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不辞冰雪>第110章

  天色如晦, 夜色一寸一寸降临,如同一只大手将白昼细细擦黑,一手遮天。深沉高远的夜幕如同一个不详的噩兆, 笼罩着整个北地。

  风催得急,雪越发大了起来。

  卿晏找到薄野津的时候, 他正孤身走在一座破败荒城的街道上。

  对于薄野津的杀孽是什么, 以及他到底是如何将北地的魔物除尽的,卿晏心中曾有许多猜测, 可是他还是没有想到过, 真相会是这样的。

  他杀的不是什么入魔的百姓,而是……屠神。

  弑母。

  他那片缺失的灵魄不是蛟妖抢去的,什么妖怪能神通广大到从神君魂魄里抢东西?那是他自己抽魂碎魄, 那是他的亏欠。

  即使她没有给过他任何寻常意义上的母爱, 即使天刹盟和蛟族一直将他当成一枚光鲜的棋子,一件漂亮的工具, 但到底身体发肤, 受之父母, 不论是魂魄还是血肉,还回去, 也是应该的。

  从小到大, 薄野津一直在按照他们给他安排的既定路线行走,从未自己做过主, 这是他第一次不听话。

  卿晏想起东海蛟妖死前的话。它说, 这是他欠他们的。

  他提了提唇角,心中愤懑起来。荒谬, 他哪里欠他们的了?这么多年, 还不够吗?他们将他当成一件工具来看, 是真的没把他当成一个人过。

  荒城内到处都是坍塌的屋舍,焦黑一片,遍地狼藉,黑紫色的魔气犹在缠绕不休,逡巡不去,但是金色的灵力如海般漫了过来,魔气便如阳光下的露珠,被镇住,很快消弭不见了。

  薄野津手里拎着剑,垂着手,面无表情地往前走。

  卿晏站在街道的末端,静静地看着他,心绪浮沉,跟四周的大雪一同上下翻飞。

  他走到哪里,哪里的魔气便随之散去。那道身影缓缓地往前踱着,不急不慢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一尊木然呆板的雕塑。整座城一片死寂,他整个人也一片死寂,那具身体里仿佛没住着灵魂,完全是空洞的。

  他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卿晏看到城中到处飘浮逸散的金色灵力时,结结实实地愣在了原地,整个人都被震住了。

  远处的那个人,将自己的魂魄掏了出来,放血似的,不顾一切地将一身的所有灵力都散了出来,去压制净化那些汹涌的魔气,决绝至极,完全没考虑自己的安危。

  原来他是这样解决这场罹乱的。

  只是这代价,未免也太大了些。

  原来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明明是有办法的,只是那些神灵不愿用,这么伤敌八百、自损三千的法子,他们当然不愿意用,这哪有杀几个凡人来得简单呢?

  雪粒落在他眼睫上,卿晏抿着唇,很轻地闭了下眼。

  薄野津的冠发散了,衣襟凌乱,但他也没去管,他耳边似乎远远地响着无数人的哭号,风声混杂着那些哭声,如同一只只手,拉着他往最深的泥潭地狱里下坠。他的身体冰冷,一颗心更是冰冷。

  他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也不知道哪里是尽头。前方是魔气冲天,身后是尸山血海。

  神灵肯定地说,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薄野津脑中本是空白一片,忽然淡淡地想,那么,就到这里吧。

  如果他救不了所有人,那么与北地同葬,也无所谓。

  至少他可以说一句,他无愧无心,没有尸位素餐,的确是尽力了。

  他是神,享受世间香火供奉,被那么多人相信着,他不能置身事外,独善其身。

  他自暴自弃、近乎麻木地往前走着,像是孤城里一缕仅剩的游魂,天大地大,无处可去。

  却在看到前方的人之时,倏地顿住了步子,停了下来。

  雪深深密密,满城白絮,几乎要将整座城埋葬,薄野津孤孑地立在那里,雪色呼啸着席卷过他的眉眼衣袖,身形修长,像是这地狱之地最为光明安全的存在,但卿晏却觉得这场雪将他也埋葬了。

  他们隔着纷飞大雪对视。

  疾风高旋低回,风声如同呜咽,头顶不时有闷雷滚过,远处有人群哭号声,可是那些声音都很遥远,卿晏望着面前的人,只觉天地阒静,时间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看到薄野津的眼神终于动了下。那双漆黑的眼原本没有焦距,望着前方却像什么都没有看到似的,可慢慢地,他的眼神如一团碎光聚拢而起,凝在街道尽头的少年身上。

  他像是从一场险恶大梦中惊破,倏然回神,那眼神里居然露出了一点儿迷茫。

  与此同时,他身上的那种自暴自弃、如同死灰一般的气质淡了点,如春风吹又生一般,居然奇迹般地重新露出了一点活气。

  卿晏胸口处传来轻轻的闷痛,心想,原来那时候,他已经放弃了自己。

  连他自己都放弃了自己。

  后来他是怎么过来的?刹那间,卿晏心中飞快地闪过他们在北原时相处的画面,他曾对自己说过的话。

  “我来北原是因为从前杀孽过重,如今折罪修行。”

  “于我而言,这不仅是渡劫,还是天谴。”

  “与死在我剑下的亡魂相比,实在太轻了。”

  “……”

  言犹在耳,字字清晰,可是听他说,与亲眼所见总归是不一样的,那些口吻淡淡的话语突然立体鲜活起来,鲜血淋漓地摊开在他眼前。

  刻苦铭心。

  卿晏想,这么多年,他一直待在北原寒风中,避世不出,算是赎罪自省么?

  可他又有什么罪要赎?他哪里做错了?

  薄野津仍然立在那里望着他,没有再往前走一步,像是个找不到回家的路的孩子,卿晏又闭了下眼,压下了那些情绪,忽然向他的方向跑过去。

  薄野津人没有动,只有眸光微动,似乎仍是有点迷茫意外的样子。

  少年冲他奔来的样子就像是一只小小的、燃烧的火球,洁白的衣角随风扬起,明亮得几乎能照彻眼前的黑暗,薄野津怔愣着,直到他直直撞进自己怀中。

  卿晏张手抱住他,感到被抱住的人僵了一下。

  他十分用力,以至于双手都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雪落在他们身上。

  卿晏抬起头来看他,跟薄野津垂下的眸光轻轻一碰。

  薄野津的长发和眉眼上落满了霜白雪屑,几乎把他的眼睫染成了白色,漆黑的发丝被雪浸得潮湿,贴在鬓边,又被风扯乱。他的道袍上有大片大片的血迹,像是在雪地里盛开的凄艳红梅,他整个人看上去狼狈至极,甚至连侧脸和眼角都沾着几缕溅上来的血。

  卿晏伸手掏了下袖子,拿出他从津哥那里顺来的那张帕子,无声地抬起手,细细将脸侧的血迹擦干净了。

  虽然此时不合时宜,可是如此在大雪中相拥,雪花落满头,在凄怆清冷之中,卿晏竟凭空生出了几分暮雪白头之感。

  薄野津将一身灵力散尽了,他们周围飘浮着金色的雾气,在黑暗中像是一盏盏魂灯。

  卿晏握住他冰冷的手,明知无用还是忍不住给他渡着灵力。

  薄野津眼睫轻轻一动,终于开了口:“听说你去追入魔的百姓了……”他的嗓音低哑,“……人追到了吗。”

  “没有。”卿晏道,“跑了。”

  “……受伤了吗。”

  “没有。”

  薄野津似乎是言尽于此,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垂眸抱住自己的少年,顿了顿,哑着嗓子重新开口:“我……”

  却又似乎没有组织好语言,他的目光重新迷离了下,茫然道:“我……”

  他与这少年萍水相逢,这少年说喜欢自己,他自然而然便以为,这是个听了他的那些事迹慕名前来的信徒,抑或是追随者。

  薄野津想起这些日子他跟随自己在北地除魔的种种经历,此刻竟是说不出话来。

  他想说,他不是他想的那般,不是世人传唱的那般,他弑母屠神,十恶不赦……

  这样……还喜欢吗。

  还愿意跟他成亲吗。

  可他望着近在咫尺、犹如珠玉般温润的那双眼睛,什么也说不出来。

  天雷已在上空云端酝酿,随时都可能降下,惩罚这个不识时务、逆天而行的叛徒,可是薄野津眼前心中没有其他,只有这双少年的眼睛。

  荒城之中,望着这双眼睛,顷刻间便仿佛天荒地老。

  神力净化了数百里的魔气,它们偃旗息鼓,被尽数浇灭。然而夜色仍无穷无尽,头顶浓云聚卷,在这座城的上方厚重地凝结,紫色的惊雷在云间起起伏伏,卿晏抬起头,望向天空。

  ——天谴。

  这片焦土上死了那么多无辜百姓,天没有因此降下惩罚,只有神灵的死,才会惊动天地。

  天道不仁,天道从来不仁无情,天若有情天亦老。

  可是,那是天的道,不是他的道。

  卿晏忽然倾身而上,搂住了薄野津的脖子,将他扯下来,看他眸光惊动,掀起波澜。

  “薄野津,不回天刹盟了,也不回天上了,不当什么神了,好不好?”他忍着心中的哀恸,忍着那种要掉泪的冲动,放轻了声音,在他耳边道,“你嫁给我,我带你走,好不好?”

  “我会对你好,会疼你的。”

  薄野津静静看着他,哑声道:“……好。”

  卿晏直接吻了上去。这个吻带着浓重的血腥气,裹挟着冷风和雪片,凄怆绝望得让他整颗心都微微发疼,他吻着他,可却觉得那么难过。

  天雷轰然落下的那一瞬,卿晏咬破了他们交融的唇舌,以血为引,蓝色的光芒从他们身侧幽幽亮了起来,他轻轻抵了一下薄野津薄而凉的唇角,吐息之间,将那片灵魄碎片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