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衣立在门前，身形文弱却站得笔直，就像一枝拔节挺立的瘦竹。洛从云规规矩矩地站在他身后半步处，用家传的本事也化出一身淡青色的长褂子，和顾采衣身上那件样式相近。
小院靠水，清凉微潮的风徐徐吹过，盛夏也不觉闷热。风中送来一股缥缈的花香，顾采衣抬头嗅到那香气，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门环响三声，一个门童模样的小男孩开门迎客，见到顾采衣身后的洛从云后，他脸上露出一丝惊愕的神情，随后横跨一步挡在正中：“两位有何贵干？”
“观星台南斗顾采衣，这位是我的亲传弟子洛从云，前来拜会凤翼族长。”
小童穿着一身黑衣，脸长得粉雕玉琢的，说话倒是口齿伶俐：“二位来的不巧，我家族长于今夏小满当日陷入休眠，您怕是要白跑一趟了。”
洛从云冲他呲着小白牙一乐：“哎，我曾经也是在凤翼族族谱上留过名的，算是半个自家人，就别拿我当胡娘娘糊弄了。”
小门童看面相不过十二三岁，但毕竟是个凤翼蝶妖，年纪究竟多大还不好说，也许真是个喜欢装嫩的老妖怪。顾采衣不是荀子姜，一时也看不透他功力几许，只瞥了一眼身后的洛从云，盘算了一下硬闯的胜算。
如果是白遊，现在应该已经拔刀了；如果是黎海若，现在大概已经水漫金山了；如果是祁北斓，这位的脸上就该开花了。可惜他们天机部以学棋布阵为主，南斗又一贯以温和体面的形象示人，一般不太擅长和人家硬碰硬。
“不知二位前来拜会族长所为何事？若是寻常公务，现下几位长老都在族中，我可以为二位引见。”
顾采衣想了想，颔首道：“也好。”
两人跟着小童进了院子，甫一跨过门坎，眼前景致瞬息变幻，面前出现了一片绵延无尽的花海，各色时令的花密砸砸地开在一处，艳丽得近乎铺张。
脚下是一条细窄的土路，小童走在前面，领着他们穿过花海：“南斗先生是第一次来族中做客吧，这便是天下十大胜景之一的梦盈花田，无论多么珍奇的花，都能在这里寻到。而且花开不分时令，四季不败。”
顾采衣四下打量了一圈：“果真壮观。”
说着他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不远处的一小片淡粉色的、状若兰花的植株，话音里透出一丝诧异：“想不到这里竟有慕仙花……”
“大人认得这花？”小童的语气中带了点炫耀的意味：“这大概是天底下最后几丛慕仙花了，除了东海那一带的故乡，也只有这里的水土能养得活这娇贵的宝贝。”
“阁下好见识，这慕仙花在人间早已绝迹了，今天居然有幸还能再见芳颜。不知道阁下怎么称呼？”
“无名小卒，不足南斗大人挂齿。”小童脸上不惊不恼：“在下不才，只是一个花匠，不敢称阁下，只懂得些莳花弄草的学问。”
“既如此，我可否向您购买几株慕仙花，送给我一位故人，作为赔礼。价格好说。”
小童闻言转过身，仰起头用清澈的眼睛直直地看向他：“这花虽然稀罕，但在你我眼里它只是花而已，只有对特定的人来说它才有特殊的含义。花是开给有缘人的，我当然愿意相赠，只是这花太娇贵，离开盈梦花田的土地，怕是很难养活……”
顾采衣和他对视片刻，淡淡地笑了一下：“有理。”
洛从云听得一头雾水，有心变回原型飞上前，，仔细看看这慕仙花是什么新鲜品种。但想归想，他站在顾采衣身后没动。
顾采衣冲小童一抱拳：“劳驾可否辟出一条路，让我们到近处一观？”
小童的指尖虚点，脚下出现了一条同样窄小的土路，一直通向慕仙花近旁：“请吧。”
慕仙花的花色淡粉，叶片细长，倒真的很像兰花，只是香气要比兰花浓甜得多，透着股勾人的媚。
顾采衣的眼中流露出一丝怀念的神色，俯下身子，修长的手指轻轻滑过花瓣。
“传言古时天女降临东海之滨，见那里的兰草叶子修长可爱，却未到开花时令，便解下衣上浅粉色的彩练，抛诸叶上化出花瓣，四季常开，自此就被那边的渔民看作圣物，每年祭日时他们会采来鲜花，再用花瓣酿制花酒，用以祭神。”小童看了洛从云一眼，继续说道：“我族当年造访东海，向大巫师求得几株幼苗，换了各种土，耗费无数灵药，才小心翼翼地养活了这几丛。想不到，这几株如今竟是世上仅存的慕仙花了。”
顾采衣阖眼叹道：“可惜……”
“确实可惜。看来月盈月亏，生死离合皆是命数，要走的，强留不得。”
洛从云听了这话，咂摸出一丝悲凉的滋味，竟莫名有些心悸。
“阁下既然如此通透，不妨再坦诚一点。”顾采衣站直身体，动作斯文地扶了一下眼镜：“您所求的一定不只是在这里侍弄花草，我和洛从云此次前来也不愿浪费时间和那些个长老虚与委蛇，我有坦诚合作的意愿，阁下愿不愿意行个方便、近一步说话呢？”
“两位此行的目的我大概能猜到一点。”小童弯下腰，从路边的土里摘下一朵淡蓝色的鸢尾，踮起脚送到顾采衣手里：“您可以叫我洛司楠，有些惑，我可以斗胆为二位解一解。”
洛从云“啊”了一声：“族长……果然是你。您是被逼了宫篡了位，再被发配来看大门了吗？”
“小云你太久没回来，我早就不是族长了，现任族长是个被长老挟持的傀儡，成天畏畏缩缩的，相貌没有我一半英俊。前任族长洛司楠已经死了。”看门小童——凤翼族前族长洛司楠神色轻松：“反正我也不想干了，咱们族的易形幻术天下无双，连自己族人也认不出，多方便？如今我每天浇浇花松松土，不用被那些老头子老妖婆纠缠，挺好的。就是平日里没有一起聊天的，有点寂寞。”
说着他把顾采衣拈花的那只手用双手握住，深情款款地说：“南斗大人，久闻大名，今幸得见，真真是风华绝代气度不凡，可惜我现在不能变回本相，否则定要与顾先生好好相交一番……”
洛从云之前心里好不容易升起的那点敬畏心顿时连渣都不剩了，他木着脸上前拉开这位老不正经的族长的手：“请您自重。”
“不好意思啊小云，我太久没见过这种满身书卷气的外族美人了，一时有点情难自抑。”洛司楠潇洒地一转身，继续往前走，口中说着：“小云你找得到藏书楼吧，上次小雪看的那本在四楼六十九架三层最右，你们去一看便知。”
“族长真是耳聪目明，什么都瞒不过您。”顾采衣背着手，不紧不慢地缀在他身后：“当初洛从雪私入藏书楼偷读典籍，您为何不出面阻拦呢？”
“那时我还坐在族长的位子上，不然如何能替他掩盖，瞒过那些老家伙的眼睛？本来呢，当年我是不赞成连坐你和小雪的，但那些个老东西都把罪状按在我脸上了，我就想着，走了也好，至少不用留在这鬼地方受气，有些事还是要你们年轻人去做。于是我就给你们留了个后门，放你们走了。”洛司楠笑眯眯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看着两人身上“情侣装”露出了暧昧的表情：“看来你过得不错，面色红润，还能常伴美人身侧。小雪呢？现在应该也过得不错吧。”
“族长。”洛从云强压下五味杂陈的心绪，问道：“您为何一直留在这里、不一走了之呢？”
“我啊，我舍不得这些花。”族长的声音轻柔：“有些品种娇贵，一天不浇水，就活不成了。”
这句话似乎勾起了洛从云很多回忆，他面色动容，顾采衣却依然平平稳稳地开口：“您知道现在洛从雪如何了吗？”
“我自然是不清楚，但想来他应该是平安无事，否则小云不会这么从容。”
这话倒也在理，顾采衣继续说道：“他倒是性命无虞，只是受那本典籍上的内容引导，犯下了大错，如今被黎海若黎先生关押在东堂。”
这话表达出的意思虽然跟事实大相径庭，但细究起来似乎也不算撒谎，洛从云配合着点点头，适时露出了一点惋惜痛心的神色。
“诶呀，这孩子，怎么还招惹了归墟东君？谁不知道那位的心眼只有针尖大。”洛司楠露出懊恼的神色：“黎海若我当年见过一面，哎呦呦，惊为天人亭亭玉立的一朵出水芙蓉啊！好好的美人怎么就是那么个脾气，眼里除了他家白遊，别人谁也装不下。”
顾采衣和洛从云听了这话，都露出了一点古怪的神色，因为第一次有人用这么清新脱俗的词儿来形容黎海若，听起来还挺新鲜的。
但这位族长能全胳膊全腿地活到现在，想来还没有不长脑子到勾搭过黎海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