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诊室的灯亮了很久。
医生和护士穿着深绿色的工作服, 虽然包裹严实,但依旧可以在暴露出来的鬓角看见沁出的细密汗珠。
言晏的生命体征各项指标在急速下降之后维持在了一个很微妙的点。
不会死,但是一旦再发生一点变化, 都很难救过来。
言晏隐隐约约听见耳边有急促紧张的交谈声、匆忙的脚步声、仪器滴滴的响声和金属和玻璃瓶清脆的碰撞声。
他的大脑一片混沌, 一时之间想不起来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眼皮很沉, 费很大力气才能睁开一条缝。
“病人的各项指标开始恢复正常了!”
言晏听见耳边传来护士惊喜滴滴声音。
他勉强睁开眼睛之后,微微侧过头想避开刺眼的无影灯撑着手坐起来,却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脸上戴着呼吸机, 手背上还插着输液的针管。
他这是……在医院?
短暂的怔愣之后,大段大段的记忆如潮水般回笼。
在《旅光》剧组诡异横死的蒋思飞、被强行拖进去的阴阳柩、在阴阳柩里的两次循环和最后对着自己太阳穴开的那一枪。
他在察觉到生存时长的规则之后把一切都交给了傅百川,看现在自己这个样子,傅百川应该是成功了。
在注意到言晏恢复正常之后, 主治医生认真询问了言晏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感受, 在得到否定的回答之后一脸麻木的, 和其他医护人员一起拔掉了言晏身上的仪器。
他们的本意是把人推出来的,结果言晏一心想去看傅百川的情况,直接从床上站了起来, 推门走了出去。
医生:“……”
所以谁来跟他们说一下,这两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上一个病危突然恢复正常之后就换成了这个病危,这个莫名其妙好了之后撒丫子就跑。
……是他上学的时候少学了哪本书吗?
*
言晏穿着病号服推门出来,转身就跟坐在椅子上等待的临河和傅天雄对上了视线。
临河正在跟傅天雄唠嗑,看见言晏,笑着打了个招呼:“哟, 出来了?”
言晏点了点头:“师父,傅叔叔。”
言晏:“傅百川在哪个病房?”
临河指了指走廊尽头:“那个, 你床就在他床旁边,很好认的。”
言晏点头:“我去看看他。”
临河:“去吧去吧,我跟你傅叔叔再聊会儿。”
旁边那个在不久前已经被震撼过一轮的女大学生:“……”
她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抢救了那么久的病人自己生龙活虎地走了出来”和“死里脱生之后看见亲人就问了个路”哪个更离谱。
为什么会在医院手术室门口听见被抢救的病人和病人家属之间发生了类似饭店门口“你吃饱了吗”这样子的对话啊!!!
*
言晏穿着蓝白色条纹的病号服推开了病房的门。
傅百川还没有醒,闭着眼睛安安静静地躺着。
言晏心里莫名有些慌乱。
不应该啊。
阴阳柩破了之后,所有入柩的人几乎都会在同一时间苏醒,即使被卷入了柩主的记忆,也不会昏睡太久。
但是躺在这里的傅百川没有丝毫醒来的迹象。
言晏走到病床旁边坐下,把傅百川的手从被子里拿了出来,轻轻摊开他的掌心。
傅百川的手掌干燥温热,生命线清晰,并没有被阴阳柩异常影响导致生命危险的迹象。
言晏长出了一口气。
可能是因为柩主的执念和记忆过于绵长,所以傅百川还沉浸在里面没有醒来。
言晏的体温偏低,即使傅百川还在昏睡中,手掌也比言晏热上许多。
感受着傅百川的手掌传来的阵阵暖意,言晏终于有了些“劫后余生”的实感。
张明桦和杨伯宁那个阴阳柩的沉浸度太高了,言晏感觉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漫长的梦境,即使已经醒了过来,脑子还是有些昏沉,情绪还沉浸在阴阳柩里。
除了很难抽离的情绪之外,他还感受到巨大的疲惫。
因为有了傅百川的手这个和现实世界的“连结”,言晏因为在阴阳柩中求生而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下来,如潮水般的困意将他淹没。
——他抓着傅百川的手,伏在傅百川的病床上睡着了。
*
傅天雄和临河确认了言晏与傅百川的安全,就离开了病房,在灵署的交代下跟医院沟通,试图把这件事糊弄过去。
不然的话,要么是灵署和鬼怪的存在被公之于众,要么是在经过全面的身体检查之后,世界上多了一种用言晏或者傅百川名字命名的怪病。
病房里很安静,不知道言晏伏在被子上睡了多久,傅百川醒了过来。
病房里的窗帘拉着,光线朦胧,并不刺眼。
他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分不清这是现实世界还是阴阳柩里,想看看自己的手腕上还有没有那条红痕。
结果在抽手时,有一股阻力把他的动作绊住了。
傅百川这才感觉到腿上有些沉。
他对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然后有些茫然地撑着床板把上半身抬了起来。
——是言晏。
青年睡颜安静,眉眼清隽,呼吸均匀,正抓着他的手伏在病床边。
傅百川的心脏倏地漏跳了半拍,继而感觉胸腔像是被温水泡过一般酸软。
他们回来了。
因为读取了柩主张明桦的记忆,傅百川的心情其实是很低落的,但是醒来看见抓着他的手的言晏,那种杂糅了悲伤、愤怒、遗憾的情绪忽然就偃旗息鼓。
他们还有未来。
在阴阳柩中看到的诸多遗憾无法弥补,但是现在他们能做的事还有很多。
何其幸运。
傅百川坐起身来,垂眼看着身边趴着睡觉的人。
如果言晏睡着的时候他躺的地方再靠外一点,那言晏就刚好枕在他腿上了。
病房里的光线是冷白色的,照在言晏的侧脸上,竟然显得有些皎洁。
傅百川想,这人怎么长得那么好看。
平时醒着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就算是笑也大部分都是嘲笑或者冷笑,所以他一直觉得言晏的长相是“清俊”那种类型的,现在睡着了,整个人都柔和下来,傅百川竟然觉得这张脸可以用“漂亮”来形容。
好想咬一口。
他伸出另一只没有被言晏握住的手,轻轻碰了碰言晏的头发。
很软。
他的手从发根向发尾轻轻抚了过去,柔软微凉的发丝温柔缱绻地绕住了他了每一根手指,掌心还残留着发根留下的余温。
言晏的睫毛和头发都是深黑色,即使闭着眼睛也显得五官分明。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阴阳柩里待的时间长,他的嘴唇不似平时一般有气色,只带着一点淡淡的粉。
病号服的领口偏大,从傅百川的视角刚好可以看到言晏支离的锁骨和锁骨上那颗殷红色的小痣。
明明是一派旖旎风光,傅百川却没有别的遐思,只觉得一阵阵安心。
切实感受了死亡一秒一秒逼近的感觉、并看见言晏亲手打烂了自己的脑袋之后,仅仅是知道人好好地在自己旁边趴着就很满足了。
想起言晏对自己的太阳穴开枪的那一幕,傅百川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言晏完整而圆润的脑瓜子。
啊。
没有缺一块儿。
是囫囵的,真好。
人的头皮本来神经元就比较多,感官敏锐,言晏又浅眠,所以在傅百川摸他的头发的时候他就差不多快要醒过来了。
半梦半醒之间,脑瓜子又被人嘣嘣地拍了好几下。
言晏:“……”
于是言晏睁开了眼睛。
在言晏无声的谴责下,傅百川有些尴尬的别过头,轻咳了一声道:
“那个……你把我腿压麻了。”
所以我才拍你的,绝对不是我自己手欠。
言晏看着被子下明显的两条腿和自己在外侧压出来的痕迹,冷笑:
“你三条腿啊?”
傅百川害羞低头:“嗯!”
言晏:“……”
言晏坐直了,试图把被这孩子越拐越偏的话题带回正轨上:“你什么时候醒的?”
傅百川道:“刚醒。”
他说着就抱住了言晏的腰,埋在他怀里哼哼唧唧道:
“你怎么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了言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害怕……”
傅百川都做好被言晏推开骂两句的准备了,没想到言晏虽然身体有些僵硬,但还是动作生疏地拍了拍他的背,安抚道:
“没事了,都已经过去了。”
傅百川:“???”
傅百川松开言晏,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你……不会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吧?”
言晏:“……”
言晏:“滚。”
傅百川嬉笑道:“唉唉唉我错了,言哥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有点不适应,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怎么终于舍不得对这么迷人的我冷言冷语拳脚相向了?”
言晏寻思,他什么时候对傅百川拳脚相向了?
这小子可真会给自己加戏。
言晏头疼的揉了揉眉心,轻叹道:“可能是我也有点被吊桥效应影响了吧。”
他这句话声音很低,傅百川没有听清楚,问道:“什么?”
言晏摇头:“没什么。你是不是被拉到柩主的记忆里了?看到了什么?”
傅百川表情一僵:“……是张明桦的事。”
傅百川道:“历史上记载的那个姓张的大汉奸的确是张明桦,但是张明桦从头到尾都光明磊落。整个杨家,包括张明桦在内,满门忠烈,无一例外。”
他把自己在张明桦记忆里看到的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了言晏。
言晏听后沉默良久,缓缓道:“等有时间了,我们去给他们两个立个碑吧。”
*
两人又仔仔细细整合了一遍在阴阳柩中收取到的信息,把依旧没有解决的疑点整理了一下,刚聊到一半,病房门外传来了笃笃的敲门声。
临河推门走了进来:“哟,还聊着呢。”
言晏起身:“师父。”
临河笑呵呵地摆了摆手:“坐下坐下。”
“你俩得身体都没什么不舒服吧?”
言晏:“没有,就是感觉有点累。”
临河大手一挥:“年轻人累点好,觉留到晚上睡。”
他对言晏和傅百川道:“灵署这边已经和医院沟通过了,你们两个呢不用当为医学献身的小白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
“出院之后尽快去市公安局一趟,明也和明姝在那边挺急的。”
言晏:“嗯……啊?”
言晏:“等会儿,明也为什么在公安局啊?”
临河痛心疾首:“我的好徒弟,你到底在阴阳柩里过了几天啊,这么重要的事情都忘了。”
“封闭拍摄的节目,现场就你们几个人。”
“那个叫蒋思飞的艺人在直播镜头里离奇横死,尸体还被直播了一天。这么恶劣的案件,你们几个不是嫌疑人谁是嫌疑人?”
“你好歹醒了两三个小时了,真就守着这个姓傅的不撒手,一点网都不上是吧?”
言晏:“……”
刚从阴阳柩里出来就好大一个惊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