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黑夜将至。
院中墙角,应星时站在一张石桌前,桌上搁一个木盆,用木盆里的冷水洗脸。哭了半天眼睛肿了脸也花了,打了盆水擦洗干净,清醒清醒。
门外忽然传来密集的脚步声,应星时纳闷地转头望去,便见一队金甲士卫队冲进院中,分成两排从院门后站到房屋门口,眨眼筑起两道人墙。
随即,一名身着明黄色龙袍的老者昂首阔步进门,眼睛急不可待地望向门口的方向。
他身后,一群人鱼贯尾随,个个恭敬地低着头,脚步迈得又小又密,以保证速度不慢又不发出声音。
应星时从他们的服装上还是能看出,这些都是朝廷中人,穿明黄色龙袍的正是一国皇帝。可江乘风不是人界修仙派弟子吗,怎么又跟皇家扯上关系?
还有,刚才柳鸿羲那个靳皇太尊是什么意思?
应星时想进门去看个究竟,金甲侍卫怒视他一眼,腰间大刀抽到一半,根本不许他靠近门口半步。
“皇太尊啊,重孙不孝,害您身受重伤啊。”
皇帝的哭声传出来,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应星时听得震惊,实在不敢想象皇帝给江乘风跪下痛哭认错的画面。
应星时在脑中仔细理了理这件事,也基本想通了前因后果。事情的真相应该是:五百多年前,江乘风是靳氏皇族子弟,被选入天虹门修仙道。如今他五百多岁,被靳氏皇族尊为皇太尊。
江乘风头上的光环也实在太耀眼了:
天虹门的麒麟子;
修仙界的正道之光;
民间的皇太尊。
应星时心里忽然说不出的自卑,这样的江乘风是他肖想得起的男人吗?
“快,快……”老宦官招呼身后的小宦官。
四名小宦官抬着一副带遮阳棚的担架,迈着细碎的步子匆匆朝屋里奔。
他们刚一进去,八名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又跟着进门,屋内很快响起声音。
“父皇,让儿臣亲自来抬皇太尊吧。”
“皇爷爷,请让孙儿也孝敬一回皇太尊。”
“很好,你们的孝心朕看到了,朕相信皇太尊亦能感受到。这一路便由你们护送皇太尊,朕旁从。”
“谢父皇成全。”
“谢皇爷爷成全。”
不一会儿,八个人小心翼翼地抬着担架出来,上面赫然是依旧昏迷不醒的江乘风。
皇帝跟在旁边,一双眼睛全落在江乘风身上,那眼神里的担忧和崇敬,真的好像在看自家祖宗。
应星时亲眼目睹他们抬走江乘风,没有机会,也没有任何理由阻止。他这点身份跟靳氏皇族比起来实在渺小可笑,正如柳鸿羲所说,他有什么资格跟江乘风称兄道弟。
可那人那么随和,那么友善,根本没有半点高高在上的架子,他们一起睡过同一间屋子,一起在山中烤鸡蛋吃,一起去花楼玩,一起相依为命出生入死……
他更为了救他,差点把命都搭上。
“不,江大哥,你们不能带走江大哥……”
应星时反应过来,赶紧追上去。
屋外,黑压压到处是人,江乘风被围得何止三层,那简直是里十层外十层,哪里还有应星时接近的机会。
“江大哥!”应星时急得大喊。
胳膊被人一把抓住,应星时转头一看,是天衍宗的两名弟子。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两人用力强行将他往后院方向拖走。
很快又拖回了宁雅小筑。
两人守在门口,恶狠狠地开始吼。
“瞎嚷嚷什么,想被杀头吗?”
“少宗主有令,你暂时在咱们天衍宗待着,哪也别去。”
应星时当然也不怕两人,他只是想着就算自己能跟江乘风进皇宫,也根本没有在他身边照顾的机会。靳氏子弟连抬江乘风都稀罕成那样,伺候就更不用说了,到时候肯定是争先恐后。
而且皇宫那种地方,吃人不吐骨头,根本不是他一个毫无身份地位的魔族少年能混下去的,单单是那些宫廷礼仪就叫人头疼。
横竖江乘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要不就先在京城里待着,等他醒来后自有机会相见。
打定主意,应星时不再发一言,转身回屋。
屋中,应星时看着空荡荡的床,失落得没有一点心情。走到床边坐下,看向江乘风睡过的地方,心里一片冰凉,此时才惊觉失去他,自己是多么孤单寂寞,无依无靠。
夜深人静,静谧的卧室中,一张结实的拔步床逐渐摇晃起来,在激烈频繁的力量冲击下发出阵阵吱嘎声。
床上蚊帐如水波摆动,遮住里面令人脸红心跳的画面。
蚊帐后溢出一道道醉生梦死的放浪声。
持续一阵后,居然又变成了哭泣求饶声。
“不要了,我不要了,三殿下饶命。”
“呵,这就不要了,少宗主,这才玩到一半呢。”
少宗主,柳鸿羲。
三殿下,靳泽逸。
柳鸿羲跪趴在床上,眼泪汪汪地转头看向靳泽逸,又道:“你在怪我没及时通知你吗?我之前真不知他就是江乘风,等突然知晓他的身份,我和爹都吓到了,爹赶忙进宫去通知了皇上。”
跪在床上的靳泽逸闭眼,满脸可惜,自言自语:“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么失掉了。”
柳鸿羲赶忙转身抱住他安慰:“你不要气馁,一定还有机会。再说,江乘风受伤严重昏迷不醒,我们待他再好他也不知道啊。”
靳泽逸摇摇头,在床上颓然坐下,“江乘风是唯一可更改太子人选之人。”
柳鸿羲看到心爱之人这副样子,心里不由跟着难受,后悔片刻竟迁怒于应星时。怨应星时撒谎误导他。如果应星时一开始便说得清清楚楚,他何至于让靳泽逸错过第一个发现靳太尊的机会。
靳泽逸自言自语:“事已至此,只能等人醒来再从长计议,但愿人不会一睁开眼睛便离开。”
柳鸿羲绞尽脑汁帮他想办法,思索片刻忙道:“对了,我听少门主南堂卿说我燕太尊去了照阳山接皇太尊,此去注定要扑个空。燕太尊没能在照阳山找到皇太尊肯定会找到京城来,一旦人过来定会住到我天衍宗,到时候你趁机去见他,好生在他面前表现一番。到时候待皇太尊醒来,我燕太尊定会为你美言。”
靳泽逸看向他,看他一脸为自己着想的真诚表情,满意一笑,把人拉到怀里哄道:“待他日我荣登大宝,这天下有你一半功劳。”
柳鸿羲感动不已,忙道:“为了你的皇座,我自然是愿意倾尽全力。”
靳泽逸看着他满意地笑,捏住他下巴低头吻上去。
两百多年前,大锦朝曾一度风雨飘摇,天灾连连,外忧内患,靳氏政权眼看便要被倾覆。皇家无法可想,派人前往天虹门求救。
江乘风亲自下山,仅凭一己之力力挽狂澜,重新匡扶靳氏政权,让靳氏再次得以执掌江山。
靳氏皇族感激涕零,尊江乘风为皇太尊,每每朝中有大事必派人请江乘风做主。
大锦朝因此繁荣昌盛,成为人界第一强国。皇太尊的声望也是高到天际,见皇太尊,皇帝必亲率整个靳氏皇族及文武百官下跪跪拜。
江乘风见江山已稳固,不耐烦再掺合民间之事,便嘱咐皇帝非涉及江山社稷之事不要再派人来请示他,自己做主即可。于是,只有在涉及江山社稷,比如指定太子人选,才会去请示江乘风。所以也可以说,历代皇帝的人选皆由江乘风定。
太子之位多年前已定大皇子靳延岭。
大皇子时年三十二,三年前忽染重疾,人虽活着,但身体大损,常常连上朝都走不动。身强力壮的三皇子靳泽逸看在眼里,暗中动了争夺太子之位之心。
为达目的,三皇子故意跟柳鸿羲走近,并有了不可告人的亲密关系。只因柳家活祖宗燕子尧,不但是天虹门掌门的得意弟子,在修仙界地位崇高,也是江乘风的师弟。
天亮,照阳山霞光万丈,仙雾袅袅。
清风门,门前挤挤挨挨站十人,围着燕子尧客气送别。正是清风门掌门及门中各掌事弟子,一大早亲自送别燕子尧,可谓尽了十分地主之谊。
燕子尧身着玄色劲装,腰间束一条镶红色边手掌宽腰带,腰带上挂一枚羊脂白玉质地魂玉。他身量颇高,面容冷峻,被清风门一众身着青色道袍的同道围在中间,愈发显得鹤立鸡群。
昨晚连夜赶来,却不想竟扑了个空。燕子尧心中颇有几分不悦。
时至今晨,燕子尧依然没想通,半个月前便离开照阳山的江乘风,如今身在何处?
他当然不认为江乘风会出事,放眼三界,谁能悄无声息伤江乘风?难道是靳氏皇族有事,进皇宫去了?
“燕真人好不容易来一趟,不如也多留几日与我等好生论论道。”清风门掌门再次邀请。
燕子尧回过神,看向他,微微颔首道:“侯掌门好意子尧心领,实则师兄久出未归,须尽快找到人,子尧就此别过,多谢众道友相送。告辞。”
说完拱手行一礼,便转身大步走出人群,御剑离去。
与江乘风不同,燕子尧对论道这类邀约毫无半点兴趣,既枯燥又浪费时间。他讲究凭实力说话。
半道,原本打算去凌天皇宫的燕子尧突然又改了方向,往魔界方向飞去。
太阳落山前,燕子尧赶到魔界,绕过魔都墨朝,直接来到妖王情非留的地界永颜。
房间里,情非留正坐在水月镜前仔细观摩自己的脸,冷不防镜子中突然出现一个人,情非留吓一跳。
待看清对方面目时,却又笑起来头也不回道:“哟,是什么风把燕真人给吹来了。”
燕子尧看向镜子里的脸,颇有深意地笑了笑,转身在屋中间桌前的凳子上坐下,给自己倒杯水喝。喝完才道:“风岂能吹动本尊,本尊想来又何须管风雨如何。”
情非留起身,微笑着注视他走过来,走到他旁边的凳子上坐下道:“让我猜猜,你是来找你师兄麒麟子江乘风,对吗?”
燕子尧警觉地看向他,“此话怎讲?”
“你先回答我是也不是?”
燕子尧蹙眉,难道师兄离开照阳山后来了魔界?不对啊,师兄与魔界素来无瓜葛,来魔界做什么?难道他知道了情非留跟自己的事?
不,看情非留这表情应该不是,因此,那又会是什么呢?
情非留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他实在猜不出来,故意道:“猜不到啊,这样吧,你亲我一口我便告诉你。”
话音刚落,手腕被人抓住一把扯进怀里,随即一个吻印在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