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奚的语调太平静,以至于方恒安一时没听清楚。
“什么?”
“警察先生,我自首——”他用一种戏谑地语调直白地说:“许多冤魂系于我身,我回不了头了。”
顾临奚语气轻巧,回身顺手打开琴盖,舒展自己修长而骨骼分明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摸着钢琴的琴键,划过一段轻快的前奏:“而且不止一个,可能也不只十个,或许几十个,几百个……还是上千个?“
他玩味地欣赏着方恒安的表情:“…我都记不清了。因为实在太多了。”
他忽然从钢琴底部抽出了那把因方恒安而得的警用配枪,行云流水地对准了方恒安的胸口!
最近绑架爆炸之类的恐怖行为太多,又担心’雪山’又有动作,他们都申请了随身配枪。
于是,身为警察,条件反射性的,方恒安也抽出别在腰间的枪。
方警官这颗心,藏着十数年的幽深情愫,到最后竟然是黑洞洞的枪口给它一场草草的盖棺定论。
方恒安想,可不可笑?
顾临奚笑了。他寻味着看着方恒安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在心里默默数着秒。
——3……
顾临奚完成瞄准,对着方恒安的心口。
“恒安,你真的从没怀疑过吗?”顾临奚笑着,抬了抬握在手中的枪:“你我重逢、你认出我、甚至我进警局都可能是有预谋的。那么,现在这一幕是否也算是注定的?”
方恒安没有说话。
——2……
顾临奚做出下扣扳机的动作。他认为,在他率先拔枪和说出刚才那番话误导后,方恒安很可能会在他开枪那一刻前对他开枪,当然,方恒安不会射击要害,只会让人丧失行为能力。
那就够了。
这样,他的目的就都达成了。对方也不至于…太自责。
一1!
顾临奚按下了扳机。
“啪!”
那不是子弹穿过骨骼血肉的声音,是金属掉在地上的脆响。
被指着胸口的方警官两手空空,他的枪就落在脚边。
在顾临奚扣动扳机的一刻,身为身手更好且训练有素的刑警,在持枪对峙的数秒瞬间,他竟然没有选择开枪使对方丧失行为能力,而是在对方按扳机同时——直接扔了自己手里的枪。
一瞬间,从未有过的惊惶神情划过顾临奚那张即使死到临头都古井无波的脸,印上去似的笑就像碎了的玻璃。
他甚至几乎手腕一软,拿不住手里的枪。
——然后才意识到,面前的方恒安毫发无损,因为自己已经设置了膛内首发空弹。
和他对比,方警官却一点也没有死里逃生的慌乱,甚至没什么意外神色。
他说:“顾老师,你的子弹呢?”
顾临奚一怒一惊之下,脸色苍白得惊人,他的心和因血液上涌而发热的四肢一起快速冷静下来。
然而,没等他重新穿起密不透风无坚不摧的盔甲,方恒安已经飞快地乘胜追击——他疾步上前,捏住了顾临奚的执枪手腕,一把将他整个人扯了过来!
“运气差空膛是不是?没关系。”
方警官又一次提前说出了顾临奚正要辩解的话,然后拖着他的手,用枪口抵住自己的胸口!
两个人贴的很近,连对方呼吸的频率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的心在这个位置。在跳,能感觉到吗?”方恒安冷冷地说:“哦,我忘了,你大概感觉不到,你可能以为别人都没有心。不然怎么敢一次次当道具用?”
——所以敢这么作贱我对你的真心。
没心没肺的顾教授想:“原来他真的都知道,那为什么…还要一直配合我呢?”
他心里五味杂陈,一点情绪都还没理出味儿,方恒安却已经确认了顾临奚手里的枪这回子弹上了膛,于是紧紧扣着对方的手,对准自己的心口,要按下扳机!
“你疯了吗!”顾临奚再顾不得其它,失态地低吼出声,用力往后挣去,腰背重重磕在钢琴上,发出一阵“咚”的闷响。
但他退无可退,方警官的手还像钢钳一般攥住了了这位前任大学教授和现任病中反社会活动家。
方恒安嘲讽地想,没想到有一天还能被这疯子点评一句疯。
他高声喝道:“顾临奚,开枪啊!”
那声音如平地惊雷,真像导了电般顺着天灵盖刺入顾教授复杂大脑的每一根神经元。
顾临奚那破破烂烂的灵魂似乎自最深处打了个哆嗦。
他从头到手一激灵,彻底松了手里的枪。
方恒安看也不看,抬脚把枪踢开,对顾临奚却桎梏不减,还顺势上前两步扯住他的领子。
方警官手劲太大,顾教授那和本人一样精致的样子货衬衣经不起这个折腾,前襟的三两枚贝母扣滚落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一阵玲珑脆响…露出的胸口和脸一线的苍白。
他被方恒安按在了旁边墙上——避开了那架外公留下的金贵钢琴。
顾临奚不知是没力气反抗还是觉得挣扎难看,就由他这么按着。
只是可能因为被揪着领子呼吸困难或者别的什么原因,微微侧开脸,偏着头。微垂的目光带出了种近乎顺从的意味。
但是方恒安不会上当。
根据他的经验,那人惯常通过这种方式回避正面交流。和刚才剑拔弩张的氛围本质上区别不大。
“顾老师,你知道你最可恨的是什么吗?”他自问自答地说:“就是虽然你这个人说话半真半假、做事自以为是、但该死的原则统一……”
“——你可能会为了目标不择手段,但是你的目标一定至少是对所有人最有利的。不把别人当人也不把自己当人…让人理智上没理由发怒,不得不配合!”
“你几乎不为了私心做事…私心?你有那种我们庸碌常人才有的东西吗!”他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声音冷厉:“所以告诉我,那些人到底为何而死?”
根本不想等顾临奚精心修饰出新的演技,方恒安只语速飞快地继续逼问:“你刚才说和雪山分不开,又是什么意思?——又为什么激我对你开枪!”
顾临奚的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汗水顺着因急促呼吸而剧烈滚动的喉结蜿蜒而下,衬衫都浸湿了一片。
任谁都看的出来,他的情绪波动很大,整个人都鲜活起来——至少比被敌人拿刀怼脖子时像活人多了。
过了不知多久,在顾临奚觉得手表都快走停了时,方恒安忽然松开了他。
顾临奚一阵生理性地低咳,狼狈地拢了把领口。
“顾教授,你这身手要是还能亲自杀人。死者看来是倒霉透了。”
方恒安哑声嘲了他一句,忽然觉得自己没什么意思——主要是没用。
顾教授无欲无求,什么都威胁不了他,更别提让他心虚内疚了,搞不好心里还在看自己笑话……的确太可笑了。
于是,他退开了些,低头拾起自己的枪插回去,顺手还捡起了顾临奚的。
“拿配枪当整蛊玩具是不是?没收了。”方警官面无表情,声音冷淡:“停薪处分,再犯革职。另外,把管理条例抄二十遍,再带一份万字检讨。”
曾经的老师顾教授:“…”
方恒安拉开房门,正打算离开,身后却忽然传来顾临奚的声音。
“激你开枪有两个目的。一个是你和我走的太近了,近到连导演都觉察的程度。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我需要让他们看到’决裂’,那就需要闹的足够大,比如枪伤。”
“另一方面,你平素正直且自控力强,一时条件反射打伤我可能不够让你彻底放弃,但足够一段时间让你因自我怀疑而不愿面对我,这段时间就足够我脱身了。”
一听他讲话,方恒安就觉得火气蹭蹭地往头顶冒。但回头看到顾临奚那破罐破摔的怏怏神色,他又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顾临奚忽然站起身,伸手要推开房门出去。
说来也怪,方警官明明刚才还心灰意冷,但才听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且十分可恨的坦白,竟然不舍得他走了。
”顾老师,你去干什么?”他下意识地拦了下顾临奚。
顾临奚叹了口气:“喝水,然后回答你的问题。别叫我老师,您是老师。方老师,满意吗?”
他看起来真的没什么脾气了。并且不可否认的,顾教授这两次示弱又直白的回话让两人间的气氛缓和了下来。
方老师心里的火的确下来些,却知面前这人心有七窍,现下剧烈冲突之下好不容易撬开了一条缝,自己必须稳得住。
于是他神色不变,轻斥了句:“你这房子多久没来了?有什么也该过期了。我去车里拿,你坐在这里等。”
顾临奚没力气和他争辩,顺从地坐回沙发和他摆了摆手示意滚蛋。
方恒安回到车里,才发现备着的矿泉水都因为某人总是借口买水下车而给光了。
好在老洋房位置不错,闹中取静也不缺生活设施,步行几百米就是个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来都来了,他琢磨顾临奚应该还会在这里住上几天,还买了些日用品和食物。
付款的时候看到顾临奚发来一条微信,是串没头没脑的数字。不过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别墅的大门密码。
密码就是十一年前他外公出事那天的年份和日期组合。
当顾临奚走近这所房子,从大门密码到点点滴滴的残留生活气息,都把那份残酷的记忆鲜活地保存在他的脑海里。
而这,正是这人自己想要的。
方恒安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拎着塑料袋回到洋房,解锁大门径直上了楼。书房的门开着,被风吹得一晃一晃。里面没有人。
方恒安心下意识地悬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走廊另一边洗手间的门打开了。
走出来的男人黑发发尾浸湿,贴在苍白的面颊上,勾勒出微突的颧骨。他的眼窝很深,眉弓如剑,鼻梁高挺且直,有如山岳。
这是一幅锋利的青年男人相貌。冷峻中混杂着带有混血感的英俊。这既不近人情又吸引人的碰撞,就像毒品般明知有毒又惹人上瘾。
男人原本正漫不经心地用毛巾擦着前额沾湿的发丝和颊边的水,皱眉垂眸,一幅若有所思的样子。冷不丁撞上方恒安回来,便下意识地抬起眼睛。
原来,眼睛才是他身上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即使是没什么情绪的下意识注视,他的眸光都极其雪亮。黑不见底的瞳孔中是一抹清洌的光。让人想到黑夜中的雪山之巅。
——这么特殊的眼神,当真只在顾临奚一人身上出现过,是远超皮相的特征。
方恒安甚至反而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当初没有第一眼认出他来。
现在,在他面前,在这栋老洋房里的人,当然是顾临奚——只是不是“林熹”的样子,而是曾和方警官朝夕相伴过三年的那位导师顾教授的模样。
顾临奚忽然卸了易容,用回了本来的样子。
“谢谢。”顾临奚放下毛巾,接过方恒安手里的水喝了一口。见对方还在盯着自己看:“怎么,恒安,半年没见就认不出你老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