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关键期假设>第36章 北京 12岁(28)

  冯诺一看上去像是哮喘病要发作,趁他还没有失去意识,郑墨阳先问清了事情的经过。

  听到阳台门开着,郑墨阳倒没在意:“智利红玫瑰喜欢温暖的地方,它应该还在房子里。”

  冯诺一开始持续盯着脚边的地面。

  余振南无暇顾及蜘蛛的事,就算眼镜蛇出现在房间里,他眼里也只有宝贵的研究对象。他激动地伸出手,但文安却后退了几步,躲在了叶庭身后。余振南太高大了,压迫力太强。

  叶庭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跟他说这是大哥的朋友。文安的表情放松下来,但仍旧不说话。

  余振南倒也没有气馁,把手收回来,笑着说:“慢慢来吧。今天先碰个面,等计划出来了,我再跟你们约时间见面。”

  “好。”郑墨阳说。冯诺一已经快跳到他身上来了,这实在不是个商议要事的好时机。

  余教授一走,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大家兵分几路,进行地毯式搜索。郑墨阳负责三楼,文安负责二楼,叶庭负责一楼和地下室。

  冯诺一负责裹着毯子在车里瑟瑟发抖。

  覆水难收,逃出玻璃箱的蜘蛛也一样。三个人把房子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找到玫瑰的踪迹。这比在医院找弹珠还难,弹珠好歹不会动。

  几个小时过后,郑墨阳厌倦了。他十分豁达地对孩子们说,东西是不能找的,你想找的时候,永远也找不到。只有当你停止搜索,它才会出现。

  文安耷拉着脑袋,说:“大哥,回来,不想。”

  叶庭期待地看着他:“连起来。”

  文安叹了口气,试探着说:“大哥回来不想?”

  “大哥不想回来。”

  文安重复了一遍,虽然觉得非常没有必要。

  “没事,”郑墨阳摸了摸他的脑袋,“我去安抚一下。”

  郑墨阳坐进车里的时候,冯诺一还蜷缩在后座,警惕地看着车门缝隙。郑墨阳一开门,他就大叫“关上关上”,好像现在是世界末日,周围有两秒内到达的僵尸。

  “找到了吗?”冯诺一蠕动到他身边问。

  郑墨阳摇了摇头。

  冯诺一抖了抖:“我们搬家吧。”

  “别那么大惊小怪。”

  “那我搬家,”冯诺一抬起毯子里的手,“谢谢你这两年的照顾,我过得很开心。”

  郑墨阳叹了口气,把毯子在他身上绕了绕,裹成了一个夹心被子卷,方便待会儿搬运:“回去吧。”

  “不行。”

  “你得回去,”郑墨阳说,“文安都快急哭了。”

  冯诺一的嘴角垮下来:“哦。”

  “今天是平安夜,”郑墨阳把他毛躁的头发从毯子里拿出来,“你不是已经期待好久了吗?圣诞老人的衣服都买了。”

  “有圣诞老人在平安夜被蜘蛛毒死的先例吗?”

  “智利红玫瑰毒性很低的,”郑墨阳说,“而且基本不咬人。”

  “‘基本’不咬。”

  “你已经是长辈了,”郑墨阳说,“勇敢一点。”

  冯诺一瞪了他一会儿,费力地把胳膊从毯子里抽出来,捶了他一拳。

  平安夜还是如期到来了。

  冯诺一穿着红色的圣诞老人装,一步三回头,眼珠子贴在地面上。郑墨阳问他要不要抱他进去,被严词拒绝了。

  “哪有横着进来的圣诞老人?”

  他正了正毛绒帽,抱着礼物,走进了客厅。

  客厅有一颗圣诞树,是前几天就布置好的。在冯诺一缩在车里的时候,两个孩子已经把树装饰好了。文安还是垂着脑袋,看上去很低落。

  这让冯诺一短暂地忘了蜘蛛的存在。

  “圣诞快乐!”他举起礼物盒子大喊。

  他把盒子分别递给两个孩子。文安接过来的时候低声说了句“对不起”,冯诺一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没事的,”冯诺一说,“其实我也不是很怕蜘蛛。”

  但他的语气听起来有些犹豫。

  “不要,”文安说,“讨厌,我。”

  冯诺一震惊了:“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书,”文安说,“说,淘气……”他不太能表达出完整的意思,有点着急。

  叶庭替他补充:“书上说,大人不喜欢淘气的孩子。”

  冯诺一眨了眨眼:“哪本书在毒害我家小孩?”

  文安听到毒害这个词,震惊地看着书,然后把它放到了地上。叶庭跟他解释这个毒害不是下毒,然后对冯诺一说:“前几天我给他读了个绘本故事,可能影响到他了。”

  经常有这类教育故事——淘气的坏孩子没人爱,乖宝宝才讨人喜欢。冯诺一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文安说:“不会的,无论怎么样,我都喜欢你。”

  文安似乎安心了一些,然后问他:“晚上,回来……?”

  “呃……”冯诺一犹豫了。他其实已经订好了宾馆,一想到睡觉的时候蜘蛛可能爬到身上,他会死不瞑目的。不过,一点无伤大雅的小谎也没关系。“当然啦。快把礼物打开看看。”

  文安慢慢地把盒子拆开,里面是一本睡前故事集,还有一盒水彩颜料。叶庭的是一块手表。

  冯诺一用求夸奖的眼神看他们:“好看吗?好看吗?”

  文安点了点头,把礼物放下,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他。他用下巴蹭了蹭文安软软的头发,就像大猫搂着小猫。

  郑墨阳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对叶庭说:“你知道吗?这就是我为什么收养孩子。”

  叶庭被这温馨的场景吸引了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指着圣诞树:“看那儿。”

  抱着的两个人扭过头:“怎么了?”

  “树丛里。”

  几个人同时朝树里面看去,隐约看到了红色的绒毛。玫瑰安安稳稳地吊在树枝上,网已经结了一半,正在彩灯和塑料球之间爬来爬去。

  冯诺一尖叫了一声,把文安搂得更紧了点。文安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安慰他:“别怕,我在。”

  叶庭跑上了楼,把玻璃箱拎了下来。文安伸出手,慢慢地拿起玫瑰。玫瑰挥舞着爪子,掉进了玻璃箱里。

  “真是圣诞夜的奇迹啊。”郑墨阳评论道。

  蜘蛛回归了,冯诺一终于安心在三楼住了下来。虽然宾馆已经付钱了,不去有点可惜,但对孩子撒谎毕竟不好。

  郑墨阳走进来的时候,冯诺一正躺在床上,双手合十,祈祷今后再也不要发生逃逸事件。他从来没有信仰过神,但此刻他无比虔诚。

  看到郑墨阳的装束,他愣了愣,放下了手:“你干嘛穿着圣诞老人的衣服?圣诞老人不是有一个就好了吗?”

  “我不是孩子们的圣诞老人,”郑墨阳说,“我是你的。”

  冯诺一眨了眨眼,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了自己的爱人面前。郑墨阳从背后拿出了一个扎着彩带的盒子:“圣诞快乐。”

  冯诺一快乐地打开盒子,里面是初版的《永恒的终结》。

  他把阿西莫夫放在一边,搂住爱人的脖子,热情地吻了上来。

  圣诞老人虽然是虚幻的,但圣诞的童话永远存在。

  ——————

  叶庭最近运动量严重过剩。他先是参加了过劳死的运动会,又碰上了蜘蛛越狱。运动是好事,但运动过量,只会让人在周一上学的时候头脑昏沉、四肢酸痛。

  班里的净水桶还没水了。

  叶庭盯着并排放着的空桶看了一会儿,用胳膊把自己从椅子上拔出来,走到净水机旁边。他的手刚接触到瓶口,杜一平就凭空冒了出来。

  “庭哥,搬水啊。”

  叶庭的手一抖,桶哐当哐当地摇晃起来。

  “你在叫我?”他惊恐地问。

  “那还能是谁,”杜一平说,“你是班里最老的,叫哥不是很正常吗?”

  年纪大真是对不起了啊。

  杜一平气势很足地把桶从他手里抢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对着前排的几个男生说:“一个个都没有眼力见,怎么能让我们二班的英雄一个人抬水呢?”

  叶庭看着他,为突如其来的夸赞感到惶恐:“英雄?”

  “看到那张奖状了没有?”杜一平指着左边的白墙,上面贴着一张“运动会二等奖”的奖状,“那有三分之二是你的功劳,我算过了,刚好三分之二。”

  “一等奖两个,二等奖三个,我们年级总共十个班。”叶庭提醒他。

  “你也不看看我们班的原始条件!”杜一平说,“你知道隔壁一班拿的什么吗?最佳精神文明集体,那就是倒数第一的意思。”

  一班是另一个宏图班。

  说话间,前排的两个男生还真的站了起来,走到了净水机旁边,一人拿起了一只水桶,一人问候了一声“庭哥,早上好”。

  叶庭鸡皮疙瘩暴起。

  “周末我们约了去体育馆练球,”男生期待地看着他,“庭哥来吗?”

  这就是叶庭的死因了,死于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尊称。

  “去呗,”杜一平用手杵了杵叶庭,“他们就没赢过十班那帮人,你就当给他们帮个忙呗。”

  “庭哥还记得程蒙恩吗?就蹦一蹦能把飞机顶下来那个,”男生说,“他太厉害了,我们顶不住。”

  提起害他摔跤的另一个元凶,杜一平激愤起来:“对!你去给他点颜色看看!”

  “我没怎么打过球。”叶庭戳破他的幻想。

  “所以要练嘛!”

  那两个男生还在看着叶庭,叶庭想了想,答应了。

  “行!”杜一平满意地把手里的桶塞给叶庭,“你们去换水吧!”

  叶庭看着手里的桶:“你不去?”

  杜一平理直气壮地指着脑门说:“我是靠这里吃饭的。”

  换完水回来,两个男生跟叶庭说好了具体的时间,怕他反悔,还额外多叫了几声哥。

  他墓碑上的死期就是今天。

  “你现在是稀缺资源,稀缺资源懂吗?”杜一平谆谆教导,“我们这个班,不缺脑子聪明的,不缺家里有钱的,就缺体育好的。你要知道利用你的优势。”

  叶庭发现自己的优势还不止一个。

  他刚一坐下,平常不怎么说话的边雅晴突然主动开口了。

  “你弟弟,”边雅晴问,“是混血吗?”

  “是。”

  边雅晴发出夹杂着艳羡与向往的叹息,又问:“你有他的照片吗?”

  叶庭警惕地看着她,觉得这人有私生饭的潜质。

  “你每天揉他的头发吗?”

  “……有的时候会。”

  “他平常穿什么样的衣服?”

  事情的走向越来越不对劲了。

  “他长得好二次元。”边雅晴接着说。

  叶庭费了好大劲,听了一连串很长的奇怪名字,才理解了这是夸文安好看的意思。

  “他太适合cosplay了……”边雅晴微笑起来,脑子里闪过无数个影像,比如萝莉裙和女仆装。

  原来是个隐藏的绅士。

  “你弟弟今年几岁啊?”她问,“在哪上学?”

  “现在就在家上。”叶庭回答。

  边雅晴的理智还没有完全崩溃,没说想跟他回家看看。

  “加油啊。”她说。

  叶庭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回应了她的好意:“谢谢,我会传达给他的。”

  文安确实不容易,在出院短短几周,他就开始长期的语言课程了。

  余振南第二次来的时候,带了一份课表,上面写了每周的上课时间。随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年轻姑娘,是他的学生,同时也是文安的老师。

  “我是方夜。”姑娘跟他们打招呼。

  余振南的眼光着实歹毒,老师选的极其符合文安的标准。方夜22岁,今年博一,一头利落的短发,一张娃娃脸和蔼可亲。文安只犹豫了三秒,就跟她握了手。余振南发出一声长叹,怎么这年头谁都看脸。

  叹完气,他说:“今天不上课,你们去房间聊一会儿,互相熟悉一下吧。”

  方夜点了点头,正准备跟着文安上楼。结果小孩突然站住不动了,她满头雾水地看着他,然后叶庭走了过来。

  “我不在,他不太敢跟陌生人说话,”叶庭说,“上前几次课的时候,让我陪着他吧。”

  方夜没有反对:“有个过渡期也好。正好你告诉我,他现在每天在看什么,语言水平大致什么样。”

  叶庭带着他们来到书房,从书柜里抽出一摞绘本,递给方夜。

  方夜拿出了笔记本记录:“他现在在看绘本?”

  “不是看,”叶庭说,“是我读给他听,他还看不懂。”

  “他不识字?”

  “认得不多,”叶庭说,“而且他只认识单词,要一个词一个词来,一旦变成句子,就不懂了。”

  “那我们现在说的话,他也听不懂了?”

  “听别人说还行,但是自己说不行。”

  方夜在笔记本上记了下来。

  “我晚上会给他读故事,”叶庭说,“一旦句子太长,他会不自觉地走神,而且说完了之后问他讲了什么,他完全不明白,所以说话要慢一些。绘本比较简单,他看着图片就明白了,复杂一点的书,就要换种简单的方式讲给他听。”

  方夜沉思了一会儿,在笔记本上写了一条。叶庭借着余光看到,她写的是“阅读障碍”。

  文安的目光在他们两个人之间飘来飘去,然后抱紧了手里的绘本,踮起脚,在叶庭的耳边小声说了什么。

  叶庭点了点头,对方夜说:“他让我问你,想不想喝水。”

  这是冯诺一教的,来了客人之后要倒茶。

  方夜露出了笑容:“谢谢,我不渴。”

  文安又对开始着叶庭的耳朵说话。

  方夜带着神秘的表情说:“如果你不想让我听到,提前告诉我一声。我可以把耳蜗关掉,你们直接交流就行了。”

  “耳蜗?”

  “嗯,”方夜指了指耳后,上面挂着一个类似耳机的东西,“我先天性耳聋,这是人工耳蜗。”

  叶庭震惊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完全看不出来。”

  “因为科技已经很发达了嘛,”方夜笑了笑,“挺好的,你们没露出那种表情。”

  “什么表情?”

  “就是‘你可真惨’, ‘我要是这样可活不下去’, 或者‘谢天谢地,这种事没发生在我身上’。”

  叶庭没告诉她,这是因为在场的三个人都很惨。

  “再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方夜小声对他们说,“我的人工耳蜗可神奇了,我可以随时开关,还可以调整音量,而且每次技术升级还能更新换代,我觉得我就像半个仿生人。你们有因为噪音失眠过吗?我没有。你们被那种喋喋不休的朋友烦过吗?我没有。只要我不想听,我就直接关掉。”

  叶庭笑了笑,这听起来很酷。方夜把这段话简化了一下,又给文安讲了一遍。文安听了之后,两眼闪闪发光。

  “他想摸一下。”叶庭说。

  方夜低下头,文安小心地伸出手,在耳蜗的外机上碰了碰。

  “好,”文安点了点头,说,“酷。”

  方夜直起了腰,露出愉快的表情。小孩已经开始跟她说话了,真是个不错的开始。

  谁说十二年的空白不可以弥补?只要努力,只要耐心,小孩终究能消除语言的缺憾。

  当时,所有人都这么满怀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