象中来得更快,当他刷卡进门的时候,那位已经在准备吊瓶了。
年纪不大,有些眼熟。
他们之前在医院打过照面,急诊科的。
姜书俊以为自己会需要自我介绍一下,却没想到那人只是怔了两秒,便指挥他把门口的衣帽架移过来。
分好药片后也极其自然地递给他,“喂他吃下去,止疼和退烧的。”
最后临走前给他留了一小瓶酒精,告诉他稀释比例,擦洗的方法和频率,然后就收拾好东西要走。
“能告诉我你的电话吗?”
姜书俊拦下他,“要是智宇明天还没退烧,我好联系你。”
“不用,我明天会再来的,到他痊愈为止。”
那人清清冷冷地,不愿意多说任何一句话,转身就走了。
“太酷了吧。”
姜书俊撇撇嘴,自言自语道。
这种夜半独行侠,不苟言笑,不说废话,做完事就消失的类型,感觉只能在电影里看到。
叫什么来着?清道夫?还是龙八夷?
他思绪飘得有点远,也算是这难眠之夜的一点小插曲。
再低下头时,韩智宇已经悄然入梦了,神色看起来比之前平静了许多。
但该做的还是要做。
去卫生间拿了块干净的毛巾,稀释好酒精,便一点一点地帮人擦身,十五分钟一次。
就这么弄了四五次后,韩智宇突然梦中挣扎起来。
刚刚清理干净的冷汗止不住地往外冒,不过半分钟时间,那人便如同淋了场雨一般,湿了个通透。
“智宇,智宇。”
姜书俊急急喊他,喊了一半才想起来他没带助听器,刚要靠近一些,就被惊醒过来的人推开了。
他不想走,于是把水和毛巾放在一旁。
起身关了灯,让人安心一些,黑暗中小心翼翼地观察他反应,想着等人睡着了再继续。
可姜书俊想了无数种可能,也没有想到韩智宇会在这种情况下佝偻着身子哭成一团。
即使在他自认为孤身一人的环境中,也那样隐忍和收敛。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心又突兀地裂开,疼得快疯了。
他不管不顾地上前抱住人,黑暗中亲吻他的额头,告诉那人自己的存在,然后一遍遍地安抚他,别怕,也别赶我走。
“姜老师。”
韩智宇的眼泪跌在他胳膊上,哭得抽抽噎噎,像个孩子般对他说,“疼。”
只一个字,就打破了姜书俊建设好的所有心里防线。
他掀开两人之间隔着的被子,再没管他刺青的伤口,直接把人勒在怀里,像是抱着一团火球。
“疼”,韩智宇又说了一遍。
“我疼”,他再次重复。
每一次都像是一把长剑,将两人的心脏叠起,直直捅了个对穿。
姜书俊亲他,抱他,哄着他。
贴在耳边命令他,“乖一点,睡觉。”
居然真的有用。
少年止住了哭腔,呼吸渐渐绵长,不一会儿便入了梦乡。
“真乖”,姜书俊夸他,手放在他脸颊上,不想拿开,就着这个姿势也睡着了。
翌日。
姜书俊起得早,醒来一看,才过了三个小时。
有些头疼。
身边的人还在昏睡中。
烧没有完全褪下,大概率是因为他昨天拔了点滴。
这里是上等的套房,还有专门的茶水间,姜书俊帮他掖好被子,起身去了里面。
咖啡样式很多,只是男人现在不想摄入太多咖啡因,于是选择了伯爵红茶。
是冷泡茶,拿手边的矿泉水直接泡就行。
他随意坐在窗边,手里带着茶包上上下下地翻动,深褐色的茶渍溢出,扩散,立刻晕满了整个水杯。
四十五层,风景格外优雅,能看到一般人很难见到的首尔样貌。
姜书俊在这里坐了一个小时。
电话拿在手中,屏幕上显示的是韩柳夏的聊天框,上面的信息写了又删,删了又写,始终没有发出去。
他们工作日都在学校见面,周末也会一起玩,大部分的话都可以面对面讲。
上一条的聊天内容还是亲子装。
韩柳夏问他号码合不合适,他说合适,女孩给他回了可爱的兔子表情包。
怎么……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正苦思冥想着,一阵刷卡开门的声音传来。
姜书俊以为是医生,还惊叹了一下他的敬业程度,居然能这么早就过来。
可当他靠近门口时,又觉得不对劲。
来人鞋跟打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格外清脆,步频也很是熟悉。
他慢慢地挪到门口,轻手轻脚地,没有产生任何动静。
然后望向对面韩智宇的床。
郑成伊就这么坐在床边,手抚上少年苍白侧脸,小心翼翼地碰了碰。
见人没有反应,像是大了胆子,指尖一点点划过全脸,从眉眼到鼻尖,从嘴唇到喉结,最后还顺了顺韩智宇被冷汗打湿的刘海。
角度问题,他看不清女人的表情。
但从动作推断,像是万分的谨慎和眷恋。
随后,那人俯下身,搂住长发,极尽柔和且温顺地吻上了韩智宇的唇。
姜书俊猛然想起来,韩智宇曾坚定地反驳郑成伊喜欢他的这个言论。
——没有。
——我向你保证,不是你想的这样。
傻子!
笨蛋!
二百五!
姜书俊在心里把韩智宇骂了一大圈,然后红了眼眶。
连别人喜不喜欢你都分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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恢复更新,会一边修文一边更到大结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