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他温和惯了，哪怕表情严肃，看上去也跟凶丝毫不沾边。但黎海若宁可和一百个顾采衣横眉冷对，也不愿意看孔昭露出这种表情。他轻轻叹息一声，撑起身子，凑过去拈起孔昭的一缕长发，撒娇似的说：“只是把五百年一次的褪鳞提前而已，没什么事的。吃药也是为了加快褪鳞速度，毕竟时间紧急，容不得我拖上三年五载的。现在情况特殊，褪了鳞之后，我能保持巅峰水平的实力至少五十年，这样才能在大劫时保护咱们家里的人。”
这是实话。就像蟒蛇要蜕皮一样，褪鳞是鲛人修行中必须经历的，五百年一次，每一次都会让修为有质的飞跃。只是用带毒的海药强行催动褪鳞，过程会相当痛苦，修行的底子也会多少受一点损伤。
黎海若心里清楚，孔昭不会和他唱反调。
果然，孔昭软了神色，坐到榻边，扶着黎海若的肩示意他枕到自己腿上，两人的长发交缠在一起：“所以你打算怎么和白遊解释？”
“他要想办法抓到灭北斓一族的凶手，不能和我一起去，我们说好了，到时留我自己在东海休养。”黎海若手捻着孔昭的发梢，“大劫将至，上辈子白遊给我留下的保护也在渐渐失效，久居内陆会侵蚀法力，我本来也打算回本源之地调养法力，不算骗他。”
孔昭垂下眼，低声说：“那孔昭哥哥陪你一起去，好不好？”
黎海若笑了：“褪鳞须得潜到海面千里之下，离灵泽休养的洞窟不远，他虽然不能动，说说话解闷还是没问题的。那里又黑又湿，你琴身受潮了怎么办？再说你还得保护你们家小雪呢。”
“说到小雪，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事涉及天命，命理一事艰深无常，别说你我了，连秦风月大祭司都不敢说自己能看明白。”黎海若拉住他一只手，“所以你要看着他点，否则他怕是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孔昭点头，却听黎海若又说：“但他也不是小孩子了，凤翼族那些幺蛾子个个心机深沉，他有自保之力，还对你心怀不轨，你也要保护好自己。若他欺负你，我绝对会找他算帐。”
孔昭失笑：“怎么就心怀不轨了？他还那么小。”
黎海若想到洛从雪那比孔昭高大半头的身材，心想天底下也就孔昭还把他当小孩了。
若自己不看着点，后果不堪设想。
小铜盏里的膏体已经彻底融化，腥味已经彻底被炼去了，满室异香。孔昭指尖在半空虚虚一挑，做了一个拨弦的手势，融化的膏脂混着其他五十三味药材，分成一百零八颗圆润雪白的药丸，落入一旁的乌木匣子里，整整齐齐地码着。
最上层中间的一颗体积略大，呈深紫红色。
“入海之后先入定调息三个时辰，然后吞下药引子，余下的等你捱不住的时候就吃一颗，每日最多三粒。孔昭拍拍黎海若的腿，“让我看看你的尾巴。”
黎海若上半身依然伏在孔昭腿上，下半身顺从地化成了一条修长银亮的鱼尾。
孔昭指尖轻轻抚过上方大鳞片焦黑的边缘，叹道：“上次雷劫留下的，还没痊愈吗......”
黎海若眨眨眼：“只是边上糊了一点，没伤到肉，不要紧，早就不疼了。”
“等你去了东海，我也要出去做点事。”孔昭像哄孩子似的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腰背，“北斓伤成那样，小胜从早到晚陪着你们奔波，我不能再留在家里不问世事了。我离开前，会把东堂的防护法阵从外面锁上。”
东堂的防护阵就如同一扇上锁的防盗门，只有两把钥匙，是阵法下方海兽遗骸的两只眼睛做成的，一把在黎海若手里，一把由孔昭保管。
“好，让霜月在家照顾北斓，她本体和寒星有关联，有事还能随时联系白遊。”黎海若抓着他的手微微用力，“你若有空，也帮我盯着点白遊，好吗？”
孔昭笑了：“盯着他做什么？他又不会在外面搞七搞八。”
“我知道，他有分寸，也会为了我老老实实地惜命，但我还是怕啊......”黎海若闭上眼，喃喃道，“我没有第二块魂血胆了......”
孔昭修长温热的手指盖在他眼前，为他挡住了漏进来的光。房里点着清淡安神的香料，孔昭的袖子里发出一种温和的木香。黎海若法力不支，本就易疲乏，竟又枕在孔昭的腿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他已回到了卧房，身上妥妥帖帖地盖着锦被，白遊正倚在床外侧靠枕上，穿着一件纯黑的丝质睡袍，襟口敞着，合着眼养神。
黎海若睁眼看着他的侧脸，觉得天底下没人比他老公更帅了。看了好一会，才搂着被子往白遊身边挪了挪。
这一动，他才发觉自己下半身居然还是鱼尾的样子，只是被掖在被子里，多半是白遊给他盖上的。
白遊闻声睁开眼，翻了个身和他挤在一个枕头上，手探进被子里，摸了摸他的小腹，两人呼吸交缠：“最近怎么这么爱睡？我还以为你终于有了呢……”
黎海若懒洋洋地一笑，顺着他的话继续胡说八道：“真有一个也不错，只是不知道生出来是人是鱼。”
白遊的手向下滑去，摸到了光滑的鱼鳞上：“别赖床了，咱们动身吧，到了东海再睡。”
黎海若点头，抬手勾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挤了挤，轻声说：“不要忘了，我们还有千秋万岁呢。”
“千秋万岁……”白遊缓缓重复了一遍，接着坐起身，直接掀开被子把他抱了出来。
银白色的鱼尾搭在北斗的手臂上，软绵绵地垂下，看上去优美而易碎。白遊把他放在书案上，转身从椅子上拿起自己的外衣，语气平静：“除了海药，还要带别东西的吗？”
黎海若身子一僵。
他把这一茬给忘了，若白遊去孔昭房里接他，肯定能闻到药膏的味道。孔昭不是个会撒谎的，白遊一问，他肯定什么都说了。
黎海若心虚地盯着白遊背上优美凸起的蝴蝶骨，低声说：“我只是去褪一次鳞，会有一点点疼。但褪过之后我的法力就会变得更精纯……和姑娘家来月事差不多，没什么要紧的。”
“我知道。现在褪鳞对你来说是不得已的选择。”白遊系好扣子，转过身捧起他的脸，低头在他嘴唇上亲了一下，“我总是夸口说要保护你，却事事都由你挡在前头。”
黎海若环着他的腰，把下巴搁在他肩上：“咱们都是多少年的老夫老妻了，还计较这些干嘛？谁保护谁都一样。我又不是顾采衣那种娇花似的小白脸。”
隔壁的南斗大人鼻子无端一痒。
他们两个出了房门，顺着后院的洞潮井，呼吸间就到了东海边。
“如果觉得休养好了，就给我传消息，我来接你。”白遊站在守海关的祭台上，正对着脚下滚滚怒涛，手臂稳稳地抱着鲛人身的老婆，“告诉灵泽，我也会替他留意大祭司的。”
临分别前，黎海若更加舍不得了。他一手死勾着白遊的脖子不撒手，一边没话找话拖延时间：“当年咱们就是在这里重逢的，你还记得吗？”
白遊笑着亲了下他的额头：“当然没忘。我那时候还是个凡人，路过这里买酒喝，没想到还白捡了个漂亮老婆回来。”
“等我褪完鳞上岸，就来这里找你。”黎海若的指尖从他的眉骨向下划去，一直描摹到喉结，“你好好保重。盯着点洛从雪，别让孔昭被他欺负了。”
他双手一推白遊的肩，从他怀里挣出来，逆着潮湿腥咸的海风，向后直直地跃下山崖，急速落入了汹涌奔流的海潮中。
白遊静立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被东海海浪吞没。
这里才是黎海若法力和生命力的本源地，他生来就属于这里。
他和黎海若明明是来自两个世界的，却能和和美美地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没人比他们更契合。
白遊表情柔和地注视着海面，片刻后，他转过身背对着崖边，把寒星刀从腰上解了下来。
受前世献祭的影响，他这辈子作为凡人托生后，右手天生使不上力，不能持太重的东西，早年习武用惯了左手刀。为了拔刀方便，寒星平时都是挂在他右边腰上的。
眼下他左手抓着刀鞘，右手从容拔刀，在崖边长风里练了一套刀法。
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一套刀法练下来，他收刀还鞘，将寒星挂在了左边。接着他活动了一下右手手腕，袖口微卷，露出了一个薄薄的铜护腕。
那是当时韩易水交给他的铜片，里面有一线寒星本源陨铁的金气，配合着韩家大匠的秘法，能牵引他前世北斗武神破军瑶光宫的星位，使得金气贯通残损的经脉。
只要把它戴在手上，他便能重新站在北斗武神的武力巅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