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撞入月宫,众仙童惊慌失措地散开,正在捋红绳的月老,眼睁睁地看着线盘里的红绳,散落了一地,气急败坏地大喊:“住手,老饕,给老身住手!!”
饕餮喷着龙气,绕着月宫几圈才寻到坑坑洼洼的三生石。
当年在这里看到了银湖与策文星君的名字,如今,他却连看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感情,不需要外在的东西来去认证。
正因神无本心,所以对情愫的感知,尤为清晰。
但是,越是清晰,他越是痛苦。
神格处隐隐冲破而出的情根,令他痛苦不已。
原来神动情根,当真如撕裂躯体一般痛苦。
他也终于明白银湖当年对策文星君的万般深情。
不能再让情根长出来,得想办法除掉!
饕餮在三生石上滚了一圈,化成池阳,盘腿而坐,屏息凝神,扬起利爪,狠狠地插入胸口,试图拔除情根,顺便,把心也一并除去。
只是,每使一份力,他就痛得满地打滚。
妈蛋,真的太痛了!
比遭雷劈还要痛,这种痛楚彷如落入了百虫窟,被万虫噬咬,又彷如身上的血肉被硬生生地扯下来,感官瞬间被放大千万倍。
棘空闻声赶来的时候,池阳已经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在月宫痛得四处碰撞,月老束手无无措地站立一旁,望着自己被摧毁的月宫,赶紧上前求助。
“他要拔掉情根?”棘空微微怔住了,望着痛苦地发出低鸣的池阳,“什么情根?”
月老讪讪地望了一眼棘空,垂下头,不语。
不知麒麟王是真不知,还是装不知。
棘空扫了一眼月老,瞬间明了,垂在两侧的手,紧了紧,喃喃问道:“他在找十九座情人桩的解决方法,是吗?”
“……是,但是,这个是无解的,如若两情相悦,走过情人桩的情人,便会自动获得月宫的赐福,无论多艰难,最终都会重逢。”月老低低地应道。
“即使拔掉情根,祛除凡心吗?”
“这个,小仙不知。”月老迟疑了一下,低了低头。
毕竟也没几个神仙会动凡心长情根。
几万年以来,目前就属九尾狐仙闹得轰轰烈烈,搞得诸神唯恐避之不及。
棘空不再言语,飞过去,用力抱紧了挣扎中的池阳,此刻的池阳浑身滚烫得彷如火山,一张小脸煞白无比,半睁的眼,模糊不清,毫无血色的唇低低呢喃着:“要除掉才行,要除掉才行,不能……”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低低的痛苦喘息声。
棘空心疼极了。
他用力地抱紧池阳,喃喃地问道:“喜欢我,让你如此痛苦吗?”
凌厉而刚毅的面容变得有些落寞,金色的瞳孔一沉,长长的睫毛往下一敛,试图掩住所有的无奈。
他一手紧紧抱住池阳,另一只手扬起来,掌心里出现一道白光,随之缓缓地打入池阳的心口,那只手小心翼翼地探入了对方的胸口,在其间抓住池阳冰凉的手,与他一同牢牢握住了那颗跳动的凡心。
凡心剧烈地颤动着,试图冲破神格,火红的情愫化成了根,牢牢扎在凡心之上。
他用力一扯,池阳被剧痛折磨得痛苦不堪,浑身战栗不已。
棘空抿了抿嘴,低声念了几句咒语,随后缓缓地俯下身子,高耸的鼻梁轻触着池阳满是冷汗的鼻尖,一道金光从他喉中缓缓溢出来,他干脆直接凑上前,吻住了池阳苍白而颤抖的双唇,那金光直接飞入池阳口中的同时,棘空用力一扯,池阳发出了剧烈而痛苦的龙鸣,随后,整个躯体仿佛被火烧了一样滚烫无比,人形再也承受不住,化成了一条小小的黑龙,如同一条小黑蛇般,盘旋在棘空的怀里,昏死了过去。
月老一脸震惊地望着棘空,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小黑龙,张了张口,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下真的糟糕了!
麒麟王又遭劫了……
“你说,拔除了情根,他还能记得我吗?”棘空小心翼翼地将怀里的小黑龙放入了心口处,那里是全身上下唯一有温度的地方,金色的瞳孔里,带着些许茫然。
月老低了低头,连忙作揖,恭敬道:“当然会记得,麒麟王可是三界最强的存在,诸神都会记得。”
棘空抬眸望了月老一眼,摇了摇头,淡淡地笑了笑,轻声道:“我一直以为,殷无的神隐,让我余生再也没有盼头,他化成的无尽湖,遗留的青鳞,我固执地守了万年,甚至在魔窟被重创之际,我依旧记得要将青鳞交付出去,以为就此可以得到解脱了。”
“棘空大神,那是一道变数,大限未至,命运的轨迹依旧在运行,天道之中,麒麟王依旧有一席之地。”
“所以,所谓神,究竟是什么?无法摆脱的宿命,甚至,连死都不能!”棘空静静地望着月宫悬在半空的三生石,“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也仅仅是天道中一枚棋子罢了。”
月老一惊,慌忙跪下:“老身惶恐,不该也不敢妄议神的宿命。”
棘空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地抚摸着怀里沉睡的小黑龙,喃喃自语:“池阳也是天道中的一道变数,在青龙身陨之地诞生,本应与穷奇同为凶兽,被镇压混沌之下,却被出征的我带到无尽湖,以仙气与灵力滋养成这副懵懂模样。现在想想,或许,一切都是冥冥中注定了罢。”
他哂笑了一下,遥望云际,凉风鼓起了他两侧玄色的下摆,高高的发髻上,一丝不苟的乌丝垂下来,静静地凝在他的后方。
因青龙殷无入混沌,后因饕餮池阳坠凡尘,两道劫皆与龙族有关。
原以为,殷无遗留的青鳞消失之后,那股执念与妄想也跟着消散于无尽湖,没想到如今,却又在池阳身上滋生。
难道他堂堂一代与古神齐名的麒麟王,终究是过不了龙族这一关吗?
月老瞟了一眼正在出神的麒麟王,把头压得更低了。
战神麒麟王的劫,谁又敢妄议呢。
“那棘空大神打算怎么处理?”
一道金光闪过,天帝赫然出现在棘空的跟前,月宫的诸神赶紧跪了下来。
棘空抬眸平静地望着天帝,轻声问道:“本座可否任性一回?”
天帝抿着嘴,面无表情地望着棘空,不语。
“我以前一直以为,殷无是我可望不可即的妄想,但是,如今青鳞因池阳的执念而消散,我更希望能够与池阳在一起。”棘空看着天帝,以一道平静而坚定的语气,淡淡地阐明,“为此,我愿意以麒麟王的力量为赌注。”
“……”金瞳一沉,天帝低声问道,“这就是汝迟迟不愿归位、重新统帅麒麟天将的理由?”
“是!”棘空揣着小黑龙缓缓站了起来,笔直而宽厚的后背,写满了刚毅与决绝。
天帝垂下眼帘,低声问道:“敢问棘空大神要怎么赌?”
“重返人间,如果他愿意为我下凡,再次为我动心,那么我愿意为他与天道对抗,无论如何都要给他一个诺言。”
“如果他不愿呢?”
“本座将祛除凡心,拔除情根,回归王位,统帅三界天将,永驻极地,守住混沌之眼。”棘空金色的瞳孔里,流光溢彩。
那是天帝第一次见到麒麟王眸底的颜色,竟是如此耀眼。
如此,灿烂芳华。
天帝冷然地笑了笑,问道:“可是,如今他不是已然拔除情根了吗?”
还想要证明什么?非要自欺欺神不可吗?
“所以,我想再赌一次。”棘空望着怀里的小黑龙,眸底里满是希冀。
“如果朕不愿呢?”天帝面无表情地盯着棘空。
刚失去九尾之力,就连同战神也要任性妄为?
有没有谁替他想过,这些烂摊子,他要怎么处理?
所以天帝这位置,就是填坑的吗?
谁都可以任性,为什么……为什么天帝不能任性?!!
垂在身侧的双手,紧成拳头,但天帝的面色,依旧是平静得毫无波澜。
“啊,本座只是来通知你,并非与你商量此事!”棘空漫不经心地抬了抬金色的眸。
“重生了一次,到底是不一样了。”天帝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当初诸神拼死阻拦朕献祭,硬生生抽走朕的记忆时,可不是这样的。”
“……”棘空怔了一下,低了低头,“当初情况不一样,混沌再现,天柱崩坏,三界即将沦亡,你与银落只能活一个,无论是天道还是诸神,毫无疑问是要选择你。”
“为何朕的命运,需要诸神与天道来决定?!”天帝的金瞳里,冰冷冷的。
“长空,你应天道而生,本应为天道而活,在当时天柱崩坏的局面,如若银落没有成为你最后一道劫,那时的你应该会毫无顾忌去召唤天道之力,封印混沌,净化三界,可是,你偏偏在那个时候动了凡心,诸神实在没办法才动用禁术,抽走你的记忆——”
“行了,朕早已知晓!”天帝有些烦躁地摆摆手,强势打断他的回忆,不愿意再听,这种解释,诸神一遍又一遍跟他强调,为了众生,为了三界,他必须要牺牲自我而成全大局,可是,却从未有谁问过他,他究竟想要什么?
正如当初,他擒住千影去献祭混沌时,千影发疯地问他,只是想要活着有什么错?凭什么要擅自决定九尾狐就一定是献祭混沌的祭品?
初代九尾拼了命地想要逃离宿命,二代九尾却拼了命地想要献祭。
谁都想活着,只有那个傻瓜,却不想活。
只有他知道,那个那么惜命的笨蛋狐狸为何拼了命地修成九尾,全是为了他。
可是,两万八千六百多年过去了,他却连那个傻瓜的眉眼都记不起来了。
一想到这里,他眸底尽是遗憾与辛酸。
“长空,诸神在为你祈愿。”棘空轻声唤道,望着天帝的眼神里,多了一抹慈悲。
天帝微微扬起嘴角,似笑非笑,仿若三分讥笑,四分凉薄。
诸神自己都无法摆脱的宿命,却妄想帮他摆脱吗?
把众生的枷锁扣在他的肩上,几乎是逼着他背负三界的,不就是诸神吗?
“我们一定会想到办法,摆脱天道所赋予神的命运。”棘空平静而坚定地望着天帝。
“尔等的办法就是一而再地挑战天道,然后由朕来收拾烂摊子?”天帝不怒反笑了起来,“想的可真是好办法!”
棘空望着天帝,眸底尽是怜悯。
天帝却是眸底一沉,一道厚重的神威倾压而来,却被棘空轻而易举地化开了。
“长空……”棘空依旧平静地望着天帝,“我始终相信,森帝神隐时的祝词,倘若未来的某一天,银落当真回来了,那诸神的宿命,将会得以改变,天道的齿轮将会重启。”
天帝冷笑了一下,不可置否。
“珍重,长空。”棘空抱着小黑龙,静静地望着他好一会,便在月宫消失了。
天帝抿了抿嘴,伫立在原地,垂放下来的手,依旧紧成拳头。
诸神面面相觑,噤若寒蝉。
那个为了大义而献祭的银落上仙,真的还活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