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正在大山深处修行的南洲,感觉到结界晃动了一下,一股熟悉的仙气侵入,他心里一咯噔,慌忙出来迎接,却不曾想,在山顶上一颗云松下,一抹熟悉的白色身影瘫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身上发着柔和的荧光,仿若散落的星星,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散开。
南洲僵住了,他觉得自己突然有种难以名动的窒息感。
颤巍巍地飞过去的时候,他几乎是欣喜若狂,不知所措。
啊,我的胡子长出来了没?
嘶,还不行,还不够神明大人扎辫子。
他像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呆呆地杵在对方的身侧,慌得束手无措,想要移开目光,却又情不自禁地盯着对方那张可笑的面具。
“司命仙官,小仙特地前来迎接您。”南洲压了压自己的衣角,把垂落在脸颊的发丝撩到耳后。
等了好一会,对方没反应。
他皱了皱眉头,轻声唤了一下:“司命仙官?”
还是没反应。
他急了,赶紧半跪下来,想要戳一下对方,却不料,对方的面具却应声断裂,露出了如仙般的天姿,刹那间,却耀眼了他的余生。
山里的风越发喧嚣了起来,树枝疯狂摇曳,满地的落叶盘旋而起,轰隆隆地笼罩着整座大山,大地里窸窸窣窣的杂音更是吵得他心慌意乱。
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凡心异动,神魂在精魄里失控地乱窜,有什么东西奋力地破开他的神格,试图冲出来,这一瞬疼得他弯下了腰,跪在他的神明跟前。
与他同名,应他同生的大山开始颤抖了起来。
啊,好疼,有什么在凡心处使劲地钻出来,救命,快窒息了!
“哎,哎,哎,你在作甚?快宁心静气,什么都不要想!”
有些慌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不一会儿,有谁把他拥进了熟悉的怀里,冰凉的手掌摁在了躁动不安的胸膛之上,似乎有一道奇异的力量缓缓地输送过来,那股躁动,一下子就被抚平了。
南洲半睁着眼,喘着气,满头冷汗地慌忙推开少司命,跪下来磕着头:“小仙冒犯司命仙官,还请司命仙官饶恕。”
“你——”少司命怔了一下,半蹲下来,有些无奈地抬手,拍了拍南洲的脑袋,“少来,不要学那些老头的姿态,最初怼我的时候,可犟了,没想到现在就开始规规矩矩了?南洲,你可是最年轻的山神!再说了,你还是我唯一点化过的神使,那就更无须多礼了。”
南洲诺诺地抬头望着他的神明,一时间眼神不知道放在哪里?
尚未修掉的凡心,在神格深处,蠢蠢欲动,心擂如鼓,震耳欲聋。
“作甚不敢看我?我有那么可怕吗?”少司命站了起来,摸了摸自己的脸蛋,“啧啧,原来面具掉了呀,果然那只死狐狸又骗我,找的什么破面具!不好意思,是不是吓到你了?”
啊?!
南洲既茫然又慌乱地使劲摇头,盯着少司命那张过分精致的脸蛋,更是慌得一批,连那双略微灰蓝的瞳孔,都不敢直视。
他记得,少司命最初的时候,有一双湛蓝得通透的双瞳,可是为何现在这双瞳孔变得有些灰蓝了。
少司命扫了一眼南洲,无所谓地轻笑了一下,右手一挥,一张更奇葩的面具出现在手心,他重新戴上,还不忘嘟囔了几句:“最近被反噬得有些厉害,脸都被诅咒吞了,真是奇葩诅咒,哪有先对脸下手的,有本事先吞我的脚指头呀。”
啊?!
南洲更加茫然了,不知道少司命在自言自语什么。
果然,即使成为神使之后,依然与少司命差不止一星半点的距离呀。
虽然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到,少司命似乎遇到什么事情了,“反噬”“诅咒”这几个词听着就不是什么好事。
他连忙摆手,大声喊着:“不,不是,司命仙官很好看,非常非常好看,仙子都不及您半分明亮!”
少司命顿住了,猛地凑上来,南洲吓到心跳都停了半分,怔怔地望着面具上仅露出的灰蓝色瞳孔。
“在你眼里,我很好看?”少司命的语气里满是困惑,“不是被吞掉的脸吗?”
“什么?什么?”南洲愣住了,什么叫被吞掉的脸?
他的眼里,只有少司命如同谪仙般的容颜呀。
少司命站回原处,微微侧了侧脑袋,灰蓝色的双瞳弯了弯,轻声道:“算了,你的修行尚浅,不知道很正常,历届司命都非常短命,说不定我被吞噬了,你都还好好地活着,哈哈……”
南洲僵住了。
——什么……意思?
“哎呀呀,我得走了,不能呆太久,事情多得烦神,那帮凡人一天天的净整出幺蛾子!”少司命抓了抓乱糟糟的脑袋,扒拉了一下自己有些凌乱的衣裳,抬手就使劲地揉了揉南洲的脑袋,笑弯了眉眼,“小南洲,好好守住这座山呀,以后少学那帮老头的姿态,你可是本司命选中最好看的山神呐!”
南洲心里一凛,蓦地颤动,隐隐地疼得满脸苍白,那股悸动在心底处盈盈绕绕,愣是消散不去,头顶上甚至还残留少司命手心的余温,明明对方冰凉得像一块冰,却硬是灼热得要烧着了他的凡心。
“哎,你到底咋啦?修行不顺吗?要不要我借你一点力量?”少司命似乎发现了他的异样,有些困惑。
“不,不,不!”
要还不清的……
已经还不清了……
“哎呦喂,你这家伙怎么回事?脸色不好呀,修行修岔了吗?我帮你看——”
“不,不用了,”南洲慌忙打断少司命的前进,强忍凡心痛楚,低头作揖,“敢问司命仙官前来此处,所为何事?”
少司命停住了,沉默了一会,轻声道:“啊,没啥事,人间办事回来,突然想起来我好像曾经点化过一位山神,就来看看了,你做得很好啊,南洲。”
南洲没有吭声,心口处疼得他差点要爆粗口了,豆大的汗噗嗤噗嗤地往下掉。
他第一次那么期望,少司命快点离开,否则就要窥见了他不能说的秘密了。
“就是花少了点,南洲,种点花吧,啊,白帝那边的凤凰花开得正旺,你去取点过来种在南洲,可好?”
“……好,好!”
南洲依旧不敢抬头,怕那位神通广大的神明大人,一眼就看穿了他的秘密。
可是,快要瞒不下去了,原本修得只剩下小石头大小的凡心,现在反而又开始慢慢扩大,撑开了他好不容易修出的神格,真他娘的疼死了。
少司命往前走了一步,南洲慌张地低头后退一步,少司命顿住了。
他叹了口气,淡淡地说道:“好,那我先离开了。”
南洲一听,连忙抬眸,低声唤道:“司命仙官,你,你还会再来吗?”
少司命看了他一眼,目光移至遥远的地方,道:“凤凰花开之时,我大抵会过来罢。”
“那,那司命仙官还喜欢给胡子扎辫子吗?”南洲颤巍巍地抿着嘴,用力地压抑喷薄而出的情绪。
“什么?”少司命费解。
“我,我在长胡子,可以长得跟太上老君一样长,我留给你扎辫子,可好?”南洲一脸苍白,却硬是挤出了期盼与忐忑。
少司命一愣,似乎想起了自己往年的恶作剧,笑得不行。
南洲一脸的窘迫与茫然地望着少司命。
“傻瓜!”少司命几乎是带着宠溺的笑,抬手揉了揉南洲已经变成绿色的发丝,念了一句,“不用老想着报恩,点化你对我而言确实无足挂齿,安心做你的南洲山神吧,凡心对神而言不太友好,尽快修掉它罢。”
说着,冲着南洲弯了弯好看而又精致的眉眼,随后消失在月光之下。
南洲僵住了,少司命是不是,看穿了他的小心思……
一想到这里,南洲疼得直接瘫了下来。
那时,他不知道神动了情根是如此之痛。
后来他千辛万苦跑去西方找白帝讨了一株凤凰花的种子,小心翼翼地伺候成苍天大树。
可是,花开花落,四季更迭,他的神明大人却再也没来过。
他甚至借着汇报任务的噱头跑去司命仙官的府邸,但是那里永远都没有神明的影子,少司命似乎永远有忙不完的事情,他们总是错过相见的机会。
他不死心又跑去找太上老君,太上老君有些吃惊地望着他:“你说什么?你竟然可以看到少司命完整的模样?”
南洲越发困惑与费解:“那诸位眼里的少司命是怎样的呢?”
“无相。”太上老君摇了摇头,目光里有些怜悯,“司命这一脉,没有本名,没有本相。”
南洲僵住了,心里的忐忑越发不安:“那少司命说的短命是指?”
“啊,你刚列为仙班,可能有所不知,司命一脉是诸神里活得最短的神使,大抵是背负太多了,遭受的天谴太甚。”太上老君摇了摇头,似乎想到什么,有些困惑地问,“你为何能看到少司命最初的模样?”
啊?!
原来,只有他能够见到那位神明大人的模样吗?
南洲窃喜,却不语。
这世间,只有他能看到少司命最初的模样呢!
后来,他的胡子终于长了出来,但是,他死死记住的神明大人的模样,却在他日复一日的修行中,逐渐淡化了。
他终于修出了神格,衍出了神丹。
有时候会感叹,少年时的情动,终究也抵不过岁月漫长,那位谪仙般的少司命,终究成了他可望而不可即的白月光。
后来,他一直以为,他将来会成为一名合格的神使,会秉守天道,兢兢业业地做好山神,至于凡心,或许总有一天会消失吧。
直到狐仙与星君的闯入,把平静的大山,搅得乱七八糟的,原本被淡忘的情愫仿佛被唤醒了一样,蠢蠢欲动的凡心,再度震颤了起来,那位神明大人的模样,竟然越发的清晰。
等察觉到凡心异动、情根缭绕之际,他终于意识到,硬生生扣掉的伤疤,底下竟然还是残留了隐隐痛的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