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关键期假设>第14章 文山 12岁(11)

  周一上学时,叶庭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窗外巡逻一般的家长消失了,老师看他的目光也变得自然而坦荡。

  这理应是个好兆头,但叶庭却有种大难临头的感觉。生活一向不会轻易变好,如果有希望,那也是坠入深渊前的幻影。

  这种预感在院长叫他去办公室时达到了顶峰。

  他站在书桌前,看着院长把一张退学申请书拍在他面前,表情带着隐约的轻松和快意。

  叶庭低头看着那张申请,不知该作何反应。

  他能做什么呢?没有钱,没有学历,没有获取经济来源的能力。他只是个无亲无故的孤儿,还有谣言缠身。

  “我跟你们校长吃了顿饭,商量了一下,觉得暂时让你回来比较好,”院长说,“你每天在学校没人管没人问,这学上不上有区别吗?”

  有区别,就算无人理会,他至少拥有坐在教室里听课的权利。他对生活已经没有任何奢望了,连这点权利也要剥夺吗?

  “家长天天来闹,老师和学校很为难,你也要理解人家的难处,”院长说,“咱们院还有十几个孩子在那上学呢,就因为你一个,和学校闹得不愉快了,这影响多不好。放心,学校还是让你上到期末的,毕竟已经六月底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哪转学呢?”

  叶庭的手攥紧了。他久久地看着那张申请书,监护人那一栏已经签上了名字。半晌,他问:“那我以后在哪上学?”

  院长沉默了。很明显,他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者不想知道。

  “学校远一点也没关系,”叶庭说,“我可以自己坐公交上学。”他知道公交有学生卡,能打很低的折扣,每个月花不了多少钱的。

  院长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学肯定还是要继续上的,国家规定了要九年义务教育,我们不能违法是吧。但是哪个学校愿意收你,这个真不好说,毕竟这次都闹成这样了。而且你去别的地方上学,你也不是那个学区的……我再想想吧。”

  黑暗又突如其来地出现了,在叶庭的眼前,四周,撕开轰隆作响的胸膛向里窥探。

  “让我……”他缓缓地开口说,“让我继续上学吧,我可以……”

  院长看了他许久,啧了一声:“你能干什么?擦擦窗户?拖拖地?这些东西没什么价值的。”

  叶庭沉默了下来。

  院长叹了口气:“小孩子想事就是简单。”

  黑暗的压迫感太沉重了,他竭力想推开,却丝毫撼动不了。

  院长摇了摇头,看了眼电脑说:“对了,还有件正事。”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几张信纸。信纸上印着涡轮形状的花纹,显得很精致。

  “你知道资助咱们院的基金会吧?那边的人说了,让我们给资助人写感谢信,写得越多越好。你也知道,院里没几个孩子能写信,”院长把信封丢给他,“好好写,说不定人家一感动,明年捐款就上来了。”

  叶庭拿起信封,在想资助人到底知不知道他们过得是什么日子。

  “信我会看的,你可别动什么歪脑筋,”院长冷笑着看着他,“咱们是一条船上的,我好你才能好,你知道吧?”

  叶庭没说什么,转身走了。身体单纯依靠本能在活动,他根本记不得自己是怎么穿过楼道,回到房间的。

  文安正在用铅笔画画,因为叶庭只留了一个本子给他,所以把每一页画满了,他就用橡皮把画擦掉,然后再重新画。现在他找到了新的素描对象——院子里的花开了。叶庭上学的时候,他就搬个小板凳,去院子里画画。

  听到门开了,他高兴地转过身,喊叶庭的名字。

  看到对方的脸色,小孩的笑容消失了。

  他又伤心了,小孩想,他最近怎么总是伤心。

  学校一定是个很可怕的地方,不然叶庭不会每次回来都这样。

  叶庭看到他的画了,但是没有表扬他。小孩看了眼本子,合上了,跑到他跟前看着他。

  叶庭似乎在出神。过了很久,他才意识到小孩在看他,沙哑着嗓音问了句:“怎么了?”

  小孩坐在了他旁边,认真地说:“陪你。”

  叶庭愣了片刻,长叹了口气。小孩的肩膀贴着他的胳膊,苍白的皮肤传来一点热度。他对这温暖既感激又无奈。冬日里冻了许久的人,麻木了,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有这么一点温暖,反而让严寒的刺痛更加清晰。

  他垂眼看着小孩,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容:“你知道吗?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救你。”

  小孩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我太自不量力了,”叶庭转过头,看着对面斑驳的墙壁,“我连自己都救不了。”

  这句话有点难理解,小孩听得半懂不懂。好像是说叶庭想要走,还要带着他走,但是做不到。

  小孩缓缓地问:“你,不,开心?”

  虽然小孩识字了,单词也记得很快,但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总是只有词语,连不成句子。好像他的语言功能是有容量限制的,每次只能输出两个字节。词的顺序也很奇怪,好像是把词语放进搅拌机里,然后每次随机抽出来几个。

  不过叶庭能懂。

  他转过头看小孩:“你开心吗?”

  小孩点了点头,指了指叶庭:“聊天,开心。”

  叶庭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的要求真低。”

  小孩接着说:“奔跑,开心。”然后又想了想,说,“故事,开心。”最后做了个总结,“有你,开心。”

  叶庭盯着小孩看了良久,突然有了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起身走到桌子跟前,把那个信封抽出来。

  他救不了他,但资助人可以。

  如果他能把小孩的人生传达给那群有钱人,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有人会愿意伸出援手。之前他听说过,有很多得了绝症的小孩在网络上、电视上求助,最后就得到了捐款。

  当然,最好的情况是,有人愿意领养文安。

  孤儿院不是个值得久留的地方,哪怕是正常、健康的孩子,在这里住上几年,也会变一个人。被这种绝望、窒息的氛围笼罩,就算再阳光的性格,又能坚持多久?

  他想了想幼儿区目光呆滞的孩子,想了想曾厉,又想了想自己——他不能让文安变成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小孩歪着头看他,抿起了嘴,显然是不满他聊了一会儿就跑了。

  叶庭摊开信纸,拿起笔思索了一会儿。他的语文很差——事实上是奇差无比——自从父亲染上酗酒的毛病,他就再也没看过书。当家里随时有棍子落下的时候,你很难有精力沉浸在书籍里。他的阅读量止步于绘本,作文每次都凑不满字数。

  但这回写的很顺。

  “从两岁开始,我就被关在地下室,”他写道,“我是一个有爸爸的孤儿。”

  他继续写了下去。在地下室的生活是怎样黑暗和痛苦,他是怎样渴望阳光和希望。小孩断断续续地把那些年的生活告诉了他,他不需要任何修饰,仅仅是简单地描述事实,就足够触目惊心了。

  “我生活里的色彩只有垃圾桶里的两盒彩笔,”他写道,“我的世界也只有五米。希望有一天,我能画出外面的世界。”

  写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他对小孩说:“你画一幅自己的画,用彩笔。”

  小孩对这突然的要求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听话地画起来。

  叶庭把信纸写满了,这是他有生以来最长的作品。他最后写了一句对资助人的感谢,就把纸折了起来。诉说苦难也是拉捐款的一种方式,即使是院长也挑不出毛病。

  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想。

  虽然文安的故事很震撼,但很少有人会因为一封信去拯救一个人。资助人也许财力雄厚,但他凭什么把钱花在远方的哭声上呢?

  他只能尽力一搏,只能希望这封信送到最合适的人手中。

  哪怕只有一次,让他遇到一点幸运吧。

  等他装好信纸,文安也把画画好了,拿过来给他看。

  叶庭看了一眼,皱起了眉:“我让你画你自己,你把我画进去干什么?”

  他让文安重新画一张,文安摇了摇头,仍然把画推到他跟前。

  他叹了口气,把画折起来,塞进了信封。

  在船只即将沉没时,船员会用最后的力气,向岸边发出SOS信号。他们甚至不知道接收到信号的会是谁,这只是最后一丝希望,最后一声呐喊。

  叶庭把信封好口。

  他希望——他赌上一生的运气希望——至少他们之中,有一个人能逃出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首都,一个年轻人在电脑上打完小说的最后一行字,伸了个懒腰。

  他刚刚接到爱人的电话,七月份对方会有半个月的空余时间,久违的休假。

  半个月能干什么呢?年轻人托着下巴沉思。

  他还不知道,三天之后,会有一个求救信号,经过封箱、分拣、投递,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