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远游>第89章 前恩

  说到这里黎海若垂下眼,小小地抿了一口茶,陷入了古怪而短暂的沉默。

  他在叙述时省略了大量细节和对话,很多事都含糊地带过。秦风月在一旁安静地听着,虽然按照黎海若的描述,他也参与到了整个事件中,但他似乎并没有插话的打算。

  白遊在听到荀常与文小湘的名字时恍惚了一瞬,也下意识地攥起了茶杯,低声说:“荀常和文小湘夫妇么……可惜了……”

  秦风月怔愣,在旁边轻声问道:“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嗯……在我们解决了这件事情后,他们先离开了北安岭。两个月后,在招摇山一带,他们夫妇就先后牺牲了。还是镇守西南一带的黄龙王孚应代为收殓的尸骨。”黎海若露出悲哀的神色,“骨灰按照他们唯一的儿子荀之安的意愿,一半在战后送回了文小湘的格笙寨安葬,一半葬在了招摇山。”

  白遊默不作声地拉住了他一只手。

  黎海若垂下眼帘,睫毛轻轻颤了颤。

  当年荀之安在料理完父母丧事之后就去了观星台,被大长老收入门下亲自教导,接着立刻去了一趟东堂,那个十二岁的男孩似乎一夜之间长大成人了,他见到黎海若,送来了一个大樟木箱。

  那时的归墟东君脸色依然憔悴,但精神已经好多了,似乎从北斗战死一事中稍稍走出了一点。他像是怕冷一样,抱着个军中常见的粗糙的暖手炉,淡淡地开口:“我当初事务缠身,没能替你爹娘照拂你一二,不必送我什么东西。你若愿意,不妨在此处住上几天。”

  “多谢黎先生的好意。”荀之安勉强一笑,“这箱子里的是我娘的遗物,很早就备下了,说在战后务必找机会交给您。”

  黎海若的瞳孔微微张大,抱着暖炉的手拢在袖子里,手指竟微微有些发抖,荀之安并没有察觉到。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看黎海若精神恹恹,也被勾起了伤心事,起身向黎海若告辞。

  黎海若轻轻一颔首,也没开口留他。

  毕竟在那场大劫中,他们都失去了人间的至亲至爱。孔昭的德音琴受到重创,灵体沉睡,至今依然毫无动静,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醒来。他们两个伤心人整日相对,还能说什么呢?

  等荀之安离开,他又在桌前坐了好久,静得像海神庙里供着的一尊泥塑神像。终于,他好像攒足了勇气,慢慢起身走到香樟木箱子前,半跪下来,将箱盖掀开了一条缝——

  又像是被里面流溢出的银色灼伤了眼,他的手一抖,箱盖重新合拢。

  文小湘说“大婚时要送全套银饰给他们”只是戏言,毕竟只有女子才会在婚嫁时全身穿戴繁复的银饰。她的礼物是仿照中原人礼节、特意为他们制作的的——两顶纯银的发冠,一看就是成亲礼上用的,上面的龙凤灵动若飞;一套纯银打的合卺酒具,葫芦腰的地方用红丝线系在一起;以及一件栩栩如生的银器摆件:两扇微卷的荷叶簇拥着一枝并蒂莲,底座上有一行苗族文字,下面是四个娟秀的小篆,看得出是文小湘的手笔——

  “并蒂同心”。

  秦风月微微出神,好半天,才没头没尾地叹息一声:“怪不得……”

  “什么怪不得?”

  “等你说完北安岭烛祸,我再细讲。”秦风月伸出一只苍白的手,蘸着茶水在桌面上画下一个纹样,“我和文夫人当时做了个约定,看来如今要到兑现的时候了。”

  黎海若看着白遊,按了一下他的大腿:“我长话短说,那村民血液里被下了一种蛊虫,产自西南一带,据文小湘说应该是从古墓里掘出来的,阴气极重。我们查明情况后,想去其他村子看看有没有人中招,结果发现附近四个村落的村民居然全部人间蒸发了。”

  “人间蒸发?”

  “没错,村子全都变成了空的,连嘉泽的守军也不知道什么情况,直到后来,我们才知道,烛九□□下的土系妖族耗时数月,在村庄的地下布下了传送阵,当晚启动阵法将村民全部抓走。”

  白遊皱起眉,缓缓地说:“他抓走村民,应该不是为了做人质或是……口粮吧。”

  “嗯,”黎海若用手掌抵着额头,牙关咬紧了又松开,“村民全部遇害,尸体被埋在后山的一个千人深坑里,被放干了血。带毒的血成了烛九阴布阵的原料……他们在战场上布下大阵,设计将嘉泽带领的前锋部队引入阵中,和烛九阴正面交战。当时我和灵泽也去了那里,我们三个合力重创烛九阴,后来嘉泽给了烛九阴致命一击,用长枪刺穿了烛九阴的心脏……”

  他描述得简短,但听者依然能体会到当时血淋淋的心惊。

  白遊拉起他一只手,轻轻在掌心里摩挲着。

  “那个阵法从天上往下看,就是之前画在祭坛外石头壁上的圆形纹样,启动的契机就是烛九阴的死,杀了他的嘉泽当场被带诅咒的血阵反噬重创,差点也死了。”黎海若现在说起来仍是心有余悸,“还好有文小湘在,帮他用以毒攻毒的法子保住了命。说起来嘉泽也是龙王中第一个因为重伤陷入长眠的。”

  “当时我和灵泽想把他那块用来保命的本命魂血胆用上,但被大祭司制止了——”讲到这里他看了秦风月一眼,“我还记得你当时说,龙王魂血胆不能动,将来会有大用处。是这样吧?”

  当时黎海若年纪尚轻,对秦风月的本事还不是很了解,本想提出反对意见,但灵泽在听到秦风月开口后,马上改口,举双手同意秦风月的主意,甚至积极地操持安排红龙王长眠一事。

  之后秦风月在某个深夜突然消失,虽是意料之中的事,灵泽还是为此惆怅了许久。黎海若却对他的安排一直耿耿于怀,后来终于找了个机会,当面问他,为什么会这么听秦风月的话,真的只是为了讨美人欢心吗?

  黎海若记得那是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们已经打散了北安岭的其他叛军,安排好了嘉泽的旧部下,打算第二天启程回中原战场。荀常和文小湘夫妇在当天下午就告辞离开了。那晚灵泽坐在秦风月之前住过的小院里,倚在院中的大榆树下,一手提着一小坛土酿的高粱酒,有些忧郁地小口喝着,一副为情所困黯然神伤的没出息样。

  黎海若走到他身边,问出了那句话。

  “当然不是,我对上他时脑子再糊涂,也不至于拿自己兄弟的命开玩笑。”灵泽把酒坛递给他,“但他既然说魂血胆留着有用,那就一定有用。”

  那时黎海若年纪尚轻,在兄长面前还能有什么说什么,闻言有些不服气:“为什么?”

  他其实想问的是“凭什么”,灵泽听出来了他的话外音,淡淡地笑了笑:“他出身很特殊,是当世唯一真正能沟通天地、看清前路的。他不会害你,以后你再遇上他,他说话你一定要听。”

  接着,他又像自言自语似的念叨了一句:“这样一个人,就算是个纯粹的凡人,也不会是我的……”

  黎海若回过神,表情有些复杂地看着秦风月,等待着他回应那句话。

  秦风月似乎料到了他会说什么,眉目平静地回答道:“嗯,我本算到五龙王的魂血胆会在当年的大劫中派上用场,没想到还是差了一步,居然有一块魂血胆用在了我自己身上……”

  黎海若挑眉:“这居然不在你的算计之中吗?”

  他语调里罕见地带了点讽刺和不忿,毕竟灵泽是他的兄长,而且是五龙王中和他关系最亲近的一位,就算秦风月本身没什么过错,感情上他也自然更偏向灵泽一些。

  秦风月的避开他的目光,低低叹息一声:“当年之事是我不好……我没料到他居然赶到了,也没想到他真的……”

  白遊和黎海若对视一眼,自然对当年之事心知肚明:秦风月在东海之滨自尽,以身献祭来换取东海一带的平定,在自尽前他设计将灵泽引来,灵泽在看到他的尸体时当场理智全失,不管不顾地用自己的本命魂血胆给他续命,让秦风月能以一种半人半鬼的姿态活下来。

  黎海若问完了也有些后悔,为缓和气氛,他伸手为秦风月续上了茶:“抱歉,当年之事已经翻过去了。但我想知道,在你原本的算计中,五龙王的魂血胆是用来做什么的?现在能告诉我们吗?”

  秦风月缓缓摇头:“这是天机,我现在还不能说。”

  白遊咂摸了一下这句话,问道:“也就是说,这些魂血胆在这次大劫中还会有重新派上用场的时候?”

  秦风月闭上眼,算是默认了。

  屋子里又陷入了一种迷之尴尬的气氛,最终还是秦风月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还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关于观星台代首席荀常和夫人文小湘的死。”

  “当年赶赴北安岭之前,我刚刚离开江南,在那里我结识了顾采衣,那时候他还没有继任南斗的位子。前任南斗元逢君托我去北地找一种江鱼鳞,用来炼制他的探龙髓。这就是当年我为什么要去北安岭,我也没想到会遇上你们。”

  元逢君是元琛的亲叔叔,也是顾采衣的老师,元琛珍藏的那瓶“神仙水”也是从他那里传下来的。

  “当年走得匆忙,很多事没来得及向你们解释。”秦风月垂眼盯着茶壶上的斜开片裂纹,“在北安岭附近,我搭救了一窝逃难的蛇妖,他们自称是北安岭一带的保家‘柳仙’,前夜村落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全村村民在一夜间突然失踪,他们心里害怕,就举家逃跑了,临行前,他们在汲水时发现了水中似乎被下了毒。”

  这倒也和黎海若他们所知晓的对得上:井水中被投毒,村民被烛九阴用不知是什么的邪法集体抓走,用他们沾了毒的血布阵。

  “后来的事你们都知晓了,我混入村民间查探,没想到遇上了你们一行。”秦风月抬起眼看向黎海若,“我其实不想和他相处太久,但你说能联系到来自苗疆、精通虫毒的文小湘,我就没有立即离开。”

  黎海若在心底为灵泽默哀了三秒钟:

  他缀在人家屁股后面讨好,秦风月却压根不愿意理他,好不容易纡尊降贵多住了两天,结果还是沾了别人的光。

  堂堂龙王怎么就卑微成这样呢?

  黎海若虽然感情上偏向灵泽,但他也理解秦风月:不爱就是不爱,人家可能是天生不愿意沾染□□,或是压根就看不上灵泽,被一个不喜欢的纠缠,可以说是相当烦心了。

  然而现在不是考虑感情问题的时候,毕竟灵泽还在东海下面苟着,随时可能咽气,秦风月却是要拯救世界的。这两位这辈子也只能这样了。

  “我不知文姑娘是何时嫁人离开格笙寨的,我当年去苗疆时,她还是个小姑娘。”秦风月眼中没什么怀念之色,似乎对这段过往并不怎么上心,“她是寨主的小女儿,她母亲得了一种怪病,苗医苗巫都无法医治,就让我这个外人帮忙瞧上一瞧。”

  说到这里秦风月看向窗外,微微出了会神。

  他脑子里装了太多的东西,大到山河人间,小到爱恨痴缠,若不是文小湘见面时提起,他可能不会把面前的女子与当年那缀着满身繁复银饰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

  那年他为追查楼面的踪迹深入苗疆,搭救几条性命不过是顺手为之。救过哪些人、说了什么话这种细枝末节他早就记不清了,但他记得格笙寨外成片的枫林。

  应该是在一个深秋吧,不然不会有那样红的枫叶,连成片的,顺着低伏的山脊,烧到天边和晚照的红霞遥遥相接。

  灿烂得像东海上的日出。

  那时中原一带清平安定,他也尚未从天机星相中窥见几十年后的涂血乱世。他独自游走人间,唯一的奔头就是找到当年的楼面传人,亲手为世间铲除这一脉的祸害。

  否则他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做些什么。

  黎海若开口将他游离的思绪拉了回来:“文小湘当年说你于格笙寨有大恩,难得仅仅是医好了她的母亲吗?”

  “他们的寨子靠近群山,我当晚留宿时偶然从星相里观测到,东南角会有山地异动,‘无主之厉欲出’,便让住在那里的人连夜搬离,果然后半夜雷雨交加,大片的山石滚落,所幸人都撤走了,只砸坏了几间房舍。”秦风月低头喝了一口新茶,纤秀的眉毛轻轻一动,“玉露茶吗?”

  黎海若:“你懂茶?”

  “不懂,我从前只喝过这一种茶。”秦风月眼中难得起了一点波澜,“话说回来,我当年不过是随手为之,而且文小湘的父亲也将族中皮卷上记载着有关楼面的部分全部送给了我。我本以为此事已经两清了,但那天和文姑娘见过之后,她私下找到我,说她用苗疆的算术算过一卦,格笙寨还欠我一个情,如今是她偿还的时候了。”

  白遊和黎海若对视一眼,总觉得事情的发展有点超出想象。

  “她是格笙寨的‘姑’,也就是巫女的继承者。她找到我,说她算到自己命不久矣,若此债不偿,她便是死了也不得安宁。”秦风月大概是见多了生死,表情始终淡淡的,“苗寨和中原的卜卦体系不同,我当年见识有限,自诩清高,总觉得她们传下来的卜术是操纵蛊毒装神弄鬼,便也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没想到……”

  白遊别过脸,低声说:“荀常和文小湘死在凶兽朱厌手里。当年那边有几个观星台的旧部,冒死抢下了全尸,据说是黄龙王孚应主持收殓了他们夫妻的尸骨。他们的儿子荀之安,在战后离开了招摇山,带着父母的一半骨灰回了格笙寨安葬,在那里他也结识了他的夫人周卉,也是个巫女。”

  秦风月放下茶杯:“就是荀子姜的父母吧?我在观星台见过荀子姜一次,他继承了他父亲的三生目。”

  “荀之安的三生目据说能一眼看穿前身命理,多半是受他母亲血统的影响,荀子姜的母亲周卉也是苗巫,他继承的三生目比他父亲的更强,不但能看穿前身,还能看到眼前,就是他帮我们钓出了招摇君。”黎海若叹了口气,“那小破孩子从小就闹人,我当年每次在老白出小公差时,就带他去东海住过一段时间。”

  荀子姜的生母早逝,荀之安也在荀子姜三岁时猝然离世了,死因至今不明,尸身上没有任何痕迹。桌上还留着一封盖了私章的手书,只交代了身后事,还提了一个比较特殊的要求,请归墟东君黎海若照应一下他的幼子荀子姜。

  关于他的死因,观星台私底下流传比较广的说法有两种,一种是他修行圆满登仙了,另一种是他被亡妻勾走了魂。

  那时候观星台掌事的新南斗顾采衣正被内忧外患搞得焦头烂额,也就没细究这件事。观星台当时没人敢去打扰大隐隐于市的归墟东君,好在那时托生为凡人的白遊刚刚找回记忆不久,顾采衣便给白遊写了封信,委婉地提了一下荀之安的遗愿。

  白遊对养孩子没什么意见,当晚便在红绡帐里给归墟东君吹了好大一阵枕边风。

  黎海若本来是不愿意沾染观星台自家的麻烦事的,但他想起当年看到荀常和文小湘大婚的场景,又想到自己和白遊这辈子都不可能生出小孩,心难得地软了,再加上他当时被白遊卖力伺候得很舒服,也就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第二天他们去了观星台,想看看新鲜出炉的“拖油瓶”长什么样子。那时还没有腿高的小孩子拉着黎海若的袖子,口齿伶俐,脆生生地叫了一声:“哥哥!”

  眉眼精致,带点女相,很像当年的文小湘。

  黎海若本来有心纠正一下称呼,但考虑到前世的白遊和他的祖父母荀常文小湘平辈论交,理论上他们差了两代,但叫“爷爷”有点奇怪,叫“叔叔”更是不太像话,便也就随他去了。

  这一叫就是很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