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林的恶作剧,不止如愿吓到了周玉棠,也把自己吓得落荒而逃。他觉得他该去别的地寻找真实感,那样他才能冷静下来去接受自己干的事情,于是,玉棠前脚刚出香春居,谢林后脚就跟着踏出青楼阶,而裴锋爵,他误以为谢林他们会待到深夜,所以现在还在香春居后边的墙下吹风。
这几日香春居很热闹,这个夜里,进出青楼的人同样络绎不绝,院子前头,灯火通明的红漆木楼里,满是喧杂的各种声音碰撞,听得裴锋爵犯困。
时至三更,趴在自己手臂上睡着了的人才被一群青楼伙计吵醒。裴锋爵茫然四顾,想起来自己是为什么睡着在墙角,醒了醒神,抱着背包站立。
听声音便猜测到是换班的人回了屋子准备睡觉。这群喽啰平日里干活没少偷看女人,歇下的路上,几人成群,大声咧咧他们今儿个觉得哪个姑娘最迷人。
上一次裴锋爵夜里摸来,睡在了玺秀的屋里。当这群人路过时,他虽然没有睁开眼睛,却也清楚记得当时听见外面一阵儿过去的高谈阔论。
这次又遇到一样的经历,过着优雅日子的裴少自觉无趣摇头,又拿着这群人与心里冒出的那个小家伙对比,他还真没有分出什么清晰的区别。
他抱着包裹贴在墙边,打算等人进屋,再翻墙。
依据记忆,玺秀会比别人晚回屋。
最恼人的是那群人半夜却还精神得很,议论起女色,个个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宛若尝了百女的情场高手,竟可以说出许多关于女人的私事。裴锋爵头疼地揉太阳穴。他们不进屋,他就不能翻墙过去,裴锋爵现在还有困意,想要赶紧躺床上舒舒服服睡一觉再做事,而青楼伙计至今还有几个站在门口尚未进屋。
青楼院墙,一颗脑袋时不时晃动,时而是烦躁挠头,时而是困神打盹。
等伙计们都进屋里睡大觉了,裴锋爵却睡着在墙头……他脚踩砖垛,手臂撑着几乎全身重量,靠着潜意识使手臂用力才不下滑,沉沉睡着。
说到底是个练了武的,一般人哪怕清醒着,也难靠双臂挂墙头。
玺秀洗完澡回来,这次穿着一件白色麻衣,比他的工作服贴身得多,大小刚好。
他推开门,听见一声厚重的声响,似有重物坠落。吓得一抖,赶紧查看床卧有没有人影,他跑过去摸了摸,他扯过了被子,没有被扯回去,明白不是裴锋爵过来了。声响只有一声,之后再无动静,估摸着是哪只野猫爬树上摔了下来吧……但是野猫总是顽强,玺秀要去救助野猫的时候,总会被受伤又受惊的野猫猛然反弹跑走而吓到。
玺秀收回向外微张的耳朵,然后才放下被子,擦擦头发打算睡觉。
这几天都忙,没有时间去想起裴锋爵,这下想起来了,他坐在床边,望望秋月。
一无所获的他收起思绪,放好毛巾,钻被子里,稳稳睡去。
香春居外,裴锋爵彻底沉睡后便没有了意识支撑,手臂卸力,墙头一个一米八的躯体摔到地上,吓得附近的小虫子鸡飞狗跳,也吓得玺秀以为是裴锋爵又躺他床上了。
躺地上的裴家小少爷,闭着眼睛揉捏摔到的部位,皱眉瘪嘴,好生不悦。
他又躺地上睡了半柱香时间,明白不能真在这睡死了,所以缓慢起身,撑着酸疼的身体再次上了墙头,努力小声跳下。这个时候也醒了五分,他猫着腰,小心翼翼摸着墙走,溜到玺秀房间,由于他沉睡不知时间,而月也微沉,光线更是暗淡,所以他——十分满足地直挺挺地躺上了玺秀的床榻。
玺秀沉睡中一声闷哼,他小小身板被一个一百五十斤的人猛地重重一压,差点没当场吐酸汁……
“裴……裴少……”
“啊?”有棉被垫着,玺秀身板又瘦薄,裴锋爵竟不知道自己压到人了,爬将起来,一脸不解,“你在啊?”
“起……噗……”玺秀忍不住了乱喷口水缓解不适,“起啊……”
裴锋爵这才跳下床,“没事吧?”
“能没事吗?”还说不出话,玺秀捂着胸前大口呼吸,翻了个白眼,心里直唾弃裴锋爵,“没人性!”
“今天这么早回来啊。”裴锋爵见玺秀不说话的那难受样子,困意全部散了,心里愧疚,胡乱找几句话聊起来。
“裴少,月亮都要落下了,马上就要出太阳了,还早吗?”玺秀心里有气。
“原来这么晚了……”裴少这才想通,原来是自己在墙上睡了太久!“哈哈哈,是吧,我说怎的我这么困,原来是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玺秀看他。他自若。
“小喽啰?”
“嗯?”玺秀没有再捂心口,也没有再惨白着一张脸。
“看来你已经没事了。”
玺秀想了想,回答他:“嗯。”心里疑惑裴锋爵叫他什么事。
“好的,那我们就睡觉了。”
裴锋爵露出一个很正经的微笑,就像妈妈在对着客人笑时那样,得体适当。但是裴锋爵的笑容一定是故意的!玺秀又翻了一个白眼,看裴锋爵自顾自又要占了他的床,玺秀便不打算大方了,他抓着裴锋爵就要给自己盖上的被子用力扯,不让裴锋爵如意。
这一举动使裴锋爵眉毛扬着火气,用眼神打出问号拍在玺秀脸上。
玺秀抿嘴一会儿,又恢复强硬,抓牢了被子向裴锋爵讨公道:“睡觉可以,但是你压到我了还没有道歉!”
“……”裴锋爵不知道这货还要提起这件事,他一把拉回被子,语气冷漠,“你不是没事了吗。我知道我对于你来说很重,但你自己也说了,你不是十岁孩子,你已经十四岁了,被压一下疼一下而已,嚷个什么劲?”
“不讲道理。”玺秀咬牙,握了握拳头。他才知道裴锋爵如此蛮横,本来看样子应该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公子爷。
“你不睡我可睡觉了。”裴锋爵瞥了一眼不说话的玺秀,对其生气的样子感到不屑,甚至升起了厌恶的心理。心里又想起墙头看见的那伙人,听见的那些话,下意识地把玺秀归为一类。
玺秀自知身份,可几日几日的相处,对裴锋爵的印象不同于他人,所以才有玺秀敢于接近这个人,甚至对他很放肆的态度。然而,裴锋爵的眼神伤及玺秀内心深处那份敏感而脆弱的心,“那你被子还给我。”孩子低着头,隐忍道,“我去给你拿新被子。”
“为何?”裴锋爵闭着眼睛不看玺秀,“我已经盖着了,你自己去找一床新被子盖吧。”
静默无言。
这蓝色的被子,玺秀盖了三年,每一年的春夏秋都是只拿出它相伴于身,冬天即使会拿出厚棉被,这张薄一些的被子,也还是会放在下层,贴身用着。这是妈妈那年开开心心带着玺秀一起去布店定制的,她订了两张,叫玺秀挑他最喜欢的布料做,这张被子,是玺秀自己选的,是他很喜欢,最喜欢的被子。
最终,站在床边的玺秀眨眼转头,两滴蓄藏已久的眼泪“啪嗒”掉在蓝色被子上,开出了深蓝色的花。裴锋爵闭着眼睛微微皱眉,感受到身上传来的异样,他有猜测,却不睁眼验证,继续睡觉。
玺秀找出来了唯一一张剩下的厚重的被子,扑了灰尘,把被子轻轻放到床上铺好,一点不碰到裴锋爵,但是如果还是吵到人,玺秀也没办法。他把被子折了一半,现在还只是秋天,不需要盖如此厚的棉被,所以他只拉了被子的一角,盖在肚子上,安静睡去。
次日清晨,又是裴锋爵早起,他这次是真的起得早,因为昨日在蹲墙角百无聊赖所以他早早就睡了,零零散散的睡眠,拼起来之后还算是睡了很久。
玺秀的床不算太小,至少比起裴府下人的单人床要大得多,裴锋爵自认为自己很本分,只不过抢了人家被子而已,但是这个人睡的那边,放上一坨厚棉被后所剩位置是当真不多,以至于今早裴锋爵看见的熟睡的玺秀,比上次还小只……裴锋爵好奇地在心里发出疑问:这人是会缩骨功吗?
不再看玺秀,他鼓捣起他带过来的行李。
裴锋爵带的是皮质洋背包,里面装的东西,除了白银跟银票、衣物,剩下的就是文具了,钢笔、毛笔、小白本、画册。他已经做好要在这里住上一个月的心理准备,所以带上文具,方便闲时解闷。
裴锋爵把特意挑选的比较朴素的衣物拿出来放在床头,看了看屋子,觉得玺秀该去置办一张桌子,这屋子明显少了一张可写字画画的书桌。
不再看玺秀,早早起床的裴小少爷鼓捣起他带过来的行李。
皮质洋背包里装的东西,除了几两碎银跟银票、衣物,剩下的就是文具了,钢笔、毛笔、小白本、画册。他已经做好要在这里住上个把月的心理准备,所以带上文具,方便闲时解闷。
裴锋爵把特意挑选的比较朴素的衣物拿出来放在床头,看了看屋子,觉得玺秀该去置办一张桌子,这屋子明显少了一张可写字画画的书桌。
比寄人篱下还卑微的就是裴锋爵目前的情况,至少寄人篱下也可以正大光明看见阳光啊。玺秀的房间禁闭,为了日后安全起见,趁着天早没人,裴锋爵透着门缝偷瞄四周,然后利索地拿他带的纸,一张一张,糊上了玺秀的门窗,为没有半点破损的砂纸们再添一层底气,力图任何人都透不过白砂纸来看这屋子的景象。
干完这件事情之后,裴锋爵打了个肚子鼓,没听见肚子打鼓之前他还没有饿,听完就很饿了……看看床上那一小团的人,裴锋爵撇过视线,继续环视四周查漏补缺。
裴锋爵把他的衣服都重新收进了背包,然后背包,压在他胡乱搅的被子里。
画画的纸都被裴少大方地拿来糊门窗,一张不剩,倒也刚刚好是糊到裴少满意了为止才用完的。
至于没了纸之后的笔墨纸砚,裴锋爵把它们都塞倒床底下,也特地走到门口的位置看向床底,哪怕蹲马步放低身子降低视线之后还是看不见床底下的东西,裴锋爵终于安心地把东西就那样放着,心里也更加重了想让玺秀去买一张书桌回来的心思。
安家的事务办完,实在找不到其他事情做,裴锋爵无聊得坐在桌边打瞌睡,直到咕噜咕噜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起床了起床了。”
最后玺秀还是被无聊的裴锋爵吵醒了,他才睡了一个时辰,这个时候虽然醒来,人却是困意绵绵,“怎么了裴少?”玺秀问完话睁开眼睛,看清看见异样之后,他咦了一声,“这些是你贴的吗?”
“嗯,我既然以后都在你这边住了,而且应该会住不短时间,所以必须得捂严实点,我爷爷那边绝对不能知道真相,所以除了你,其他人都不能知道我在这里。”裴锋爵一本正经站在床边说。
玺秀认真看了门窗上糊的纸,每一张都贴在木框内,基本上每一处都贴了两张的厚度,估计用口水湿润砂纸然后手指挖穿小洞这种事情已经不会在这间房间发生了,连光线都暗了太多,玺秀点点头,也一本正经地对裴锋爵说,说了一个字:“好。”
这样早上想睡久一点也不需要被太阳爷爷叫醒了。玺秀发自内心觉得很不错,并且为了让这个成果发挥应有的效益,他继续趴下,准备睡觉。
裴锋爵眼明手快,一把拎了玺秀的后衣领,“不准睡觉,已经让你睡很久了,去拿早饭过来吧。”
“我值夜班很晚睡的,这会儿起来才睡了几个时辰。”说着玺秀挣脱裴锋爵,成功躺下。
裴锋爵确实没有去算玺秀才睡了多久,但也没觉得愧疚,一屁股坐床上,对玺秀说:“我是躲在这边的,所以凡事还是得由你出面去做。我问你一个事情,你难道是一起床就要去揽活的吗?这样我还怎么听你说我奶……我乃神机妙算的仙人!”
“你在说什么?”
裴锋爵差点说漏嘴,所以正好拐着弯胡说八道,但是玺秀想睡觉,哪怕现在裴锋爵是在说正经的话,玺秀也困得听不懂。
“……你怎的又睡着了?”裴锋爵吃惊地看见一个前面坐着还很清醒的人在他面前一倒就睡。
“困……”玺秀细细出声,完全不想再搭理裴锋爵。
“你是个大懒猪吧?”裴锋爵把人揪起来,腹诽玺秀作为底层劳动人民居然比他还懒,至少他作为少爷,却是不赖床的。
玺秀被吵得抓狂,拍拍脸蛋狂叫:“啊啊啊啊!”
“停!”裴锋爵喝住他,“你怎的又魔怔了起来?”
玺秀白了裴锋爵一眼,微鼓着被自己拍得红红的脸,“您有什么话说吧,我现在很清醒了。”
“这好!”裴锋爵发自内心发出赞许,至少他去叫懒猪谢林起床,那是尤为艰难的,所以愿意自醒几巴掌的玺秀,深得裴锋爵的心。
裴少一满意,声音也柔和起来,“我再重新说一遍,我是躲进来青楼的,因为我爷爷不肯让我进青楼,所……”
“为什么不肯让你进青楼?”玺秀彻底没了睡意,这个时候不懂就要发问。
裴锋爵怔了怔,见人果然就是认真发问的模样,他颇感心累,但也只能心累着解释:“因为青楼在我爷爷看来不是正经地方,而且身为一朝元帅,爷爷还没有退位,他必须得维护元帅府的形象,即使元帅府是在冀城这个远离帝京的穷乡僻壤。”
为什么青楼不是正经地方呢……那么什么叫正经地方?玺秀正想继续发问,可裴锋爵已经继续讲话了。
“所以我才只能偷偷摸摸地来。更何况我已经骗爷爷说我去遥远的地方写生了,所以是绝对不能让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知道我在这里的!小喽啰,我的安危就交给你负责了!”
玺秀眨巴眼睛看裴锋爵,问:“写生是什么?”
裴锋爵呆了那么一瞬间,然后前面什么柔和温和通通不见了,他暴走,“你哪来的那么多为什么?”
“因为我不懂。”玺秀如实回答,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我想弄明白裴少说的一切,这样我才明白该怎么帮您。”
似乎有理。裴锋爵瞟他一眼,“写生就是画画。”
“哦,明白了。那——为什么青楼是不正经的地方?”
裴锋爵此刻看玺秀的眼神是不加掩饰的看傻子一样的眼神。他站起来走到玺秀面前,玺秀坐在床上,裴锋爵站起来后还要低下头看他,而他则配合地仰起头,等待解答。
“……”变天了这,裴锋爵发现看着身下孩子仰起头那纯洁没有杂质的眼神,他发不了火……所以还真的有单纯到可以问“青楼为什么不正经”这种问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