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整个陆家都被时代的洪流裹挟,危在旦夕。
许念对此一无所知,某个月光惨淡的夜,他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他像往常一样为老太爷看茶,瘦削的下巴配合上温顺的眉目,看得老人家唉声连连。
“在文州这里遭了不少罪吧?”三太爷开口。
许念没回答,规规矩矩坐在一旁,心如明镜。
他不是来救他的。
被囚禁的三月间,除了文慧,整个陆家再没有一人在意过他的死活。
即便自己从未对这些所谓的“亲人”抱有过什么幻想,可当真正切身感受到这份薄凉时,心底还是会有些难过。
他们花着他所赚来的血汗钱,却对供养者不管不问。
过去许念总不明白,这群吸血虫一样的怪胎,到底有什么地方值得陆文州为之卖命。
眼下他大约是懂了,只因为那是他的家人,从本质上讲,他们都是一类。
“我知道,你对陆家有气。”
饱经世故的老人一语道破他心思。
“您想多了。”许念端着茶,神色平静,是一种死了心的漠然。
三太爷注视他良久,才自言自语般点了点头,“你该恨我们的,你有这个资格,不是文州对你有亏欠,是整个陆家都对不起你。”
这话激怒了许念,猛地一砸茶杯,全不顾滚烫的热水将手指灼伤,厉声道:“路是我自己选的,是死是活都跟你们没有半毛钱关系,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更不用你来对我说有没有资格!”
放在过去,许念做梦都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敢对着这位“太上皇”出言不逊。
他一直都很尊敬对方,就像那些真正的陆家子孙。
“你会错意了,”老太爷扫过一眼地上的碎瓷片,看起来并不生气,“我来不是想为文州或者陆家说些什么,我是为我自己而来。”
许念听他说得奇怪,不禁皱起眉头,沉默注视着对方。
只见老太爷的目光暗了下,双膝一弯,竟当着他的面“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许念被吓了一跳,几乎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伸手就要去拉地上的老人起来。
“你这是干什么!”他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就算是赌气,自己也担待不起对方这样一跪啊,当真是要让他折寿不成?
一拉二拽无法撼动分毫,许念满头热汗,老太爷的身子骨简直比他还硬朗。
“你过去坐好,”他开口,将许念硬推回去,“早早把事情做完,你我都不用这么辛苦。”
许念一脸不知所措,跌坐在沙发上,眼睁睁看着老爷子开始给自己磕头。
老人家双臂撑在地上,从许念的角度只能看到垂下的花白须发,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这一下,是替大哥的。”
话音落地,地板上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这一下,是为了我自己。”
紧跟着是第二声。
“这一下,”老太爷直起身,注视着许念通红的眼眶,蓦地咧嘴一笑,“书瑞,我对不起你,谢谢你成全了陆家。”
那是一段不怎么光彩的旧事。
时光退去,泛黄的老照片上并排站了三个人。
年轻的三太爷在最中间,眉目间意气风发,他的手臂展开,搭在左右两人的肩膀上。
血缘真的是一种很神奇的魔法,他身旁的两张面孔与许念和陆文州极为相似,几乎是照着模子复刻出来的。
不过,相似的又何止是容颜,就连发生在两代人身上的故事都如出一辙。
70年代末的海归博士书瑞,结实了野心勃勃的富家公子陆川和他的三弟。
感情的契机产生自某场枪击案。
大雨滂沱的夜,坐在家中的年轻博士,收到了身负重伤的好友表白。
“你知道吗?被打中的那刻我居然什么都没想,只是遗憾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
死里逃生。
多么浪漫的深情告白。
就算是石头做的心也该为此开出花儿来。
然而书瑞没有答应,他坦言自己在国外早已成婚生子,一年后国内的工作结束,他就会回到妻儿身边。
可作为愧疚的补偿,书瑞答应在国内的这段日子里,会竭尽所能的帮助陆川坐上家主之位,以报答对方为自己的一片“真心”。
可事实当真如此吗?
有家室的又何止书瑞一个,早在十年前陆川就已经结婚,对此,他要求自己的三弟帮忙隐瞒,并答应以公司股份作为报酬。
本就是目的不纯的接近,败露也是迟早的事。
愤怒的书瑞在发现倪端后,第一时间找到了陆川对质。
他警告对方,若是不说实话,哪怕陆家依照他所规划好的蓝图去做,自己也有一千种办法让他们的家族在中途覆灭。
陆川对此毫不怀疑,70年代的名牌大学生,又是海归博士,专门研究国家经济走向,不论从人脉还是能力,他都不及对方,所能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尽快让书瑞平息怒火。
或者,干脆让他从这个世上消失。
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书瑞迎来了他的“无妄之灾”。
被囚禁的日子里,除了每天承受着来自陆川的肉体折磨外,还有更加严酷的精神酷刑。
陆川时常会带着妻儿出现在那间小黑屋外。
让书瑞听一家人的亲昵打闹,从而满足自己那扭曲的变态欲。
他甚至不允许书瑞穿衣服,将他为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剥夺,强迫他低下头颅,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服侍。
为了不再被摧残,书瑞答应继续帮陆川做事。
因此,陆川得以从十几名兄弟中脱颖而出,顺利继承祖业。
偶尔的,他也会展现仁慈的一面,比方在囚禁的三个月后,陆川允许由自己三弟作为看护,带书瑞出门走走。
每到这时,他的三弟都会被愧疚折磨得如坐针毡,他们都曾是最好的挚友,而今自己却要作为加害者。
与其面对一个如同死水般的书瑞,他更希望对方能跳起来打骂自己。
然而,说是善良也好,不屑也罢,书瑞总是平静的,淡漠的。
放风期间,他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呆在湖边,拄着下巴盯着水面看上一整天。
每到这时,三弟总会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偷瞄人家。
漂亮的书瑞,有着一双温柔似水的多情眸,手指柔软细长,鼻梁高挺,嘴唇薄薄的,笑起来时唇角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
他的性格无比温顺、随和,有着岁月沉淀下的成熟和从容,以及读书人特有的天真。
在过去的日子里,每当他歪着头向三弟询问事情时,对方总是会还没说话便先红了脸。
然后就会被一旁的陆川嘲笑。
想必陆川是知道的,毕竟两人都怀有同样的龌龊心思。
可就是因为知道,他才会选择让自己三弟作为监视,这是一场关于忠诚的试炼。
其实即便没有这层关系,三弟也不会做什么。
在他的心中,书瑞就那是一轮悬挂在天边,圣洁明亮的圆月,卑微如蝼蚁的自己,是没有资格去亵渎的。
他厌恶着自己那肮脏残暴的大哥,却又无比希望着成为对方。
懦弱胆小的他只配躲在暗处窥探,放任自己成为拉月亮下水的帮凶之一。
说是一年为期,书瑞终究是没能撑过去。
没人知道,哪怕是与他日夜相伴的陆川都不曾察觉,原来这个看似柔韧的读书人有着那么严重的遗传性精神疾病。
先是焦躁不安,而后变得反覆无常,时常上一秒还在大笑,下一秒就会毫无征兆的放声大哭,好在这段时间并不长,最终,被囚禁在牢笼里的天鹅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去世那天,陆川不在,是三弟将书瑞送去的医院,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形如枯槁的他猛然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死死抓着三弟的手腕,咬牙切齿的诅咒,“你们从我这里了拿走的东西,迟早有一天,会变本加厉的失去,我诅咒你和你的家族不得好死,你们·······”
话没有说完,他就这样怒目圆睁的倒在了病床上,独留一行清泪挂在眼角。
等到陆川火急火燎的赶来时,人已经凉透了,望着被白色床单覆盖的枯瘦人形,他如同一头发疯的公牛,当着所有人的面暴跳如雷,吓得医生都不敢靠前,不知道还以陆家送来的患者不止一名。
没人知道他们一向沉稳的当家这是怎么了,唯有三弟明白。
他屏退了所有人,独自陪着陆川,直到他的大哥由抓狂转变为哀伤,再到歇斯底里的崩溃。
看着他沉浸在巨大的愤怒、悲伤和懊悔中,自始至终都无动于衷。
“阿瑞说,他没有爱过任何人。”
三弟告诉陆川,说这话时,他目光冰冷,嘴角还留着一抹讥笑,“大哥,哪怕是一秒钟,他都没有喜欢上你。”
诛心的谎言。
兴许是报复,或者抱不平,亦或是······
深深嫉妒。
书瑞走后,他远在在国外的妻子也随之早逝,留下的孩子孤苦无依,由福利院领养。
明明可以作为一个在富裕家庭长大的独子,哪怕不及父亲,至少可以拥有优渥的生活和前途光明的未来。
他却早早的成为了一名汽车修理工,做着日复一日简单枯燥的生活。
直到一次因精神疾病发作引发的车祸,他和妻子双双去世,由那名善良的保姆,带着留着有书家最后血脉的孩子颠沛流离······
直至命运的齿轮悄然转动,多年后,懵懂无知的少年为求自保向仇家献出身体,高傲冷漠的上位者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
新的轮回,才再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