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有令, 老夫人病重,闲杂人等一律不得踏入侯府半步。”
武安侯府外,两名家仆把守着后门, 把周瑭和郑嬷嬷拦在门外。
“让开!”郑嬷嬷怒道, “我们家小主子是老夫人身边最疼宠的,侯府是他从小长大的家, 连回家都不许了吗!你们主子又是个什么东西,也敢封侯府的门?”
家仆冷笑一声:“时移势迁,现如今侯府里当家的是二房了, 我们的主子自然是二夫人。”
周瑭忍不住闷声咳嗽。
老夫人病倒之后,任何顾虑都阻挡不了他想回府探望外祖母的决心。
像上回一样,他故意染上风寒,用咳嗽和重鼻音的沙哑嗓子遮掩过男子的变声期。
风寒是货真价实的风寒,现在他喉咙烧得火烧火燎, 头重耳鸣, 实在难受。
“小主子, ”郑嬷嬷担忧道, “不若我们先回马车休息一会儿?”
周瑭摇头:“我们进去。”
说着,他就向前踏了一步。
家仆高喝:“武安侯府也是你说进就能进的?来人,把他们轰出去!”
五名持棍棒的护院闻声而来, 长棍朝周瑭当头砸下,谁知周瑭只是稍一撤步, 长棍便落了空。
另一棒袭来,他掌根拂过棒身,顺着它的力道往前一送, 那大棒便失控一般,将另外一个护院顶倒在地。
其他几名护院周瑭如法炮制, 也没见他怎么动,好像只在方寸之间踱了几步,五名护院便都摔在了地上,疼得起不来身。
喊人的家仆满脸惊骇。
旁边两名护院见状不妙,就要向郑嬷嬷动手。
“步风。”周瑭唤了一声。
就在护院的手要碰到郑嬷嬷的肩膀时,一道影子蹿出马车,张开血盆大口,狠狠咬在了护院手上。
护院嘶声大叫。
毛色橘黄的猞猁撕咬下一块皮肉,它舔着獠牙上的鲜血,在郑嬷嬷身边伏低身体,咧嘴发出凶恶的“哈”声。
步风如今已长成了一头大猫,山林里的生活滋长了它猛兽的野性,咬死几个人不在话下。
没有咬断那人的脖子,而只是撕掉手上的皮肉,已经是它被周瑭约束之后的结果。
惨叫和呻.吟声入耳,其他几名护院都本能地后退了几步。
周瑭抬步跨过倒地的护院,进了侯府,朝听雪堂疾行而去。
郑嬷嬷和步风跟上他的步伐。
没有一个人敢拦他们。
直到两个嬷嬷搀扶着孟氏亲自到来。
“甥女别来无恙。”孟氏微笑着,好似阻拦周瑭的不是她。
“姨母。”周瑭注视着她。
“甥女离府半年,怕还不清楚此间的情况。老侯爷殁了,你三个舅父分了家,如今这座宅子分与了我们二爷……”孟氏很抱歉似的笑了笑,“这侯府,确实不再是你的家了。”
“我要见外祖母。”周瑭只是道。
“老夫人需要静养,拒不见客。请回吧。”孟氏施施然道,“大虞律有言,私闯民宅者杀之无罪。若你执意如此,就别怪我刀枪无眼了。”
有人渐渐逼近周瑭,那是两队真正的持刀侍卫,其中有三人脚步无声,是练过内功的武者。
步风察觉到了威胁,尖耳朵向后伏倒,瞳孔放大。
周瑭抚上腰间的横刀,转念又按了下去。
他转头对孟氏道:“十三年前,圣上亲口命我长住武安侯府,无故不得擅离。我在侯府为质,是得了圣上的令。姨母将我驱逐出侯府,又得了谁的令?”
持刀侍卫们闻言,迟疑地停下了脚步。
孟氏笑容僵住,皱了皱眉。
短暂的僵持之后,听雪堂的院门突然从里打开。
薛萌站在院里,冷冷环视了众人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孟氏身上。
“祖母醒了。”
“她要见周瑭。”
孟氏顿了顿,慢慢让开了路,眼底划过了一抹落败之后的愠怒。
周瑭连忙跟着薛萌进了听雪堂。
这些天薛萌在听雪堂里忙得连眼皮都不敢合,鬓发有些缭乱,额角沁着汗珠。
“多亏了二姐姐,”周瑭来不及感激她,“外祖母现在怎么样?”
“不太好。”薛萌拧眉,“你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周瑭的心剧烈抽搐了一下。
说话间两人已进了屋内,寝屋里充溢着药材的苦腥味,李嬷嬷立在榻边垂泪,老夫人躺在卧榻里,布满皱纹的脸很是苍白,生了许多褐色的斑纹。
她闭着眼睛,连呼吸都安静无声。
这一幕对周瑭来说无比陌生。
他忽然发觉,自己从来没见过外祖母躺下休息的模样。
她总是那么硬朗、挺拔,喜欢中气十足地骂人,就算柱了拐杖,也能满院子追着人揍。
“她这里有一块肌肉坏了,”薛萌指了指心脏的位置,“越是情绪激动越容易发病,康太医说她五年前就开始心绞痛,但她把这事瞒了下来。所有人都不知道她早就病了,病得那么重……”
“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周瑭轻轻牵住老夫人冰凉的手。
薛萌眼里浸了泪花:“她是侯府的主心骨,她若不强横,怎么能镇住这一院子豺狼?她一倒,这个家立刻就要乱。只有撑起这个家,你才有依靠,我们才能在侯府里平安顺遂地长大。”
周瑭的喉咙像被棉絮堵住了一般。
忽然他感觉,老夫人冰凉的手微微一动。
“……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老夫人慢慢开口,嗓音嘶哑。
“外祖母!”周瑭惊喜。
“她真的醒了!”薛萌也很高兴,“祖母都昏睡了两天了,肯定是因为知道你来了……”
周瑭跪在榻边,将老夫人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脸畔,用脸蛋的温热替她暖手。
老夫人苍老的手指动了动,触碰他的脸:“小猢狲长俊了。”
周瑭笑起来,不住用她的手摩挲自己的脸。
老夫人嘴角勾了勾,低声道:“沄娘若是个郎君,便是这幅模样吧。也不知道她现在怎样了……”
“外祖母可以亲眼看看。”周瑭道,“说不定哪一天,母亲就回来了。她一走就没音讯地走了这么多年,到时候,外祖母一定要拿藤条狠狠教训她一顿才好。”
老夫人笑着叹了口气:“……我等不到了。”
她的声音那么微弱,好像随便一阵风就能吹走。
“能等到的。”周瑭攥紧她的手,眼神执拗。
老夫人张了张嘴,却发现视野越来越暗,连小外孙脸颊的触感,都渐渐感觉不到了。
她自知大限将至,道:“我问你句话,你照实说。”
“我听着。”周瑭点头。
她提起一口气:“你来侯府前三年,我对你不管不顾,你可怨我?”
周瑭怔住。
李嬷嬷在旁,用手绢擦着眼泪:“这块心病最是磨人,表姑娘不在的时候,夫人总念叨对不住你。”
周瑭想起了最初穿越时食不饱、衣不暖的困境,想起了那个患有童昏症、痴痴傻傻的弱小魂灵。
然后他想起了老夫人送给他的八层雕花大食盒,想起了老夫人的毛大氅牢牢罩住他时的温暖,想起老夫人为了他办家学,教他读书、练武……
周瑭灵魂的一部分,那个不会说话的五岁孩子,在这一刻泪流满面,哭得悄无声息。
“不怨,不怨的。”他抱住老夫人的手臂,哽咽道,“我们都很爱很爱您。”
老夫人的眼睛似乎微微弯了弯。
这时,匆忙的脚步声踏了进来。
“胜了!”兵士风尘仆仆,满脸喜悦,“丛云将军胜了!!她就要回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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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云将军?”周瑭的注意力被吸引过去。
“……夫人!”李嬷嬷凄惶的声音响起。
周瑭回头,只见老夫人半阖着眼,眼珠凝固在了上一瞬。
她抚在周瑭颊畔的那只手,彻底失去了力量,无力地垂了下来。
“夫人——”
“祖母——”
哭声绵密,如潮水般淹没了周瑭。
他怔怔然望着床榻上的外祖母。
她横眉冷目了一辈子,临到离开这个世界时,眼角眉梢却是微微弯着的,像是在笑。
周瑭抬手,轻轻合上她的眼睛。
他没有哭。
心脏好像有一块随着她一起飞走了,剩余的部分迅速地冷硬了起来。
他抬起头:“李嬷嬷,帮我主持外祖母的后事。”
“……是,小主子。”
老夫人的丧葬事宜,周瑭事事亲力亲为。
招魂、洁身、命赴、铭旌、亲自撰写祭文,接待每一个前来吊唁的客人。
最后目送她入棺,朝夕哭奠。
孟氏对此冷眼旁观。
一直对她处处掣肘的老骨头终于驾鹤西归,她心情好得很,懒得搭理周瑭尽孝。
而且她的临产期已经近了,郎中和神婆们都说,她肚子里的是个小郎君,生下来就要做武安侯世子。
她的未来顺风顺水,没必要收拾那些小鱼小虾。
下葬的前一日,老夫人的灵柩迁入宗祠停放。
夜半宗祠内寂静无人,李嬷嬷抱来一只梳妆匣,将它交到周瑭手里。
“这是?”
“夫人攒下的田庄地契,还有些纹银。”李嬷嬷告诉他。
“最底下的,是夫人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中间那些是她为沄娘子攒下来的。等到小主子来了,夫人又开始为小主子攒嫁妆。夫人八十年的积累都在里面了,她嘱托我亲自交到小主子手上,切莫叫旁人夺去。”
周瑭一点点抱紧了梳妆匣:“她的东西,我不会让旁人抢走半分。”
“夫人也是如此期望的。”李嬷嬷含泪一笑,“小主子现在有能力守住这些财物,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会很欣慰。”
这些日,周瑭在待人接物时的冷静和圆通她都看在眼里,虽然有些地方还不够成熟,但他愿意学,学习速度飞快。
不知何时,这个喜欢赖在老夫人膝边撒娇的孩子,已经长成了足够独当一面的少年郎。
又或许,他早已长大了,只是总有许多人宠他、爱他,让他根本无需自己动手。
而现在,那个一直保护他、由他撒娇的人已经不在了。
想到这里,李嬷嬷问道:“二公子这几日在何处?”
周瑭眼神微黯,摇了摇头。
他很久都没见过薛成璧了。
外祖母离世之后他才知道,那个闯入听雪堂、传来丛云将军大捷喜讯的兵士,是薛成璧的人。
兵士名为李莽,在《奸臣》里榜上有名,周瑭记得他。
李莽出生乡野,天生一身蛮力,有个弟弟名为李疾,最擅侦查打探。
兄弟二人被高利贷的打手讨债追杀时,正巧蒙薛成璧搭救,又被他栽培重用,因此对薛成璧忠心耿耿。
李莽说,主子吩咐他这些天就守在周瑭身边,听周瑭的令,负责保护他。
再问薛成璧现在如何、身在何处,他就一概不知了。
周瑭闷声咳了几声。
就算他对权利纷争再迟钝,也知道如果孟家想要对薛成璧动手,这几日是最好的时机。
他在等待那个噩耗,同时也祈祷着噩耗永远不要降临。
周瑭在祖庙里陪了老夫人一夜,清晨时,不知不觉地蜷在蒲团上迷糊着了。
直到李莽慌乱的脚步声惊醒了他。
周瑭若有所感:“是不是哥哥出事了?”
李莽左右晃了晃脑袋,眼神飘忽,脑门汗珠如豆。
“哥哥不想我担心,所以不许你说。”周瑭道,“但我终归是要知道的,也终归是要面对的。”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这是哥哥教给我的道理。她自己怎么能不遵守呢?”
李莽渐渐被说服了,挠挠后脑勺,最终点头。
“孟家抓了邹姨娘,伪造出血书,又杀了她,把她的死伪装成畏罪自杀。”
“那血书上说,邹姨娘在外面偷人,还说主子是回鹘奴隶的种。”
周瑭晃了晃,很快就稳住了身形。
“哥哥现在怎样了?”
“暂且在京兆狱里关押着。”李莽红着眼睛,“主子吩咐过了,不用担心,他自有办法出来。”
他锤了一下墙壁,忍不住道:“但那可是牢狱啊!进了牢狱,怎么可能全身而退?”
“别急,”周瑭做了几个深呼吸,“我们该相信她,我们能相信她。”
“……但我无法接受自己什么都不做。”
他目光渐渐坚定:“我得想想办法。”
“李莽,你知道怎样能见到太子殿下吗?”
“太子殿下……”李莽想了想,“听我弟弟说,明日是长庆公主的诞辰,太子殿下会亲自为长庆公主庆生。”
“长庆公主的诞辰?”周瑭眨了眨,意识到什么,“明日是惊蛰?”
“是惊蛰。”李莽肯定。
周瑭这才想起,明天也是自己的十五岁生辰。
*
此时此刻,京兆狱。
叮叮当当的铁钥撞击声响起,景旭扬在狱吏的引领下步下石阶,走进了阴森潮湿的过道。
他颈边围着一圈毛绒绒的白狐狸毛,颇有些眉飞色舞,兴致似是极好。
走到一间牢房外,他停下了脚步,看向里面的人。
然后“啧”了一声。
“都下了狱,怎么还是这么从容不迫。”景旭扬挑起了一侧眉梢,“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慌张的时候?”
牢房里的人盘膝而坐,脊梁挺拔,神色淡然,一身囚服整洁如新。
或许是因为薛成璧在狱卒之间积恩极重又积威颇深,狱卒们没有苛待他,而是尽可能地给予他最好的待遇。
“我没空听你废话。”薛成璧连眼皮都没抬。
景旭扬对他的冷淡习以为常,闻言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
“折子我已经替你递上去了。过不了几日,圣上定会发落了你那便宜爹一家。轻则罢官抄家,重则举家流放,侯爵之位更不可能肖想了。”
正事没谈几句,他又笑起来:“我顶着得罪人的风险,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你用什么答谢我?”
薛成璧睁开了眼。
“应该心怀感激的不该是我,而是你和太子。”
“怎么说?”景旭扬道。
“薛二爷是四皇子在刑部的刀。”薛成璧淡淡道,“毁掉了这柄刀,往后太子党在刑部办事将一路坦途。”
“不错。”景旭扬拊掌,“他的手伸得太长了,和四皇子结党营私就罢了,还替四皇子在狱里解决了几个政敌……但他做得太干净了,我们找不到证据。你到底是怎么找到那些人证物证的?”
“我没兴趣告诉你。”薛成璧道。
“好吧,那我不问。”景旭扬笑道,“从这个层面来说,你我的确是互利互惠,两不相欠。”
“不过乡试算我欠你的。”他稍微肃了脸色,“荐卷我看过了,我欠你一个解元。那件事不是我的授意。”
薛成璧颔首,表示这事他知道。
气氛略微放松,景旭扬和他闲聊起来:“说起乡试——你还和周瑭作了约定吧?说好了要三元及第。”
薛成璧沉默了片刻。
“我还会回来。答应他的,我绝不食言。”
提起周瑭,他神色郑重,和方才的敷衍了事完全不一样。
察觉到这一点,景旭扬的笑容顿时有些意味深长。
他没说什么,只是眼神揶揄:“好在薛二爷自作聪明,急着分了家,否则免不了连累了你的周妹妹。这也算是幸事。”
薛成璧没说话。
“……不是运气?”景旭扬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该不会,连分家也有你在背后推波助澜?”
薛成璧不置可否。
景旭扬再次“啧”了一声。
“你自己倒是摘得干净,可怜我们太子殿下,主动说要保你,得了圣上好一顿臭骂。”
“圣上对回鹘一族有多恨你也是知道的,殿下为了你在殿前长跪不起,而圣上最厌他这一点——太重情义,心慈手软。”
他没注意到,在言及帝王时,薛成璧眼底划过一抹暗色。
景旭扬接着道:“不过考虑到你救过太子殿下的性命,圣上最后还是妥协了。”
“圣上给了你两个选择。”
薛成璧抬眸。
景旭扬道:“第一条路,即刻恩准你出狱,免除你的奴籍,释为平民。只是终生不得入仕。”
“我选另一条。”薛成璧道。
景旭扬笑道:“我还没说完,你怎么知道第二条路是什么?”
薛成璧嗓音冰冷:“一把锋利的刀,他不会蠢到废弃不用。”
景旭扬愣了愣,似是没想到他会胆大包天到连圣上都敢骂。
“……那叫惜才。”他说,“不过你猜对了。”
“——第二条路,要你充军西北,对抗契丹十八部。往最危险的前线,从九品军曹开始做起。”
薛成璧不觉意外。
不如说,早在很久以前,他就算好了自己的前路。
“不过你舍得吗?”景旭扬问,“作为平民,你至少可以一直陪在周瑭身边。但从军之后可就没准了,三年五载,可能如薛沄那般,一走就三十年,甚至可能丢了性命……”
“我会尽早回来。”薛成璧眸光湛然。
“一个毁了仕途的平民,无非苟且一生,不配伴他左右。”
他语声铿锵,“我要我配得上他。”
“——我们之间,不争朝夕,但求一世。”
薛成璧仿佛回到了上元节那一日,灯火阑珊,人影错落,而他们十指交扣。
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周瑭的话声:“等你走完那条路以后,可以每年都和我一起看花灯吗?”
少年那么善解人意,不点破,不强求,只是用约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心意——
他理解,他支持。
他会一直等他回来,赴上元节的满城灯火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