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像一个害羞的少女,从沙丘的边际露出了半张脸。
天光微熹,客栈门前,薛颂羽送别董渟。
薛颂羽道:“下次再见,不知又是多少年后了。”
董渟道:“待我将《恨别》的琴谱写好,一定到天方山拜访,再与你共奏一曲。”
董渟与薛颂羽依依惜别,与自己的丈夫和女儿相携离开。
只是世事难料,一别经年,最后只有董渟之女负着母亲的古琴,带着谱好的《恨别》,来赴故人之约。
曲终人散,听客散去,青山依旧,江水东流。
“今天晚上,她是不是不会来弹琴了?”
不知何时,王萌已在一旁驻足看了许久。
薛颂羽道:“不会了。”
“你为什么不留她?”
“曲终人散,相聚终有一别。人各有道,为何要留?”
“若是我,肯定是要追过去的。”
“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归宿,两人携手并进逍遥自在,又何须旁人相伴?”
当年董渟拒婚,得罪了权贵,为了不牵连家人,离开了乐府,从此游历世间,最后与一个平平无奇的乐师相伴一生。虽粗茶淡饭,但二人志同道合,相携游历山河大川,探寻世间各处的音律,又一同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称得上是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了。
远方三人的背影汇成了一处,一道迎着朝霞远去。
薛颂羽转身离去,背负一片朝晖。
付庭宣在困龙古城修养了两日后,白缓提出要回天方山。
白缓道:“这里的药材不齐全,付师兄也需要静养,还是回天方山更为稳妥。”
付庭宣不以为然:“就不必静养了吧?我这人最不喜欢安静了。”
他是真不想回去,若不是身体不允许,他都恨不得现在就钻进掩黄沙去寻人。
薛颂羽看出他的顾虑,说道:“这两日我与江越师兄进了掩黄沙,找到了你出事的石窟,没有发现你所说的人。或许,那只是一个路过的修道者,并非是乌雅图的族人……”
毕竟那个时候付庭宣的五感已经迟钝,遇到乌雅图的族人,或许只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白缓道:“余毒尚未完全清除,你运功仍会感到阻滞。荒漠气候炎热,不利于你伤势的恢复。每隔七日,我需要给你施针……”
付庭宣听得头昏脑涨:“我觉得我恢复得挺好的,你们就是太小心谨慎了……”
白缓说:“师兄,那是不知道活了几百年的精怪,可马虎不得!你若想要再进掩黄沙,必须将身体养好才是!”
付庭宣刚想反驳,就听一直未发声的江越说道:“不必废话,直接带回去。”
“哎,你这是什么意思?”付庭宣一屁股坐下,斩钉截铁地说,“反正我不跟你们回去,谁来劝都没用!”
于是当天,他就被绑回去了。
付庭宣被绑得跟条美人鱼一样,一回来就扑腾个不停,闹着要回塞外。
正巧试剑大会延期了,自家的几个徒弟又能上场了,徒弟们就吵着让他留下来看比赛。
小毛声情并茂地说:“您怎么能不看我们的比赛呢?这可是我们为您争光的大事,您就不想看着我们拿第一吗?”
“……”付庭宣的眼睛暂不能见强光,所以双眼一直蒙着绷带,“就不说你们能不能拿第一,就是我现在这样也看不了啊。”
葛茗说:“没事,看不到就用听的,总之你坐在那里,我们心里就有底!”
付庭宣被软磨硬泡,终于答应留下来当吉祥物。
回天方山的第二日,试剑大会重启,第一轮比试的抽签,王云生幸运的轮空了。
直接躺赢进前60强,这大概是王云生头一次运气好到爆炸。
101里我就是那个1!
我就是那个1啊!
我是1啊!
他的内心在疯狂欢呼,既激动又紧张。
但他更加半分不敢松懈,立即投入了刻苦的修炼中。
都说情场失意,职场得意,王云生现在是自己的事业粉。
临阵磨枪,不亮也光,战力多一点,心就能稳一点。
付庭宣虽然不能视物,指导却十分精准。先是让他弃练了葛茗教的几套招式,这些招式太过凌厉,并不适合他的攻击套路,又讲解了几个含蓄内敛刚柔并济的剑招,王云生在几日里突飞猛进。
尤其这一日,王云生在切磋中以剑势转移对方力量,如浮云遮眼,虚实难辨,最后乘虚而入,全力一击,正是成功使出了付庭宣所授的“云遮月”。
王云生振臂高呼:“我成功啦!”
“成功啦!”王萌欢呼起来,脑袋撞上了头上的树枝,人从树上跌了下去。
“看什么这么激动?”一块在树上掏鸟蛋还有一个天音阁弟子方许小山,薛颂羽的弟子大多性子喜静稳重,此子算是少有的异类,活泼爱动,偏生乐理天赋还极高。
他伸脑袋张望,只看到远处的练功场一团热闹:“没有姑娘在洗澡啊?”
王萌从树下的叶子堆里爬出来,抖了抖身上的叶子。
许小山抱树问道:“你最近都在偷看什么呢?那边是有你喜欢的姑娘吗?”
王萌撑着下巴,一脸懊恼:“喜欢?到底怎样才算喜欢一个人?”
许小山说:“什么叫喜欢?就是想要亲亲小脸,拉拉小手呗?”
王萌:“就……这样?”
“那你还想怎样?”许小山说道,“这样就够了,剩下的事情得成了亲才能做了!”
“哦……”
第二轮的抽签没能继续第一轮的幸运,王云生抽中了虞子江门下的方敛。
日渐佳境的修炼,让王云生从一开始的害怕,渐渐有了期待。
但现实无疑对他的期待给了一记重重的耳光。
他输了。
没有戏剧性的绝境中暴起,没有顿悟出什么惊人的大招,跟预想的完全不一样,他甚至没有打出任何有效的招式,几乎毫无招架之力,就被人打下了擂台。
这一切发生在葛茗精彩得胜的下一场,对比非常惨烈。
“试剑大会为了他们延期这么久,我还以为玉弓的都是些厉害角色呢。”
“这个实力也太差了,这是运气好进来的吧。”
“这样的水准是怎么进决赛的?他都可以,那我这个扫院子的弟子能上了。”
王云生强迫自己不去看现场的反应,但无法忽略观众的议论,声音强横地不断钻入耳中。
“没事吧?”
他一摔下场,王萌和其他人就冲过来了。
看到王萌一脸担心,王云生撇开了脸。
刚才他摔得四仰八叉的,姿势要多难看有多难看,脸上又肿又疼,肯定淤青了好大一块,为什么偏偏让王萌看到自己这么狼狈的一面,他明明想要好好表现的!
王云生对小毛说:“扶我……过去,不要妨碍下一场比赛……”
王萌把他按下:“不要动,先看看你的伤势。”
医师过来没有检查出内伤,大家才把他给扶起来。
他身上疼得不行,浑身就跟散了架一样,但就是咬着牙不吭声。
被扶着回看望台,他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
葛茗安慰道:“方师兄的术法卓越,又是去年的第十二名,输在他手上不算丢人。”
怎么能不丢人?刚刚的他表现得就像个初学者,蹩脚的攻击,动作充满破绽,战胜他根本不废吹灰之力,根本算不上一个好对手。
付庭宣说:“心不稳,剑就不稳。还没打就慌了阵脚,这怎么能赢,日后要多练练。”
王云生点着头:“嗯。”
小毛摩拳擦掌:“下一个就是我了,等着,看我赢一盘回来!”
小毛胸有成竹地上台,整场发挥很稳,高下立判,他稳赢了。
王云生悄悄离场了。
等走出场地,王云生也不再强忍着痛,开始崴着生疼的脚,一步一步地走着。
早知道就不要这么拼命了,早知道就认输了,最后输得一趟糊涂,还把自己弄得一身的伤。
明明不可能赢的,你到底哪里来的自信?你到底在妄想着什么?
你只是一个没有主角光环,又蠢又笨的普通人。
“云生!”
王云生飞快地把眼泪抹了,把佝偻的背挺直,但因为心急扯到了患处,又一下子疼得直不起腰来。
王萌扶住他:“我去给你拿水,回来就找不到你了,你怎么自己就走了。”
“我想回去休息。”
“那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回去看比赛吧,我自己可以。”
“你都疼得直不起腰了,回去还有这么远的路呢。”王萌强硬地把他拉到背上,“难受就跟我说,在我面前你还逞什么强。”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好意思总要别人照顾。”
“你曾经也说过要照顾我的。”
“之前的事情,我又不记得了。”
之前发生的种种,之前说过的话,他都不记得了,他甚至不知道与王萌相处的那个人是不是自己。
“你不记得也没关系,我记得就好了。你对我好,我一直都记得的。”
本来已经忍得好好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云生?”
王云生一直没有说话,王萌望不到他的表情,不慎手上一重,碰到了王云生的腰伤,只感觉到背上的人一抖,发出了一声闷哼。
“对不起,我是不是碰到哪里了?这样背着是不是很难受……”
王萌连忙把他放下来,猝不及防看到了王云生一脸的泪水。
他眼眶红了,睫毛湿了,鼻尖也泛着粉,半边的脸颊高高肿起,看起来好不可怜。
王萌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顿时整个人都慌了。
他哭了,他哭了怎么办?!
王萌说话都磕巴起来:“你……你别哭……”
他伸手拭去王云生脸上的泪水,触到了红肿的地方,王云生疼得脸上一抽搐。
王云生粗暴地抹了一把眼泪:“没哭,这是……疼的。”
话虽这么说,可眼泪却潸潸不住地流。
他哽咽地说:“对不起。”
王萌一怔:“为什么道歉?”
“是我对你不好。”
这一句话让王萌心绪难平,有什么东西在心头翻涌着,想要破土而出。
王萌的声音沙哑:“没有,你一直对我很好……”
从前的那个“我”,是真心对你好。而现在的这个我,不过是别有用心罢了,因为无聊的感情,让两人的关系变成了这样。
“我以后不会再这样了。”
我本来就不该强求得不到的东西。
王云生终于把某件东西放下了。
试剑大会落下了帷幕。
或许对有些人而言,是精彩刺激的数日,酣畅淋漓的对决,术法与剑招的擦撞。
但对王云生而言,好像只是短暂的威风了一下,时光比国庆的七天假过得还要快。
葛茗惜败王即的徒弟紫电,无缘最后的胜利。
紫电在试剑大会上一战成名,他没有辅修任何术法,一剑便能破万法,让对手都输得心服口服,直叹技不如人。
试剑大会落幕的宴席上,王即作为冠军的师父,这次获得了更多的关注。
以往的“群欺”,今天也变得众星拱月起来。
宫斗是母凭子贵,这修仙就是师凭徒贵啊。
“嗳,就是那个,被打得很惨的那个,就这么摔的……”王云生一回头,几个小弟子在模仿他倒下的动作,表现得又夸张又滑稽,完了还咯咯直笑。
王萌见状就要起身,被王云生压下来。
王萌气愤道:“他们在笑你。”
王云生正坐:“小孩子开玩笑罢了,跟他们较真才显得小气。”
王萌说:“你又没有大他们多少……”
王云生心想,但我的真实年龄都能生他们了。
王云生说:“理他们做什么,是这曲子不好听,还是这果盘不好吃?”
这可是天音阁的弟子弹奏的曲子,乐府名士教出来的,可以说是皇帝才能够有的礼遇!
王萌说:“没有你唱的好听。”
王云生一脸疑惑:“你的耳朵没有什么问题吗?”难道说他骨子里就流有华语流行音乐的血脉?
王萌过来撞了一下他的肩:“你不是还说要教我唱歌吗?什么时候教?”
王云生往旁边挪了一下:“等我有时间……”
王萌跟着挪过去:“试剑大会都结束了,你就不用总是跟葛茗姐在一起了吧?”
王云生说:“再说吧,修炼是正事,有没有试剑大会都是不能落下的。”
王萌想想自己又要被冷落了,难过地嚎了一声。
王云生说:“你不是还有一块玩的小伙伴吗?小山啊,彤彤啊……”
王萌有些紧张:“我……我现在没有经常跟她玩了。”
“为什么?吵架了吗?”
“你不是不喜欢我跟她玩吗?”
王云生顿了一下,说道:“以后不会了。你若是喜欢,可以多跟她玩的。”
“如果你能天天陪我,那我也可以不跟他们玩的……”
“王萌!”
说曹操,曹操到。
彤彤一蹦一跳地过来了,头上蝴蝶发饰翩翩欲飞,看起来格外灵动可爱,她笑嘻嘻地说:“云生师弟,借萌萌一用。”
王萌问:“怎么了?”
她把王萌拉到一边,小声地说:“你想不想去见识一下妙音阁的乐室,里面放着的可都是世间少见的乐器。今晚是小山看守,他说可以带我们进去看看,你要不要一起?”
“好啊。”王萌转向王云生,“云生……”
彤彤拉住了他:“诶……”
王萌跟王云生说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王云生看了一眼彤彤,她一脸紧张,手还紧紧抓着王萌的衣服。
被王云生的视线一瞟,王萌默默地把衣袖拉了回来。
王云生坦然说:“不了,你们去吧。”
王萌有些失望:“你真的不一起去吗?”
“小毛喝多了,我一会儿要送他回去。”王云生嘱咐道,“记住,看看就行,千万不要随意去碰,不能弄坏了别人的东西。”
王萌点点头:“我知道了,等我看回来了,再跟你说。”
那边觥筹交错,王即时起时坐,前来敬酒的人逐渐少了,才终于得了一会儿的清净。
第一次得到同门的认可,王云生受宠若惊,显得局促不安:“这还是第一次大家对我这么热情,真有些不习惯。”
付庭宣说:“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这个徒弟真争气!”
说着他举起酒盅要碰杯,因为看不到在空中晃了半天。
王即拿起酒盅,追着跟他碰了杯。
王即说:“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能痊愈?”
付庭宣道:“白缓说眼睛现在不能见光,让我带一个月的纱布,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麻烦死了……”
王即说:“我听说了,那是只魔化的大蝎子,还好去得及时,不然你整个人都要化成一滩水了。”
付庭宣啧啧道:“掩黄沙不愧叫掩黄沙,还好我命硬,不然命薄就真的掩黄沙了。”
“掩黄沙?”
“对啊,我记得你不是曾经待过塞外吗?听说过吧?在困龙古城的北面,黄沙漫天,风吹得眼睛都睁不开。传闻在乌雅图王族被灭之后,那里的异兽才开始增多的。”
王即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付庭宣继续说:“你肯定没有见过,在茫茫沙海中,竟然还埋着许多鱼的骸骨,那大嘴尖的,这么长……”
付庭宣听出他气息异常,便问道:“你怎么了?”
“乌雅图……”
“你知道乌雅图?”
“笛子……”
付庭宣蓦地想起了石窟中那声短笛音:“你听过?是不是短促的一声?音色沉厚,曲调百曲千折,不像是用寻常笛子吹出来的。”
“是骨笛,鹫鹰的骨头做的,乌雅图的王族经常会用骨笛来操马匹。”
“这可不仅仅是操纵马匹,连蝎子这类的毒物都能操纵了……”付庭宣发问,“你怎么会知道?”
“我好像,记起了些什么……”
天音阁的乐室中,陈列着许多乐器。
俞师兄围着一把琴不断感叹:“这把难道就是大名鼎鼎焦尾琴?可真是厉害……”
他伸手拨了一下琴弦,琴音韵长不绝,浑然不散。
“音色也十分动人……”
许小山说:“蔡公所制的那把焦尾琴收藏在皇宫里,这把是仿制的,附了退魔咒,是上品灵器,你可千万小心!”
俞师兄连连点头:“晓得,晓得。”
彤彤经过一列摆放琵琶的琴架,说道:“我小时候也弹过琵琶的。”
其他的琵琶看着就珍贵异常,彤彤不敢多碰。
但角落里放置的一把木琵琶,看着已经十分老旧,她便取下端详了一番。
“这把看着倒是很普通。”
许小山走过来说道:“师父上山拜师的时候就背的是这把,虽然有些古旧,但音色不比这里的任何一把差。当时她在山间遇上精怪,还用这个击退了精怪。你看,这上面的一道裂缝,就是当时留下来的。”
琵琶上有一道裂缝,看起来砸得力道不轻。
彤彤用手拨了几根弦,点头道:“音色清澈透亮,是把好琴。”
许久未弹有些手痒,彤彤拿着就弹奏起来。
王萌对乐室里的一切充满了兴趣,他虽不记得自己学过,但似乎对这里的乐器都不陌生。
乐室四周摆放着一个个琴架,中央摆放着一座小小的莲坛,坛中有个九瓣莲花的雕塑,莲心氤氲出的水汽,花瓣沁出的水幕垂直而下,形成一片水镜,泛起细细的涟漪。
待王萌走近,水镜中倒映出一张脸。
他本不喜欢照镜子,可不知为何,视线莫名地被水镜里映出的脸所吸引。
王萌突然心下一惊,镜中人的五官虽与自己神似,可分明是一张陌生的脸。
那张略微扭曲的脸,与记忆里那张尖叫着要凤凰血的女人重合在一起。
眼前莲池的水汽凭空飞起,汇成一道水流,逐渐流向他的掌心。
王萌惊恐地后退,那道水流却缠上了他,在手中聚成了一面水镜。
刹那间,脑海里浮现出尸山血海的画面,人们惨叫号哭,天地间皆失去了颜色,狂啸汹涌的海浪吞向无助的人群。
手中的水镜逐渐变了颜色,最后变成了血一样的腥红。
宴会已经到尾声,可王萌那一帮孩子还没有回来,王云生隐约觉察到了不安。
果不其然,一名天音阁的弟子匆匆跑到了薛颂羽的跟前。
“不好了!不好了!”他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乐室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