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成璧很庆幸, 此时周瑭低着头,看不到他眼里的疯狂。
少年脑后扎了一个小发髻,蔫哒哒的有些低落, 余下的发丝自然垂在肩头背后, 如绸如缕。
不过消沉的状态从来不会在周瑭身上停留太久,没过一会儿, 他便恢复了振作。
“预言之事可信,但不可尽信。或许我是特殊的那一个,但不一定就真如预言中所说的那样结出恶果。事在人为, 我了解自己,不是会做恶事的人。”
“就像哥哥说的那样,为了一个预言而否定自己,确实太荒谬了。”
“不过……”
周瑭坐直了腰,在薛成璧对面端正坐姿, 与他平视。
“万一, 万一真有一日, 如果我无意间对黎民苍生造下恶业, 那么我会倾尽余生偿还世间,然后用最痛苦的方式,亲手了结自己。”
“……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了。”
他语气里的认真证明那并不是夸夸其谈, 虽未立誓,但这些话的真实性胜过任何誓言。
薛成璧毫不怀疑, 周瑭真的会那么做。
用最痛苦的方式亲手了结自己……么?
他垂下眼眸,瞳色幽暗。
周瑭的手放在了他攥紧的拳上。
“我有一事,非要哥哥帮忙不可。”
“何事?”薛成璧问。
周瑭道:“我想你, 做我的刀。”
薛成璧慢慢掀起眼帘。
“做我的刀——悬在我颈上的刀。”周瑭眸光专注,“如果只有我一个人, 尚还不能万无一失。要是有哥哥看住我,在我做错事的时候阻止我——惩戒我,如此我便能全然放心了。”
有半晌,薛成璧眸光凝固,薄唇紧绷成一条直线。
“可以吗?”周瑭有些忐忑。
薛成璧嘴唇翕动:“你当真这么想?”
“当真。”周瑭道。
他注视着对方,在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自嘲,还有别的,许许多多汇聚成了一抹复杂的、他看不懂的神色。
最后,薛成璧睫羽微颤,缓缓融化成一个微笑。
“……那便,如你所愿。”
解决了一桩心头大患,周瑭感觉眼前又是光明一片了。
他突然间想到一处疏漏,连忙跳起来补充:“当然,这是假设我是男子的情况下才需要做出的预案。方才哥哥也假设过我是男子,不知不觉就接着想了……”
薛成璧“嗯”了声,也不反驳,翘起的眼尾似乎藏了一丝戏谑。
说实话,关于性别这件事,周瑭心里很复杂。
隐瞒终归不可取,他又想尽快让公主知道自己的真实性别,又很害怕真相暴露时对方的反应。
所以有时候他会故意在对方面前露出一点兔尾巴,在危险的边缘反复试探——希望能以温水煮青蛙的方式让对方认识到这个真相。
可是、可是刚才他的兔尾巴都快晃成花儿了,公主怎么还是一无所觉啊?
天真得让人担心……
周瑭在心底叹了口气。
马车行至半程,时间已经不多了。见此周瑭只好暂且放下私事,再度提起正事。
“其实我刚才就想说了——哥哥可能还不知道,昨晚我在长庆公主殿下那里留了宿。司天监不会察觉到侯府和长庆宫有所联系吧?”
薛成璧稍显放松的神色一寒,当即微眯了凤眼。
“她对你做了什么?”
“啊?她……”周瑭不太能跟上对方的思维,“殿下派女官去侯府请我,私下里请的,应该没人发现;还让我钻狗洞,就是宫墙东边那个……”
他详细地叙述了他们的秘密行动,以免漏下关键信息,最后悄小心地问:“会有人知道我昨晚住在长庆宫吗?”
他可不想因此“荣获”司天监的注意,更不愿因此牵连到侯府。
薛成璧拨弄着刀鞘上的纹路,口中道:“长庆公主为人强势孤僻,曾数次以死相胁,逼迫皇帝撤除所有监视。她宫里暂时是安全的。如果执金吾没有发现你的行踪,那么司天监也不会得知。”
周瑭松了口气。
紧接着薛成璧问:“夜里你在做什么?”
“唔?”
“在萧含君的寝殿里,做了什么?”
薛成璧似乎情绪不佳,对长庆公主直呼其名,连尊称都不叫了。
周瑭讪笑一下,慢慢移开视线:“我就是……嗯,睡了一觉啊。”
其实他没睡,因为害怕暴露性别所以不敢睡。他不敢如实以告,心虚之下眼神顾盼流离,露出的一小截脖颈泛起了红。
他撒谎时的神情,薛成璧再熟悉不过。
睡了一觉。
都住进了寝宫,就只是简单地,睡了一觉么?
男子垂眼遮下眸中神色,重新戴上了青铜面具。
“停车。”他嗓音很冷。
马车转入一条无人小巷。
周瑭知道自己是时候离开了,他笑着道了别,期待着看到公主也回给他一个美美的笑。
然而直到马车离开,薛成璧也没有摘下那张面具。
周瑭开始没当回事,轻功跑了半程,才忽然反应过来。
“好像……”
“哥哥好像,生气了?”
*
此后的几日,周瑭没有再见到过薛成璧。
倒是不断有流言从宫里传出:
先皇后忌日那天,薛成璧护送长庆公主回宫,将公主遇刺之事如实以禀,只隐去了周瑭不提。
帝王闻之大怒,当场赐死了长庆公主身边知情不报的女官,并委任薛成璧搜捕刺杀公主的主谋。
“只是有一事蹊跷。”景旭扬双手揣进广袖里,“咳,周娘子,你有在听吗?”
周瑭还在怔然想着那个带自己进宫的女官。
前几日还活生生的人,竟就如此轻易地死在了圣旨之下……他心中滋味莫名,故而有些心不在焉。
见景旭扬不满,周瑭只好拉回注意力,问:“什么蹊跷?”
景旭扬道:“我想不通,圣上为何要委任薛二查这么重要的案子?平定边疆之事,侯府虽居功至伟,但涉及皇嗣,圣上总该派亲信去办。前日还是圣上头回见到薛二,如何谈得上亲信二字?”
周瑭想了想,了然地发出一声“哦——”。
“你知道什么?”景旭扬扬眉。
周瑭无辜地朝他眨了眨眼。
“你知道,但你不说。”景旭扬“呵呵”一声,“咱俩这么铁的关系,你还跟我藏什么小秘密?”
铁?周瑭瞟他一眼。
塑料还差不多。
“你再怎么乱说,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他一口咬定。
其实对于一个穿书者而言,找到原因很简单。
薛成璧的相貌与其母妃像了七成,圣上只要见一眼便会心生疑窦,自然会找机会将疑似“皇子”的人留在身边观察。
至于帝王此举,是重用、刁难还是监视,周瑭便不得而知了。
“总之此事对薛二而言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景旭扬道,“可惜啊,对我们太子就是个灾难喽。”
从他口中,周瑭了解到了朝中波诡云谲的党党派之争。
先皇后所出的太子是一派,贵妃所出的四皇子是一派。皇后膝下无子,全靠收养太子和母族荣耀;贵妃则深得圣上恩宠,子凭母贵。
除此以外,圣上笃信乌坦教,司天监权势滔天。
此前四皇子一直想笼络司天监未果,但昨日,司天监的无定上师竟然同意了收四皇子为徒。
这无异于给太子竖了一个劲敌。
据景旭扬说,因为公主遇刺之事,太子无视了无定上师的约见,彻底与司天监决裂。皇后为此大为光火,但她如今也奈何不了太子,只能闭门生闷气。
“司天监那样的同盟,不要也罢。”周瑭轻声道,“祸兮福之所倚,或许殿下会获得一个更可靠的新同盟呢。”
如他所料不错,既然司天监已经被太子列为敌人,那么武安侯府已经和太子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之上。
景旭扬听懂了他的暗示,狐狸眼一弯:“我会把这个好消息转告给殿下。”
然后他凑近了周瑭,压低嗓音道:“太子殿下还私下托我给你带几句话。”
“说来听听。”
“第一件事:长庆公主的事牵连你遇险,是他考虑不周,他很抱歉,改日一定奉上歉礼。”
“没什么的,公平交易,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了。”周瑭如实道。
萧含君很守约,其实早在忌日之前就替他疏通关系,帮他过了吏部试。
虽说暂且还没有职官职分配给他,也没有部门敢要他……但周瑭已经朝自己的理想又迈进了一步。
景旭扬也觉得自家太子太过慷慨,不过还是依照命令继续道:“第二件事:如果长庆公主之前和你说了什么,他让你别放在心上。殿下无意强迫于你,你决定嫁给谁、或招谁入赘是你的自由,你的婚事他会帮你做主。”
“……哦!”周瑭心跳一下子快了。
过几天就是乞巧节了。他想。在现代,乞巧节可是情人节呢。
薛成璧会和他一起过节吗?
景旭扬见他一幅荡漾的表情,啧了声。
“最后一事:无定上师一定会将那件事告知四皇子。四皇子向来手段阴险下作,殿下嘱咐你多加小心。”
看来,知晓那个预言的人又要多一个了。
周瑭肃了肃,认真道:“多谢殿下提点。”
“你们说的‘那件事’,”景旭扬忍不住问,“到底是什么?”
周瑭朝他张了张嘴,最后粲然一笑。
“就不告诉你。”
景旭扬:“……”
*
就这么到了七月七日乞巧节。
周瑭想要主动邀请薛成璧,只是苦于没有联络的渠道。于是他整日守在侯府里等待对方上门,却直到当日午时,都没等来邀约。
“可能是查案太忙吧,”周瑭有些落寞,“要是我也能帮上哥哥的忙就好了……”
虽说没有心上人作陪,但周瑭从来不是个会亏待自己的人,他仍然打算高高兴兴地游街看灯过节。
毕竟乞巧节,是少数几个没有宵禁的热闹盛会呢。
没想到,集市这一逛,还真让他挖到宝了。
又白、又大、又圆,散发着热腾腾的面香,手感柔软又有弹性。
几乎和现代的馒头别无二致。
周瑭来到大虞之后,每日所食都是蒸饼、胡饼、汤饼、馎饦、豆面糕点一类,还从来没见过这么现代化的食物。
“店家,这东西叫什么?”
“回贵客的话,此物名为馒头。”
周瑭震惊了。
“这是你发明的吗?”他朝馒头的始祖投去尊敬的目光。
“非也非也,说起这馒头的来历,还是一桩奇事。”店家憨厚地笑了,“我家阿父原先在青州一带谋生,路遇劫匪,为大侠所救。大侠见我阿父家徒四壁,便将馒头的配方告知于我阿父,这才凭此发家,历经二十余年,父子相承,把生意做进京里来。”
周瑭顺口一问:“哪位大侠?”
店家满怀崇敬:“神雕大侠。”
周瑭:“……”
怎么听着那么耳熟呢?
好像某本著名武侠小说里,也有这么个人物。
无论是神雕大侠也好,馒头也罢,怎么听起来,都那么像现代产物呢?
不会这位,呃,神雕大侠,也和他一样掉进书里了吧?
周瑭对江湖人士所知甚少,更何况已经是二十余年以前的事。他打算回头询问母亲,看她有没有听说过此人。
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
“店家,给我包十五…十个…算了,还是五个馒头吧!”
“好嘞!”
很快,周瑭抱着一臂弯的馒头上路了。
他“嗷呜”咬了一大口,顿时产生了流泪的冲动。
……好香啊!
和他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周瑭一口气干掉了三个大馒头,还好戴着幂篱,否则这么夸张的干饭速度一定会惊呆路人。
属于自己家乡的美味,要是能给哥哥也尝尝就好了……
这么想着,周瑭留下了最后两个,珍重用油纸包好,握在手里。
“……周瑭?是你吗周瑭?”
熟悉的女声传来。
周瑭抬脸,看到二表姐薛萌盛装打扮,在喧闹的人群里向他招手。
他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一把被薛萌拉住了手。
“你怎么独自一人逛夜市?”薛萌纳罕道,“听说二兄回京了,我还以为你俩会一起放河灯,便没约你。”
“她好忙,抽不开身。”周瑭笑了笑,“皇命难违,也不是她能做主的事。”
“算了,不管他。”薛萌柳眉倒竖,“走,二姐姐带你看河灯。鹊桥那边有大把俊朗多金的王公贵族,谁还稀罕他一个!”
“……”周瑭的恐同心理冒了冒头,本能缩了一下手。
这一缩手,薛萌便注意到了他抱着的两个馒头。
“这两个东西圆圆的,你抱着还挺合适。”
合适什么呢?
她细细端详周瑭,觉得自家“表妹”风华绝代,几乎完美无缺,只除了……
她扫过了周瑭平坦的胸膛。
又扫过那两个圆滚滚的馒头。
一个危险的想法诞生了。
……
“……坚决不要,这太奇怪了……”
“不要啊……”
“……痒,好痒,二姐姐别、别动手,我来!我自己来……”
“呜……”
周瑭后悔极了。
就算是把馒头用来喂鱼,他也不该将之带在身上,给薛萌欺负他的机会!
薛萌掀掉了他的幂篱,再次仔细端详他几回,满意地点了点头。
方才挣动间,“少女”脸颊泛起了朵朵红云,因为羞耻微微咬着下唇,眸光水淋淋的。一袭男子胡服遮掩不住“玲珑有致”的身段,雌雄莫辨地诱人。
不说郎君们为之心动……就连见惯了“表妹”美色的薛萌自己,都一阵面红心跳。
她喃喃道:“二兄今夜不来,怕是要后悔终生了。”
周瑭摇摇头,双手捂脸,露出一对通红的耳朵。
他在路人惊艳的目光下艰难穿行,开始还羞耻地含胸驼背,后来乐观思维又占了上风。
至少馒头贴身存放还能保温,若是碰见哥哥,直接掏出来就能趁热吃了……
鹊桥宽约十丈,平素并肩跑五驾马车也不在话下。值此七夕佳节,无论是贵族还是平民都聚在桥上看河灯,人潮汹涌,热闹非凡。
还没上到鹊桥最高处,周瑭便先后被七人搭讪讨要名讳,五名郎君,两名娘子。
他不好意思极了,一概没有告知姓名。
薛萌在旁掩唇而笑。
盏盏河灯顺着水流徐缓淌过鹊桥,映照着桥洞里汉白玉雕琢的曼妙纹路,光彩梦幻,引无数游人驻足观赏。
游人平民贵族皆有,有些是全家三代一同出行,更多的是一对对年轻男女,倚靠在栏杆边,在昏暗的月光灯火下耳鬓厮磨,低低诉着情话。
周瑭的目光不经意拂过他们,努力藏起自己的艳羡。
忽然间,他被薛萌拉了一把,躲过了一个差点撞到他的游人。
刚上桥时气氛和谐,但越接近桥头,人流速度越慢,时而传来被踩到、被挤到的叫骂声。
周瑭蹦起来一看,才知道有一队阔气的车马占据了桥头二分之一的地势,这才把鹊桥堵得水泄不通。
薛萌听了之后直皱眉:“怪了,乞巧节照例不许车马上鹊桥。哪家的公子这么不懂规矩?”
周瑭回想了一下华盖上的龙纹:“是皇家,看着阵仗挺大。”
薛萌噤了声,半晌才附耳小声道:“八成是四皇子。女眷们都传,他目无王法、暴虐好.色,时而做出强抢民女之事。我们惹不起,躲得起。”
周瑭表示赞同。
他还记得太子嘱咐过,要小心四皇子对自己下黑手。
两人正打算原路返回,周瑭忽然察觉到了一束不怀好意的视线。
他忍住立刻回头看的冲动,借着观赏河灯的动作,用余光向后瞥。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一壮汉微低着头,行色匆匆,似乎在遮掩着什么。
周瑭故作不知,实则暗地里绷紧了身体。
挤挤挨挨地走出十步之后,他忽然察觉到危险迫近,向旁侧撤开一步,捉向那只满怀恶意的手。
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对方赤手空拳,没带任何利器——似乎只是为了把他推下桥,摔进河里。
周瑭心里“咦”了声。
他索性便顺着那人的力道,一抓一拽,反把那人往桥下一扔。
“周瑭小心——”
呼听薛萌一声惊呼。
周瑭一凛,以为自己忽略了背后的危险。可待他蓄势待发回头环视一周,敌人没看到,却听到了身后两声落水声。
“噗通”、“噗通”。
周瑭转回去,看着薛萌凭空消失的位置,陷入了沉思。
……黑灯瞎火的,他家二姐姐,好像把那个坏人错认成了他。
所以为了拉住掉下桥的“他”,二姐姐朝坏人大喊着“周瑭小心”,也随之坠河了……
这都什么乌龙。
周瑭二话不说,也跳了下去。
他早就不是那个在景观湖里都能溺水的弱小孩子了,现在的他,就算河里有刺客,他也有信心把二姐姐救起,再安全上岸。
但更奇怪的是,在他跳河之后,竟然又有另外两人,主动跳进了河里。
“?”
凑齐四个在河底打雀牌么?
河底并没有什么刺客,周瑭很轻易就找到了努力狗刨的薛萌,将她稳稳托出水面。
“别被人碰到!”薛萌呛咳着说,“去下游,也别被人看到!”
周瑭突然想通了其中关窍。
小时候外祖母就给他讲过一个故事:
一名贵官宦家的娘子在灯会上失足落水,被一名赤脚白丁所救,救上来时衣服都湿透了,围观者无数,对那小娘子嘻嘻哈哈、指指点点。
人人都说她失了清白,家里人也对她冷眼相待,想将她丢给那赤脚白丁婚配了事。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那小娘子成婚前夕便凄然自缢。
周瑭很快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
有人故意推他落水,而“恰好”四皇子的车辇就在近处。再加上预言中“天命之子”的吉兆,以及来自太子的告诫——
这四皇子果真卑鄙,为了得到吉兆,竟然想污他清白!
以前周瑭不在乎这个,可是自从有了心上人,便在此事上多留了一个心眼。俗话说得好,清白可是男子最好的嫁妆!
昏暗的水下,周瑭看向那个匆忙游向自己的人影。
来人一袭石青色龙褂,确定是四皇子无误了。
四皇子身周侍卫无数,可没那个好心亲自跳水救人。
周瑭磨了磨牙,故意假装溺水,等待对方接近自己。
然后在离得足够近时,撩起腿,往那人身上狠狠一踹!
“——”水下传来模糊的惨呼声。
哈,解气。
一击即中,周瑭不再停留,揽住薛萌的腰,如一尾游鱼般往下游潜去。
直到人烟稀少,他们才一起上了岸。
“呼——”周瑭舒展了一下腰身,有些惊讶地看向薛萌:“二姐姐,你会水呀?”
他刚才便发觉了,薛萌完全掌握了闭气的技巧,被他带着游水的时候没有半点慌乱。刚落水的时候,她的狗刨式泳姿虽然奇怪,但起码能浮起来说话。
“那次之后,我就学了泅水。”薛萌下颌微扬,“你以为我还会在水里傻兮兮地扑腾着等你救么?”
“二姐姐真厉害。”周瑭笑眯眯的。
薛萌瞥过他,视线在他胸.前猛地停住,“噗”地笑出了声。
周瑭顺着她的视线低下头,笑容渐渐凝固。
只见原本丰盈的前胸只剩下了一边,另一边空空荡荡,不翼而飞。
香喷喷的大馒头。
家乡的味道。
说好了要带给哥哥尝一尝的……
自己现在这副模样肯定又滑稽、又可笑。
周瑭努力牵了牵嘴角,心里却陡然空了一块似的。
自己多像啊,一只孤独的、可悲的落汤鸡。
他慢慢抬头,举目四望,可入眼只有黑黢黢的流水。
河灯漂到此处已沉了大半,零星几盏还亮着微弱的灯火,寥落地摇曳着,几近熄灭。
这时候,周瑭才觉察到了河水的冷。
明明是盛夏,为什么心里比小时候那个冬天还要冷?
周瑭抱紧了胳膊。
或许因为那时候,还有外祖母宽大的毛裘,还有和他一起抱团取暖的哥哥吧……
“呼”。
温暖的毛绒绒罩在了他肩头。
一瞬间,周瑭还以为自己模糊了回忆和现实的边界。
可是回眸一看,竟然瞧见了那顶让他熟悉又陌生的獬豸纹青铜面具。
是薛成璧。
周瑭静静望着那面具,眼眶被河水激得微红,不知想了些什么,但什么都没说。
水珠“啪嗒”从他发尖滴落,淌过脸蛋,画出一道泪痕。
面具之后,薛成璧似乎极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
他抬手,揉搓少年湿漉漉的鬓发,拇指揩去少年脸蛋上的水珠。
动作粗暴得如同泄恨,力道却极为温柔,仿佛饱含了无尽的宠溺和温柔。
“周瑭。”切齿中有几分无奈,“为何不高兴?”
他的手很冰,湿漉漉的,显然也在河里泡了许久。
“丢了。”周瑭低声道,“我的馒头丢了。”
“以后想要多少我都给你。”薛成璧道。
周瑭望向他,嗓音闷闷的。
“可那个,是特地为哥哥留的啊。”
薛成璧的心脏蜷缩了一下,泛起甜蜜、酸涩的黑色汁水。
这样的目光……他简直受不住少年这么看自己。
他移开视线,却有了意料之外的发现。
“那是不是你在找的东西?”
周瑭顺着对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群群锦鲤正在河里翻腾着争食。
而它们争的“食”,赫然是一大团泡发了的、白白胖胖的馒头。
“……”
夜风徐徐。
两个人一起蹲在河道边,周瑭从胸.前掏出另一只馒头,一瓣一瓣掰成小块,扔进水里喂锦鲤。
他静静看着锦鲤,薛成璧静静看着他。
等到最后一块馒头葬身鱼腹,周瑭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心情已经好多了。
一些刚才被忽略的念头冒了出来:
在他跳桥之后还有两声落水声,一个是流.氓,另一个想毕就是薛成璧了,一路跟着他游到了这里。
是凑巧在桥上碰到呢,还是说……哥哥其实一直在跟着自己?
如果一直在关注自己的话,那岂不是塞馒头的事也全被看到了……
周瑭顿时有一种想要跳河逃跑的冲动。
恰在此时,薛成璧问起来:“那两团‘馒头’……”
周瑭立刻打断:“我可以解释的。”
薛成璧在面具之后发出一声鼻音,大概是笑了一下。
“晚间风凉。上马车再说。”
一个幽幽的女声忽从他们背后传来。
“现在你们想起冷了。”
薛萌表情一言难尽:“刚才你们谈情说爱的时候,我打了好几个喷嚏,怎么就没人想起来呢。”
“……”
最后,他们分别坐了两驾马车。
他们都需要换掉湿透的衣服,薛萌自己一驾,周瑭和薛成璧共乘一驾。
进了车厢,周瑭才想起这么分不太对劲。
然而薛成璧似乎完全不介意“男女有别”,一上车便动作自然地开始解盘扣。
衣服湿透后紧贴着他的身体曲线,显出倒三角的完美身材,甚至还能隐约看到肌肉的轮廓。
周瑭不小心扫到一眼,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等等,哥哥,这、这不太合适吧?”
“有何不可?”薛成璧淡淡道。
“我们明明说好了,不许在人前乱脱衣服。”周瑭底气渐足,“当时哥哥发过誓的!”
“那时我说,永远不在‘外人’面前乱脱衣服。”
薛成璧轻笑一声。
“你算不得外人。”
周瑭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
然后慢慢从脸颊红到了脖子根。
眼见着对方就要露出肌肤,他终于找到了车厢内的机关,手忙脚乱地一拉,登时软帘垂落,将车厢分割成了两个独立空间。
片刻的安静之后,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
是对方在换衣服了。
周瑭红着脸呆怔了许久,才慢慢褪下湿掉的胡服。
……“不是外人”。
公主说他不是外人诶。
对方都已经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他再没有表示,就太没有担当了。
不说不行,不说不行。
今晚是乞巧节,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想要坦诚是最合适的时机。
他今晚一定要表白自己的心意,还有……将自己性别的事,向公主和盘托出。
在咚咚的心跳声中,周瑭鼓起勇气,微颤着开了口。
“我……”
下一瞬,薛成璧的话音从帘子对面传来。
“这几日,我审问了长庆公主。”
周瑭被打断,只好接话道:“审问她?……为了职务?”
“不。”薛成璧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留宿长庆宫那一晚,到底和她发生了什么。”
周瑭“啊”了一声,有些困惑。
“在得到答案之前,我忍不住去猜想。”
薛成璧嗓音微哑。
“……猜想她可曾拥你入眠,可曾与你耳鬓厮磨,可曾在你的肌肤上落下吻。”
周瑭从未想过会从对方口中听到如此出格的话。
“这、这怎么可能……”
他一下子懵住了,脸上一红,又一白。
然而薛成璧的语速渐快,似乎有某种阴暗的情绪在喷涌,疯狂又可怕的话语不受控制地从他口中流出。
“……你全身都泛起了只有她一个人见过的红潮,牙尖碾磨过你的耳廓,你为此发出愉悦的叹息,那是除她以外没有任何人听到过的美妙声音……”
“不要再说了。”周瑭胸膛起伏。
“那都是子虚乌有的事。”他感到了被冤枉的委屈,“哥哥怎会这样想?”
帘子对面的声音戛然而止,良久,传来一声自嘲的低笑。
“——我会想到那些,是因为我想对你做相同的事。千遍、万遍。”
周瑭怔住。
“我想拥抱你,亲吻你。”
“想让你露出只有我一个人能看到的表情,发出只有我一个人能听到的声音。”
薛成璧嗓音沙哑,满腔渴求仿佛压抑到了极点,再也藏不起、遏不住。
倾泻而出。
“……只做你的兄长早已无法餍足。”
“我想你,只属于我一个人。”
“周瑭,”他微微笑了,“哥哥是不是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