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41章 问心有愧

  审讯室内,陈默的身份从受害者家属转变为犯罪嫌疑人,他始终低着头,一头刚刺般的杂毛倔强地竖着。

  就像一只宁死不屈的刺猬。

  “确定不要监护人到场吗?”小卢还在一丝不苟地做审讯前的准备工作,边上是一本翻开的未成年人审讯条例。

  陈默摇了摇头,抬头看向对面的方恒安,说出了被捕后的第一句话。

  “我认罪。”

  方恒安看着手中的文件,头也不抬:“你认的什么罪?”

  陈默被他的忽视弄的有点烦躁起来:“还能是什么?杀陈大强的罪啊。我一个人干的,快点逮捕我吧!你们也可以结案对上头交待了,你们也盼了很久了吧?”

  方恒安连诡计多端且非常不真诚的顾教授都能忍,更别说这种孩子气的激将法。

  于是,他眼皮也不动一下:“之前不是都喊着要抓凶手么,为什么突然愿意交待自首了?”

  陈默:“你们来抓我,肯定已经发现了我有杀他的动机或者证据。我是未成年人,本来就不会判死刑,主动自首又能少关几年。”

  “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方恒安一边低头翻物证鉴定资料一边说:“如果坐实你的罪行会是弑/父,你的案子可能会被列入刑事课本,你会被舆论和网民的唾沫星子淹死。”

  陈默只是冷笑一声:“反正你们都证据确凿了,我认不认都无所谓了。”

  方恒安终于看完了手里的材料:“行。那你交待下经过吧。”

  陈默一段话竹筒倒豆似的流畅:“我在厂房里用菜刀杀了陈大强,然后将他抛尸到芦花园。原本想栽赃给林熹的,所以在布上弄了他的指纹,想扔在现场凶器上。结果被你们发现了,我只好冒险取回来……没想到反而露馅了。”

  方恒安看他一眼:“你的反省意识是很好,超额完成任务——我告诉你布被找到了吗?”

  他看了眼边上的小卢:“你告诉他了吗?”小卢连忙摇头。

  “再告诉你一件事。”方恒安看着正想狡辩的陈默:“我们在凶器上找到了残余血迹,但是血迹主人不是死者陈大强——也不是你。”

  说完他抬手示意小卢一起出审讯室,把陈默独自关在了里面。

  大家都忙得热火朝天时,顾临奚乐的办公室里没人,正懒散地靠在办公椅上晒太阳。

  他和同事都混熟了关系,却还是独自找了个角落位置。不过这位置靠窗,还能看到点旁边街道的梧桐树,是个当之无愧的“观景房”。

  傍晚的阳光影影绰绰地透过窗棂洒在他的身上,像绣了幅抽象的画。

  可惜这位先生却不知珍惜着当天的最后一点太阳,把领带盖在眼睛上,正在公然偷懒。

  忽然,有人动了他眼睛上的领带,一束明亮却不刺眼的光流了进来。

  脚步声只有一个人,于是顾临奚眼也不睁,只说:“别吵,幼不幼稚啊方老师。”

  “怎么不去看陈默的审讯?”

  顾临奚闭着眼睛说:“没必要。他认罪了,是不是?”

  方恒安在他边上坐下:“招的比问的还快。”

  “菜刀上的血迹呢?”

  “和陈默、钟力还有所有有记录的血样记录都不匹配。”

  说完这些,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酝酿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之前在医院时,他们聊到陈默成长过程中一定有人在扮演偏正面的父亲角色,而这个长辈较大可能是陈默的爷爷或者母亲。

  而钟力和陈大强认识是在陈默母亲王阿娟和陈大强离婚之后,王阿娟知道那处废弃厂房的可能极低。

  另外,从王阿娟和陈默的相处细节看,似乎陈默反而才是占据主动的一方。

  因此,很明显,目前嫌疑最大的其实是陈老爷子。

  这样解释也是最合理的。

  丧心病狂的死者陈大强同时给儿子和年迈的老父买了保险。陈默年富力强又有了提防,的确没必要做出杀死父亲这么激烈的反抗。

  ——但是他那走个路都能被风刮倒的爷爷呢?

  老人除了这个房子没地方可以去,儿子就像寄生在他骨髓里的妖魔,除了一方死去,永远无法摆脱。

  “是不是觉得挺没意思的?”顾临奚忽然没头没脑地问。

  方恒安却一下理解了他的意思。

  ——死者是个吸/毒、家暴、意图杀亲的人渣。但就因为他死于一个繁华安全的都市,纳税人养的刑警队为他奔波。

  最后还要将迫于无奈反抗的弱势群体绳之以法。

  多讽刺啊。

  方恒安想,如果再早个五六年,更血气方刚非黑即白的年纪,应该会觉得不值,现在却不至于。顶多有些不忿罢了。

  于是他问:“你呢?”

  顾临奚莫名了一下:“我?我更多是因为被卷进了这个案子而被迫参与,并不是真的出自警察的正义感,因此谈不上什么值不值得。”

  方恒安执着地问:“那其他事呢,你会想自己做的值得吗?”

  或许是夕阳的光太暖,这会儿的顾教授似乎更有耐心一点:“我已经很久没想值不值的问题了。”

  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仰靠着:“你之前不是说过,你有位老师说‘问心无愧’最重要吗?他那时候应该还很年轻,还傲慢到觉得自己的才华能支撑逆流而上;天真到觉得自己能承担全部后果,而不连累别人。”

  “或者还有种可能。”顾临奚不着调地笑了笑:“他自己也做不到,纯粹不负责任地给年轻人打鸡血。”

  “因为其实不是这样的,人到了一个阶段,也试了几次‘不可为’的事情,就会发现很多时候‘问心有愧’不是因为懦弱,而是眼前的确没有别的路可以走。”

  方恒安专注地看着他。

  顾临奚自嘲地笑了:“是不是有点像借口?”

  “你当时问我是不是问心无愧,我还没有回答——答案其实是,不能。”

  “我只能保证自己在做我认为最正确的事,不是最想做的,也不是最无愧于心的。所以我有愧,对被牺牲的人都有,甚至对自己…也有。”

  “但我从不为自己做过的事后悔。因为我做的事都是必要的。无论重来几次,我都会做出一样的选择,”他微微弯唇:“而且,有愧其实挺好的,总得有点东西折磨一下自己,才能感觉到血其实还没有那么冷。”

  方恒安看着夕阳最后一抹余晖流转过那人刀刻般线条锋利的下颌,心想,如果有命运之神,或许这一次的确站在我这里。

  ——才会让我在现在听到了他的这番话。

  如果是五六年前,顾教授对他说的不是“问心无愧”而是眼下这番话,他或许会觉得丧气,觉得此人在找借口,是被逆境打磨了棱角。

  甚至觉得他冷酷凉薄,和那些世俗精英主义别无二致。

  而现在,他自己也做了几年的一线刑警,见了太多好人不得善终、聪明反被聪明误,世事无两全。

  终于学会了妥协,也学会了真正的坚持。

  半年多前,秦澜刚刚入职时,问题总是特别多,而且可能武侠剧看多了很感性,总问“侠盗劫富济贫对不对”,“杀人报仇是不是值得理解”这种千古谜题。

  方恒安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回答是:“正义这种东西如果有了特例,就不是正义了。区分正义和私情,就是我们做警察的第一课。”

  直到这时,方恒安才觉得自己不再是这个人的晚辈和学生了。

  晚辈只会孺慕,给人披上神圣又无坚不摧的外壳,在精神里塑造了一座只用来顶礼膜拜的神像。

  而只有亲自品尝过无能无力的苦楚后打磨出属于自己的“道”,才能真正理解对方的脆弱和强大。

  他终于在漫天残霞的余烬中,拥抱了那座神像。

  *

  别人忙里忙外审讯时,便开始晒落日摸鱼的顾教授自然没有加班的热情,踩着点便自己去吃饭了。

  而方警官却没这么好命。

  陈默在完成审讯后被转去了附近的拘留所。秦澜打电话通知陈老爷子时只说陈默是配合调查,过几天才能回来。

  奇怪的是,连误了给孙子做饭的点都要着急半天的老人却什么也没多说,还配合地同意去警局采血,只说白天有急事,要晚上才能到。

  陈老爷子在傍晚终于到达警局配合采血,比对凶器上的血样。

  秦澜怕老人紧张,反而主动扯了几句闲话。

  老人一直默不作声地听着,忽然问了句:“有个叫林熹的年轻人,之前来我家看过我,现在是不是在警局工作了?他在吗?”

  因为那热搜的关系,林熹的动态在网上就没停止更新过,秦澜已经淡定了,并不为老人知道这事而意外:“对,他在这工作,但是不巧刚才已经下班走了。”

  这么一提,秦岚心里有些奇怪,既然林熹和这老人相识,不管是安抚还是审讯,由他来接待都更方便些。为什么却在明知老人要来的情况下卡着点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