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教授近日却仿佛流年不利,刚下定的决心在看到弯绕如迷宫的户外活动区时烟消云散。
他扶着额头,不禁开始沉思哲学问题——怎么定义中庭?以及,哪里是西北?
就在这时,迎面走过去一个熟人,正是送他入院的吴医生。顾临奚连忙叫住他问路。
吴医生:“你现在不就在中庭吗?”
顾临奚:“…… ”
他一愣之下,正好看到遥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在绕着花坛转圈。
他当年和李旷铭也只是一面之面,更别提这么多年过去了。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一旁吴医生叮嘱道:“你遇到李旷铭的话尽量还是不要和他单独多待,尤其别特意提小韩的事情。他情况还是没有那么稳定。不过他不喜欢和人靠近,应该大概率也不会理你。”
原来那男人就是李旷铭。
他一边说,一边和顾临奚往花坛那边走。顺口聊道:“这里规定要每个病人登记详细的紧急联系人信息。你的紧急联系人写上次送你来的那个男人吗?”
顾临奚忽然意识到,方同学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不管是情感上还是生活上都真的成了他和这个世界唯一的牵挂和慰藉。因此没什么犹豫地点了头。
吴医生又说:“那具体关系怎么写?”
顾临奚随口道:“朋友?师生?您随便选个登记下吧。”
却没想到吴医生沉默了,用一种难以言喻地眼神打量了他一下:“……那天我其实有问他和你什么关系,他当时说的是’家属’,我以为你们是亲戚关系,所以具体问一下,没想到……”
顾临奚从他那种意味深长的表情中迅速明白了一切——对方想说,没想到……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家属”。
那这个名词在我国语境下就显得十分暧昧了。
不止暧昧,甚至带出些不合时宜的珍重了。
吴医生干咳一声打破尴尬:“这块你其实可以详细照实和我说。亲密关系是心理疾病治疗的重要环节,我作为你的主治医师会需要了解,也会做好保密。”
顾临奚笑了一下:“这对我倒是无所谓,主要是怕对他不好——具体来说的话,我们现在的确在交往,但是之前是师生关系。”
同性恋爱在专业精神科医生眼里并不值得大惊小怪,他更在意的是顾临奚之前所说的师生关系:“你们在一起以后还会受先前师生关系的残留影响吗?”
他怕自己没解释清楚:“是这样,师生,老板和员工,这些关系里都带有明确的权利流向。那如果先前是这种角色下的两人走入亲密关系,可能就会收到先前习惯的影响。这种影响会导致没办法自然地享受关系,会压抑自己的需求和情绪。”
顾临奚意识到他是误会了:“我们不是这种情况。一方面,虽然很难解释,但是我们在一起之前,我可能才算是在’权利高位’的人。您刚才提到的问题我也同样思考过。因此我们是在师生关系结束很长一段时间后才开始新关系的。”
“另一方面,他那天看起来没怎么问我的意见是因为……之前有件事我惹他生气了。而且,他能猜到我是怎么想的,所以也可以说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一致了。”
吴医生立刻说:“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主要是在沟通的过程里,我发现你倾向于站在纯粹理性或者他人的角度思考,习惯于压抑自己的情绪。一般这在两种情况下会比较常见。”
“一种是长期处于低自尊状态的迎合,这种人往往身陷权利不对等的关系中。不过我仔细观察下来,你的确不像这类人。”
顾临奚望着旁边一把金色的雏菊,淡淡地问:“另一种呢?”
“另一种就罕见许多了。”吴医生严肃地说:“亲密关系原本应该是一个人最轻松和舒服的状态。如果这种情况都习惯性的压抑和收敛情绪,那就说明这已经是’常态’了,说明对外界的人和事信任度都极低。”
顾临奚却仿佛在和吴医生在做一场事不关己的学术探讨,勉强捧场似的接了一句:“既然说是’常态’,那对于个体来说或许也是正常的一种。为什么您这么在意呢?”
吴医生正色道:“因为这种情况还是比较严重的——长期持续下去,甚至可能会带来和现实的’解离感’。就是对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雾里看花的状态——”
他说到这里,忽然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冷不丁吓了一跳。
回头才发现竟然是转眼前还在花坛那边遛弯的李旷铭。
这个精神病男人穿着院里蓝白相间的病号服,左眼是一只明显的义眼,那眼珠子泛着死白。乘着他分外黝黑的皮肤,显得格外诡异。
再加上上撇的嘴角,那神情似笑非笑,简直就像疯人院恐怖电影里会有的那种经典反派角色。
吴医生原本并不想顾临奚和他多接触。他催促了几句,但看两人都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也不想矫枉过正,便自己先走了。
这时正好是医院午睡时间,大部分病人都在护士和医生的要求下吃过安眠药睡着了,因此诺大的中庭花园里不知何时起只剩下他们两个。
这么多年被关在精神病院,李旷铭却依然一幅身强力壮的样子,病号服下绷出了肌肉形状,他用那种似笑非笑又不怀好意的神色上下打量着顾临奚,充满了陌生的敌意。
顾临奚却恍若未觉,只是平静地站着。过了一会,他就像真的对此人一点不感兴趣一样,转头就要离开。
“……’解离感’。就是对现实世界的一切都是雾里看花的状态,无法感受到真实的情感反馈。”
李旷铭忽然开口了,诡异地重复着刚才吴医生说过的内容:“……就好像台上的木偶戏演员。这就是典型的’人格解体“症状。
他唯一露出的那只眼睛乌黑黑的,深不见底,像一块嵌入岩壁的石头,显得格外冷漠阴沉。
但正是这种阴沉,反而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理智,还流露出一点深藏压抑的痛苦。
竟然不那么像个疯子了。
“这是你的病,也是我的病。”李旷铭说:“你知道吗?每个从那里离开的人都没有真的全身而退。我们留了东西在那里。你知道那是什么吗?”
他的嘴角慢慢下瞥,那似笑非笑的神情凝固成一个僵硬的哭脸。
“……那是我们自己。我们以为自己离开了,其实我们的灵魂和意志还被冰封在那座最高的雪山中。这里的一切,包括我和你的对话都只是一场幻觉。真正的你,从未离开。”
最后,他对顾临奚说:“我认识你。”
顾临奚面无表情地看了他许久:“什么时候认识的?”
男人没说话,忽然蹲了下来,用手指赶蚂蚁玩。玩了一会也不说话,直接飘然而去了。
这在别人看来大概真的是一场精神病之间的迷之交流。
李旷铭走后,顾临奚独自站了一会也回去了。
在他身后,一点微风卷起地上的沙砾,吹乱了用手指划出的隐约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