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其它小说>傲慢与棒槌>第5章 初遇

  方恒安是本市人,在市局边上买了栋小房子。加完班步行十五分钟转个巷子就到家,非常方便“再不下班就该上班”的人民警察一倒头就睡。

  离开警局时已经快九点了,银灰色的车在夜晚疾驰而过,淅淅沥沥的雨珠斜滑过车窗。

  直到下车坐在酒吧最里面的卡座,驻唱一首红玫瑰传来,方恒安还感觉有些恍惚。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回家,莫名其妙开来了这里。

  他读书时,有阵子常来这酒吧。

  这家酒吧叫Stockholm,女老板三四十上下,一开口就是本地女人特有的腔调,嗓音和转折是柔腻的,语气和断句是果断大气的。

  她似乎根本不在意这里能不能赚钱,晚上就自己坐在吧台边上的卡座玩手机,百无聊赖地看调酒师工作。

  周末会有几个朋友来一起打桌球,其中有个朋友大概是有个歌手梦,每次都要上台抢过驻唱位置嚎上几句。

  有次晚上,方恒安和当时还是同学的郑功路过,郑功那天烤串啤酒吃的有点多,大脑和这惊天地泣鬼神的鬼哭狼嚎形成了梦幻共振,要进去“再嗨一嗨”。

  当时的那位驻唱是个民谣文青,被歌手梦的老板朋友抢了话筒,索性抱着民谣吉他站在边上罢工,姿态像个小媳妇,神态像个怀才不遇嫉恶如仇的愤青。

  方恒安就直接站上去,抱着木吉他弹出了摇滚的效果。

  那歌手梦大哥只是高音喊的有点走形,倒也不是完全没得救,两人居然把整个场子都带的热起来了。

  那女老板进去拿了把电吉他,对方恒安说:“帅哥,玩这个的吧。”

  那天晚上起,方恒安就成了那里的驻唱。

  方恒安平时话很少,只有他唱歌的时候才会发现,这人天生有一副好听的嗓音,低沉醇厚,还有种带质感的粗粝,唱高音的时候给人印象最深的却是干净,让人想到新疆群山环抱的赛里木湖,长白高山将化的初雪。

  他低垂眉目,微合眼睛,眉头皱着,手背的筋骨也紧绷着,揉弦推弦,一连串爆裂、火热、高亢、情绪充沛的乐曲流淌出来。

  那吉他似乎活了,淋漓尽致地在他的指尖发出呐喊。

  然而无论场子有多热,他的神态却始终是冷冷的,一滴汗珠顺着额发滚落,滑过脸颊,这种极冷和极热的反差让他这个人有种特殊的张力。

  有人说过,方恒安天生就是适合摇滚的。

  也有人说,摇滚是一种态度,一种区别于流行、抗拒主流体制的反叛姿势。

  方恒安心里却不觉得自己反叛,因为反叛也算和别人、和主流道路的对比。

  而他活了二十年,首先无师自通了“装聋作哑”,然后自考了“自得其乐”十级证书。

  他的心里有一根定海神针,认定的方向,想做的事,喜欢的人被牢固地、宁静地、无风无雨地立在了胸腔中央。

  方恒安当时花了整整三个月才有了入驻这酒吧的机会。

  原因很简单——因为想见一个人,而那个人是这个酒吧的常客。

  *

  这一天,顾临奚很晚才来Stockholm酒吧。

  他一直是衣冠楚楚的,那天肩头却被雨水淋湿了大半。还第一次点了一首歌——斯德哥尔摩情人。

  方恒安弹唱完,顾临奚笑着对他抬酒杯致意,说想请他喝一杯。

  方恒安抱着吉他走过去,点了杯白俄罗斯。

  两人碰了碰杯。

  外面大雨滂沱,在温暖的酒吧里,温热的酒水滚过咽喉,这种感觉很容易让人觉得,坐在对面的不是萍水相逢的酒吧驻唱和客人,而是可以交心的知己。

  方恒安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点这首歌是想起了女朋友?”

  顾临奚摇头。

  “那……男朋友?”

  当时方恒安刚20岁,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

  他总不知道用语言和表情正确表达自己的情绪,因此看起来很冷淡寡言,但音乐就好像他的另一种语言,刚刚以最真诚炽热的方式帮他做了自白。

  这种人不管说了什么,都让人觉得不应该生气,并且慎重对待。

  因此,顾临奚只是愣了一下后失笑了。

  “不,是送给我妈。”他顿了顿:“今天是她的忌日。”

  “抱歉。”方恒安抬起那杯白俄罗斯致意,低头喝了一口。

  “没有……”顾临奚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他苍白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摸索着玻璃酒杯,绝对伏特加还未燃尽的蓝色火焰映在他的瞳孔中。

  “……这首歌算是代我爸点给她的。”他慢悠悠地说。

  这天晚上的顾教授和平时很不一样,最明显的区别是,平时有他参加的聊天绝不会冷场,他天生就知道怎么让氛围舒适,怎么让对话进行下去。

  但这一晚,他惜字如金。

  方恒安静静地握着酒杯,半晌才轻轻地问:“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因为这句聪明的猜测,顾临奚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一般人总会觉得是定情曲目,如果觉得不是就会因为觉得不便窥探隐私而停止这个话题。

  但是这个弹吉他的少年用一种温和又直白地方式直接问了出来。

  这种反差,和他这个人和他的歌给人的反差感很像。

  更奇特的是,此刻,顾临奚居然没觉得被冒犯。

  “是很特殊,非常适合作为他这个混蛋的自白。”顾临奚笑着说。

  方恒安沉默地点了点头。当时他才刚刚成年,其实平时说话做事还带着少年未脱的稚气,但沉默的时候很特别,带着一种温柔的力量感。

  顾临奚轻轻晃着火焰熄灭的酒杯,仰头灌了一口:“……我爸是个坏到骨子里的人,偏偏非常聪明……有权力,天生知道怎么影响别人。”

  “而我妈太弱势了,她是那种需要通过别人证明自己价值的女人。那男人对她越不屑一顾,她就越是期待他的回应,甚至把他的控制也当作恩典的一部分。”

  他的神色始终是游离的,一边喝着酒,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

  方恒安抱着个木吉他在给它调弦,吉他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杂音,但是就是这种漫不经心地嘈杂让顾临奚奇异地放松。

  “……从第一次被那个男人抓住,我妈就成了他的猎物,她其实死在11年前的今天。但真正的她,可能在很久以前就消失了吧。”

  顾临奚说:“哪怕后来身体自由了,也如同所谓的斯德哥尔摩症患者一样,再没有真正逃脱……”

  一声杯子和桌子撞击的清脆声传来,顾临奚刚刚太投入,失神时杯子从手里滑落了。

  他脸上残留着如梦初醒的茫然。似乎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对这个陌生人说了什么,一瞬间神色非常奇怪,混杂着惊讶和恼怒。

  伏特加让他的脸色微红,这个青年忽然鲜活起来。

  “调好了。”尴尬的沉默中,方恒安勾了下琴弦,一段乐曲流淌而出,他轻轻跟着唱了一段。

  “别喊冤别叫屈别诉苦 在这宗惨案;”

  “全赖我忍受才令你享受;”

  “我是同谋……”

  “绝对是同谋。”

  是斯德哥尔摩情人的最后一段。

  顾临奚静静听完,然后说:“我可能有点醉了。”

  后来,方恒安再也没在那个酒吧里见到顾临奚。

  直到几年后,在A大的心理系办公室里,顾教授带上了细框眼镜,在方恒安的导师申请表上签下了锋利精致的签名。

  “方恒安,”那是顾临奚第一次认真念出他的名字:“互相指教,希望未来三年相处愉快。”

  他就说了这几个字,签完后,就温和冷淡地点头示意,然后低头处理其他工作了。但方恒安注视着他握着钢笔的手,心却跳得飞快。

  那天的顾临奚穿着黑色的高领毛衣,外套是军装立领式样,锋利的折线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下颌,他的神色隐藏在薄而凉的镜片后。

  他说着“希望相处愉快”,却多一秒钟的注意力都懒得分给眼前的学生。显然只是出于教养的客套。当然,作为一名导师,他的行为再正常不过。

  顾临奚大概不记得他了。

  方恒安很快意识到这一点,心凉了一瞬,但还是无可抑制地雀跃着——也就是在这一刻,他意识到,或许因为少时的惊鸿一面,或许因为雨夜酒吧一次偶尔的坦诚,也可能只是因为一些冥冥中的连他自己都说不清的东西……

  总之,彼时才刚刚20出头的方恒安终于悲哀又清醒地意识到了:他对于这位未来导师怀有一种不一样的感情。这种感情炙热而清醒、执着唯一又细水长流,很可能会成为他这一生最难忘……又最无望的寄托。

  这样过了一年。

  这是方恒安报顾临奚做导师的第二年,悲剧的是这位导师日理万机,三分之二的时间在搞所谓的“外部学术交流”,剩下的三分之一时间在去“交流”的路上。所以这也是他第二次和顾教授单独相处。

  好在这次他终于逮着机会,约到了和顾教授办公室面聊论文选题。

  顾教授一开始还很有点为人师表的觉悟,撇下其他事情。坐在办公桌边托着下巴认真听方恒安汇报。

  方恒安把材料投到投影仪上,神情沉重:“选题最初是基于一个社会现状,这也是我无意间逛论坛发现的一个比较普遍的社会性问题……”

  顾教授点头:“发现正确的问题就意味着已经成功了百分之70,这也是我开组会时和你们再三强调的——你这个博士课题选的很好,继续说。”

  方恒安:“……”

  顾临奚掂着只苹果,把玩了一会。见方恒安没反应,便略皱了下眉重复道:“你继续汇报就行了。有问题我会打断你的。”

  方恒安喉口有些滞涩:“……顾老师,我不是博士生。”

  场面静了一瞬。顾临奚指尖一顿,把苹果放回桌上,视线凝在方恒安汇报材料里的署名上。

  顾教授只是对这些学生小打小闹的“学术作品”偶尔心不在焉,并不是真的记性不好。很快回忆起来这个名字。

  他眉心缓缓皱起:“恒安,你研几了?”

  现在无论是学校还是公司,都常只称呼名而不带姓,更遑论顾临奚说话十分公事公办,甚至隐有威压……这些方恒安都知道。

  但是在对方称呼他“恒安”的时候,他的心跳还是忽然一重又一重地快了起来,如惊涛暗涌。

  “研二。”方恒安的声音有丝不易察觉的哑。

  于是,顾临奚轻描淡写道:“好,来得及,那你重写吧。”

  方恒安:?

  这下他真的有点懵了,连那些幽微情愫都按耐下去,疑惑道:“顾老师,你刚才还说选题不错?”

  顾临奚问:“你硕士读几年?”

  “三年?”方恒安回答。

  顾教授笑着摇头:“不,我看你得读至少六年。这么大的博士课题,不著书立说都说不过去,没准都能带着你导师我评个院士。三年硕士怎么够呢?太埋没了。”

  ——好了,现在方恒安能从他和煦的笑容中感受到清晰的嘲讽了。

  方恒安沉默地断开投影,结束了汇报。顾临奚向来点到为止,也没再多说他什么,继续做被方恒安打断的工作。

  此时正是一天里太阳最好的时段,阳光暖融融地透过落地窗玻璃,洒进顾临奚的教授办公室,给他乌黑的发镀了层柔和的金边。

  方恒安看着他,不自觉地放缓了呼吸。

  顾临奚若有所觉地抬起头,见这位“身为硕士却有博士宏图”的学生还没走,反而直勾勾地看着他。于是一推眼镜:“你还有什么事吗?”

  方恒安听着他语气里轻微的不耐,解释道:“顾老师,我能不能在您办公室里找一段时间资料,等确定了选题再回去写?不然我怕无法再及时联系上您。”

  顾临奚原本很想打发他走,但听到最后一句着实又有点心虚。于是只好点头同意。还亲自帮他去隔壁办公室要了张办公桌——顾教授本人又独又行踪飘渺,办公室里从不需要摆第二个人的位置。

  办公桌是木质的,还挺沉,顾临奚不愿意没形象地弯腰去抬,见方恒安不需要帮忙,就斯斯文文地倚在门边看他搬。

  好不容易安顿下来,方恒安还没平复下跳得飞起的心脏,办公室的门又被敲响了。

  方恒安自觉地过去开门,门外是个穿白风衣、面容普通的青年男子。

  “汪老师。”方恒安点头致礼。他认识这位风衣男子,汪灼煜,哲学系教授,据说也是顾教授最好的朋友。

  “恒安,帮我烧壶水、泡上茶几边上的贵州新茶,请汪老师品品。”顾临奚走过来,将汪灼煜引进。两人隔着茶几相对而坐。

  方恒安点头。茶几不在会客办公区,在单独的隔间。他绕到后面,一边找茶叶放,一边有点心不在焉,总想听顾临奚和汪教授在聊什么。

  放完茶叶,方恒安到办公室对面的厕所接了壶自来水,烧开后泡了茶,端过去放在顾临奚面前。

  顾临奚默了一下,不过还是没说什么,只是将两杯茶水都推开了些,示意方恒安可以坐下一起聊聊。

  真的聊起来,方恒安倒渐渐沉醉了进去,彼时他刚满二十,尚且青涩稚嫩,无论是顾临奚还是汪灼煜都是经验丰富、才华深厚的师长,许多深刻犀利的见解都让他有茅塞顿开之感。

  过了大约一小时,汪教授起身告辞,临走前还打趣顾临奚:“顾博,你还说自己耐心不好,对学生还是很纵容温和的。”

  方恒安不自觉地心头又是一跳。

  汪灼煜继续笑道:“你昨晚才回国,时差还没倒过来吧?这么一上午的就给这孩子看论文。”

  顾临奚神情有一瞬间的不自在,转而却跟着笑道:“我习惯了,没事。”

  汪教授又一瞥桌上的茶杯:“还用自来水埋汰了你最心爱的茶叶。”他这显然是一句玩笑,说完还对方恒安一眨眼。转而笑着出门离开了。

  汪灼煜走后,顾临奚没说什么,就自己继续看文献了。

  方恒安看了他一会,似乎想说什么。顾教授抬起眼睛,指着那新搬进来的办公桌,十分简明扼要道:“搞选题。”

  方恒安难得不棒槌了一次,知道他不想扯别的废话,于是乖乖开始搜开题材料。

  光阴一点点溜走,温暖的阳光在拐角打了个圈,办公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翻书页的声音和打字声,还有两道轻缓的呼吸声交错着。

  到了中午,顾临奚来看了一次方恒安的开题进展,发现十分简洁清晰——因为只有四个字,毫无进展。

  他皱了皱眉,但看到方恒安那专注认真的神态又说不出难听的话,只好道:“先吃饭吧。”

  两人便来了食堂。顾教授是学校里的名人,在这种公共场所全是打招呼的人,简直和明星见面会似的,顾临奚一一笑着招呼了,但两人终于坐下来吃饭时,方恒安总觉得他的神色透着疲惫。

  “顾老师,你下午回去休息吧,我有一些思路了。回头线上发给你看。”两人吃了一会饭,方恒安忽然道。

  顾临奚想到他那毫无进展的选题就头疼,心想,你有思路了?走投无路吧。于是简短道:“不用。”

  他礼貌温和的外表下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性情,人们又总记得他外在的那些身份名望,从不会觉得他累,也不会质疑他的决定。

  方恒安并不是那些人。但可惜,他却没有立场和资格。

  下午,方恒安的进度明显快了许多,顾临奚看了几次,也渐渐放心下来。

  “顾老师,材料好了,你——”方恒安没有说完,因为走到顾临奚的办公桌前,才发现他已经在桌前撑着下巴睡着了。

  方恒安忍不住退后了一步,屏住呼吸,凝神看着他。

  那一年,顾教授年近而立,就他的成就来说,其实在学院甚至全国上看,都有些过分年轻了。但真的相处起来,却哪怕连老教授泰斗都不会注意到他的年纪。

  因为他实在太过滴水不漏,无论是处事工作还是待人接物,从笑容到言谈都像精心刻画雕琢过的机器。任何人想起他脑子里只有“完美”和“得体”,至于更具体的细节——顾临奚这个人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什么时候开心、什么时候不悦,却没人说得清楚。

  不过,除了方恒安,一般也没人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方恒安注视着顾教授细长的睫毛。这薄薄的羽翼遮住了平日里犀利明亮的眸子,安然得近乎脆弱。

  他又看向顾临奚挺直的鼻骨。顾教授容貌立体锋利,有种三十岁成熟男人独有的儒雅气质,而此刻睡着时神态都和缓下来,又多了分恬淡…… 混杂出一种奇特的魅力。

  方恒安看着睡着的顾临奚,就像中了蛊一般,微微地、悄悄地……俯身低下了头。

  忽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学生的谈笑声,似乎是隔壁的组会结束了。顾临奚下意识地皱了下眉,睁开眼睛。

  他醒了。

  方恒安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口,他站的笔直。好在顾教授的脑回路比他还直,也没问方恒安怎么直勾勾地站这儿盯着他,只是戴上眼镜,揉了下眉心道:“写的怎么样了?”

  方恒安这才想到自己半小时前走到这儿来的初衷,忙把笔记本电脑递给他:“差不多了,顾老师你看看。”

  顾临奚一边看,皱着的眉缓缓松开。手边不知何时多了杯水,是方恒安倒的,还正温着。

  顾临奚抿了口水,看完了最后一节,对方恒安笑道:“不错,这个可以了。”

  方恒安真诚道:“谢谢顾老师。”

  顾教授笑得更真诚:“不必,我谢谢你。终于放我下班了。”

  方恒安:“……”

  顾临奚却站起身,一拍他肩:“和你开玩笑的。好了,走吧。”

  两人收拾好东西出门。顾教授的办公室位置很好,出门正对学校远处的山峦。此刻正直夕阳西下,温暖的光洒遍了整条走廊,把金属护栏都照的金灿灿的。

  他们默契地停下脚步,并肩静静地看了会夕阳。

  多安然平静的一天啊。方恒安珍惜着每一秒钟。或许很多年后,他都会记得这一天阳光的味道……和那位教授说话时、看书时、睡着时、还有笑了时的神情。

  在那之后三年的大部分时间里,方恒安看到的顾临奚,每一段沉吟都意味深长,即使开玩笑都带着精确的克制和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这是导师对学生的合适态度。

  这没什么,他想见顾临奚是他的事情,对于顾临奚来说,他本来就是个陌生人,后来是不亲密的学生。

  那次酒吧的相遇,那顿食堂里烟火嘈杂的晚饭,最多再加上后来课题组里的几次会议和团建,竟然就是直到顾临奚死前,他们最私人的……为数不多的相处。

  *

  “好久不见啊。”有些沙哑音质的女声响起,方恒安抬起头看到了老板娘。

  “远远看着像是你,但走近了才敢认,”女人放了杯白俄罗斯到他桌上:”请你的。喝。”

  方恒安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抹了把脸:“不过我挺容易醉的。”

  “哎,说什么醉不醉的,很多人一辈子都是醉的,不想醒而已。“女老板哲学地胡扯:“你想醉还是醒?”

  方恒安认真地点了点头:“度数更高点的吧,绝对伏特加好了。”

  “好嘞。”女老板起身去吧台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句:“哎,虽然过去好多年了,但还是想八卦一下,当时喜欢的人追到了吗?”

  方恒安看着她,似乎不知道从何答起。

  “哎……就是当时我们这边的常客,戴眼镜的,特别文质彬彬的一个年轻人,笑起来有点斯文败类的意思。”女老板说。

  方恒安:“他后来成了我的研究生导师。”

  “……”女老板梗住了。

  气氛着实有些尴尬,她搜肠刮肚地找补了一句:“啊……这么年轻就是教授啦,他真是青年才俊,你真是……慧眼独具。”

  方恒安酒后眼睛里有层似有若无的薄薄水雾,漾了丝温柔的笑意。

  “就是这个表情,”女老板叹了口气:“你知道我怎么看出来的吗?你看他的神情就好像宇宙已经爆炸了,黑洞星云里就这么一个人似的。”

  她想了想又说:“是导师也没事吧?看你的样子应该早毕业了,而且混得不错吧?”

  风情万种的女人老练地说道:“他现在有对象吗?没有的话还可以继续努力啦。人生嘛,不要让自己遗憾。”

  方恒安缓缓摇了摇头。

  “没对象?那不正好?”

  方恒安轻轻地说:“不,他已经不在了。”

  一片沉默中,女老板磕绊地说:“抱歉……啊,我…我去吧台看一下酒,我记得伏特加剩的好像不多了。”

  她看起来像是在红尘摸爬滚打的老练人,没想到触及他人的生离死别竟还像个做错事的无辜孩子。

  方恒安沉默地看着她在吧台忙碌的背影,抿了口酒。

  他想:伏特加的确放的有点多。

  然后他的下巴咚地磕在了玻璃桌上,直接醉倒了。

  据说人在半梦半醒的时候,因为意识还有一部分受理智支配,会闪现白天最执著,印象最深的事情。

  方恒安的大脑一开始充斥着许多没有逻辑的时间碎片,有顾临奚车祸坠河现场的照片、顾教授父亲公司的资料、芦花园的监控片段、那名叫林熹的工人低头时的笑容、鸡尾酒杯折射着酒吧水晶吊灯的光……

  然后这些虚影慢慢地淡化、归一,最后凝聚成一个片段。

  那是十几年前,他当时还是少年,第二次见到顾临奚——在对方唯一至亲的葬礼上。

  灵堂里,黑白的老人照片立在正中。看得出大约六十岁,嘴角额头是刀刻般的纹路,有种在老人身上少见的严肃力量感。

  那天现实中的灵堂是非常拥挤的,方恒安直到最后也没找到机会和那人说一句话。

  但是在梦中,灵堂里空荡荡的,只是回荡着莫扎特的《安魂曲》。他看到了顾临奚正在面无表情地弹钢琴。

  在现实里的顾临奚永远精致体面、无懈可击。他是很多人的偶像和领路人,也是方恒安的师长。

  但那时顾临奚才刚成年,他刚刚失去亲人,要用劲全力才能藏起所有的脆弱,绷住面无表情。

  当年这场葬礼举行时,其实方恒安比他更小得多,还在上初中。但这是梦境啊……于是,梦里的方恒安已经和现在一样,是一个成熟到可以左右自己人生的青年人。

  他向前走,踏上台阶,走道灵堂边上,对老人的照片鞠躬。

  那是顾临奚的外祖父,一位可敬的退休法官,死于十三年前轰动一时的公交车爆炸案。

  然后他单膝跪地,让视线和顾临奚垂下的眸子齐平。

  他试图看着顾临奚的眼睛,对他说出那句当时一直想说,却没找到机会也没立场说的话。

  “这不是你的错。”

  漫长的时光里,他一直一根筋地寻找说出这句话的这个机会,直到悲伤的少年变成了锋利的青年,又变成了无懈可击的顾教授。

  这种纯粹的希望也满满发酵变味,最终成了一种隐秘的渴望。

  可惜最后,生死两茫茫。

  *

  方恒安是被手机的震动唤醒的。

  他捏了捏眉心,缓解宿醉的不适,接通了电话。

  “老大,您在哪,能立刻来趟局里吗?死者家属找来了,持刀要林熹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