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不辞冰雪>第35章

  有人踏入, 那阵法很快就自行启动了,嗡然一声,卿晏霎时被冲天的银光包围, 赶紧手忙脚乱地拔出覆地剑,严阵以待。

  那冷银色的光芒呈丝缕状, 如同春日江堤垂下的道道柳枝, 分布在他的周围,还在不断向上生长, 层层叠叠, 严丝合缝,将卿晏和外界隔离开来,如一道坚固的屏障。

  卿晏握住剑, 实在没见过这阵势, 还没怎么样呢,掌心先沁出了一层薄薄的汗水。

  天已转晴, 可阵内却是阴云密布, 不一会儿, 大雪就簌簌而下了。

  那些雪片密集地下坠,犹如锋利的短刃或飞镖, 冲卿晏飞来, 跟覆地剑碰撞时叮呤哐啷地脆响,擦过卿晏的身侧时, 削断了一小撮长发, 衣角也被划开口子,立刻破了。

  卿晏嘶声吃痛, 垂目看到手背上一道刺眼的鲜红, 热血汩汩流出, 他手上的皮肤也被划破了。

  他知道要抬剑格挡,剑招和剑诀都在心中,但这雪片太多了,犹如鹅毛纷絮,他根本分身乏术,非得长出三头六臂才能应付得过来。

  这雪阵让卿晏想起了他第一次看见津哥练剑时的样子,津哥没跟任何活物对战,只是跟在阵中那无边的冷雨较量,松形鹤骨,身姿飘逸如仙,惊艳了卿晏良久。

  卿晏很羡慕,也很期待自己有一天能像津哥那样,在阵中来去应对自如。

  可是不该是现在吧。卿晏有点质疑津哥的教学计划是否科学合理——这题库升级得也太过分了吧,他真的不是跳级了吗?以他现在的水平,真能应付得了这雪阵吗?

  很快,卿晏的手背、肩臂、小腿上都出现了好几条血痕,他握着剑,颤颤巍巍,剧烈喘息,可又不敢松懈,实在是形容狼狈。

  这雪阵相比于雪人来说,难对付的程度提高了不止一星半点。雪人笨笨的,招式也趋于单一,跟它多打几次就摸清楚了,这是个只会单线思考、不会弯弯绕绕的愣头青。

  但是雪阵不同,阵中千变万化,卿晏置身其中,无处不是敌人,他是腹背受敌,无处遁形,一把剑根本挡不住四面八方密密麻麻的雪片。而且这些雪片还定位非常精准,卿晏退到哪里,就能准确地急追而上。

  咻——

  一片雪贴着他的耳根子擦了过去,在侧脸上留下一道刺痛,卿晏根本没有工夫抬手去摸,就看到素白的袖子上坠了点点朱砂般的红。

  “慢些,别慌。”津哥的声音远远传来,淡定且冷静地提点他。

  他使剑的时候犹嫌来不及,津哥却叫他慢些。

  “你心里慌,手上不稳,纵使勉强将剑招使了出去,也是无用功。”津哥继续道,“你越慌,顾头不顾尾,破绽就越多,越容易被人趁虚而入。”

  “不若先求稳,再求快。”

  卿晏听到了,蹙着眉很轻微地点了下头。

  但道理是道理,实践起来又是另外一回事。这点拨实在太抽象了,就像数学老师上课时只讲基础原理,根本不说具体的解题思路。

  这么想着,又觉得不太准确,考试考不好又不要命。他这教学方式更像是教游泳的教练把初学者旱鸭子一脚踢到水里,让他自己扑腾,就在岸上轻飘飘地指导一句。

  被划破的伤口挺疼,卿晏忍着疼,还是慢吞吞地照津哥所说执行,放慢了动作,即便是冒着受伤的危险,心中惴惴,但每一次出剑的速度都放慢了很多,剑诀一字一顿被咬得格外清晰,招式也到位。

  覆地剑闪着一层微茫的银光,剑气如波,将那些凌厉如刀的雪片震开,忠心护主。

  卿晏得到片刻喘息之机。

  他奇异般地发现,他的速度慢了些,那些雪片攻击他的速度也相对应地变慢了一些。

  还是智能的?

  卿晏试着动了一下,那些雪片也立刻簇拥到一起,好像高高举起的铡刀,见了血让它们更兴奋嗜杀了。

  卿晏的鬓角乱了,漆黑浓密的长发散下来,垂在脸颊两侧。他的皮肤极白,发丝极黑,黑白分明的素淡,脸侧那一丝血痕就更醒目了,艳且冷。

  他撑着剑,轻轻喘息,唇齿间呼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

  阵中不容他休息太久,须臾之间,卿晏掀起眼皮,眼眸冷冷的,认了真较了劲的样子,直起身之前他的手指飞快地抹了下侧脸,将那血迹擦了,而后抬起了剑。

  ……

  时隔多日,卿晏再次感受到了浑身疼痛的感觉。

  跟雪人对战时赢的那几场积攒起来的自信被全部打破,他重新变成了一个初学者,发现自己之前学到的那些实在不算什么。

  学海无涯,大道三千。修行这条路实在太长了,没有尽头,因为一点进步就满足实在太肤浅了。

  出去的时候是完好无损、活蹦乱跳的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挂了一身彩,渡灵灯惊呆了,她飞过来:“天哪……你从山坡上滚下去了?”

  虽然她这个关切的态度让卿晏很欣慰,觉得这女儿没白养,但是,他觉得自己在灯心目中的形象可能出了点问题,他又不是小脑发育不完全。

  很快,渡灵灯也发现他那些伤是刀剑利器所致,她蹭的一下火了:“是不是他欺负你了?太过分了,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不该留在这儿——”

  她气得双颊都鼓了起来,说着,气势汹汹地就要找人算账去。

  “不是。”卿晏浑身疼,还得拉着这咋咋呼呼的小祖宗,哭笑不得之余又感觉到一丝感动。

  原来渡灵灯那么怕津哥,现在以为他被揍了,却敢去找人算账了。

  不能不说是很两肋插刀、一片忠心了。

  “真的不是。”动作间,卿晏又嘶了一声,解释道,“练剑弄的。津哥要真想对我不利,以他那修为,我还有命回来吗?”

  渡灵灯狐疑地盯着他,好半晌,接受了这个说法,掀开他那被砍得破破烂烂的衣角,看到那些伤,卿晏还没怎么样,小姑娘先嘴一扁,要哭了。

  “你别学剑了。”渡灵灯心疼地说,“以后我保护你。”

  听了这话,卿晏又是一阵心情复杂,既感动又有种说不上来的无奈。

  之前在北行马队中时,渡灵灯就已经多次护着他了,不然卿晏在修士为难之下,不会那么好过,但是这不是长久之计。

  在雪崩之时,也是如此,要不是津哥救了他,他现在就跟那些修士一样,应是躺在深雪之中的一具冷硬尸体了。

  一直是别人在帮他救他,卿晏从未有过保护自己的能力。但是人怎么能一辈子靠别人?最后还是得靠自己。

  之前是因为寒疾情热缠身,他自顾不暇,也没有学习的条件,现在有机会了,岂能不抓住?

  卿晏现在的心态,大概跟贫困地区苦读的穷学生一样,一点儿教育资源都得抓住,哪还有心情叫苦不迭,一点儿困难就退缩。

  津哥不会一直在他身边,更不是他的保镖,没有保护他的义务。换句话说,帮是情分,不帮是本分,卿晏已经受益良多,该心存感激了。

  至于渡灵灯——

  卿晏摸了摸她的脑袋,说:“我是你的主人,该我保护你才对。”

  渡灵灯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了两下,似乎也没料到这话。她从前也是跟过几任主人的,可没一个像卿晏这样的,说会保护她的。

  那些人对待器物的态度从来都是为我所用,没有其他。器物虽然能生灵,但器灵不娇嫩,活得糙,主人也不会多加留心呵护。反倒是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之。

  渡灵灯张了张口,刚想说什么,门帘一阵哗啦响动,津哥端着碗进来了,渡灵灯浑身一抖,条件反射地躲到角落里去了。

  卿晏:“……”

  刚言之凿凿说要给他出气算账的是谁?

  还是怂啊。

  他绷着嘴角笑了,一笑身上的伤就被牵动着疼,又嘶了好几声。

  津哥走到他面前,垂手把药碗递给了他。那碗里是寒金果的药汁,卿晏每天一碗,刚开始还觉得奢侈,现在已经习以为常了。

  卿晏坐在床沿边双手捧着碗,觉得好烫,掌心被捂得热乎乎,他吹了吹,想等凉了再喝。

  这么乖的样子,再加上那一身伤,就显得可怜兮兮,挺惹人疼。

  一套崭新的白衣被搁在卿晏身侧,袖口有银线滚边,绣着两道水波般的道纹。

  卿晏身上那套衣服已经烂得不堪入目了,是该换了。他还没动作,眼前一暗,津哥在他面前蹲下身来。

  仍是那个白玉小瓷瓶,卿晏记着这神药的威力有多大,那只手拨开了他脸侧的长发,沾着药膏的微凉指尖触在他面上,卿晏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差点把药泼出来。

  像初生乍临人间懵懂又惊惶的雏鸟。

  “我、我自己来!”他顿了一下,把药碗往旁边一放,拽走了津哥掌心那只小药瓶,往后一仰,后背抵到了墙面,不甚熟练地撩起袖子和袍摆,给自己涂药。

  他都伤成这样了,仍旧没忘了保持安全距离。

  津哥没言语,表情淡淡,眉宇间微动,仿佛对他这过度的反应不太理解——一回生二回熟,这不是第一次涂药了,而且上次连外袍都脱了,这次还没来得及干什么,他就反应这么大。

  但他也没阻止,任由那只药瓶被夺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卿晏自己笨拙地给自己涂药,涂一下他就轻轻嘶一声,一副疼但是极力忍着的样子。

  身上的伤处理完了,卿晏才想起脸上还有道伤口,他看不见,这儿也没镜子,只能摸索着位置,摸到细嫩的皮肤上突然出现了一道突兀粗糙的口子。

  上药之前那伤疤已经干涸了,收了口,不再流血了。卿晏把药膏抹上去,能感觉到这伤口并不深。

  其实他身上的伤口都不深,只是很浅的皮肉伤,只是跟上次那一身淤青相比,这次是实打实地见了血,显得严重很多。

  津哥还站在那里,卿晏听到他的声音从头顶淡淡落下,说:“怎么还伤到脸上去了?”

  没关系。卿晏心想,他又不靠脸吃饭。

  再说了,这药的效果他见识过,不仅药效奇快,一夜就恢复如初,而且也不会留任何疤痕,所以更无伤大雅了。

  然而,他一抬眼,跟那双幽深漆黑的眼眸不慎对上,对方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他侧脸上,被这么直白地瞧着,卿晏一怔,不知怎么,嘴里的话拐了个弯,他睫毛扑闪两下,说:“……很难看吗。”

  卿晏此刻并未束发,长发垂腰,身量纤细,他身上原只有黑白两色,像一幅水墨画里头的美人,而那脸侧的一道红痕,像是画纸上不慎扫到一笔朱砂,如同雪地红梅,点到即止的一抹艳,反倒画龙点睛地给他增了几分颜色。

  “不难看。”津哥回答。

  卿晏不太相信,本来他觉得无所谓的,但对方一直这么盯着,把他盯得不好意思,不得不在意起来。

  转念一想,这事完全是因为对方而起。卿晏说:“还不是因为今天那个阵法。”

  津哥看着他,卿晏一字一句说:“太野蛮了。”

  打人不打脸,这道理都不懂吗?虽然阵法是不通人情的,但阵是津哥设的,四舍五入,就是他不懂这道理。

  一吐槽起来就刹不住车,卿晏很感激津哥能愿意教他,可这方法是不是不太对?这教学方案太激进了吧,赶进度呢?

  “我感觉以我现在的修为,还没法应付这个阵法。”卿晏说,“是不是缓一缓啊?”

  津哥不置可否,只说:“我小时候学剑时,也是这样过来的。”

  是吗?那这么听起来,还挺公平的。卿晏指了指自己的脸,说:“那你小时候也被这个阵毁容了吗?”

  “没有。”津哥顿了顿,注意到卿晏的用词,又说,“你不会被毁容的。”

  远没那么严重。

  卿晏抿了抿唇,垂着眼不说话了。

  他知道,可就是莫名其妙地委屈起来。奇怪,他分明是个很讲道理的人,刚才还不觉得受伤有什么,现在却委屈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委屈什么。

  他也知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想成为能在这个世界保护自己,保护别人的人,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学霸不是一天练成的。想要达到津哥这样的高度,不吃苦是不可能的事。

  现在才哪儿到哪儿啊?他现在吃的这么一点苦算什么?

  可他还是委屈。情绪是不跟他讲道理的。

  “你今天第一次入阵,表现已经比我预料的要好很多了,你做得很好。受了伤也没退缩,没能破阵是很正常的,你能撑完全场就已经很不错了。”津哥淡淡道,顿了下才又问,“伤那么疼吗?”

  他的声音比刚才温柔了几分,不急不徐,带着年长者的温和沉稳,让人安定。

  卿晏的耳朵尖动了一下,像捕捉到关键信息的小猫小狗,非常灵敏。

  “嗯。”卿晏立刻态度软化,低声承认道,“……疼。”

  疼固然是疼的,但关键是津哥说他做得很好。

  卿晏发现,原来他只是缺这一句夸奖。

  他可能确实是需要鼓励教育的那一类小孩。

  沉默片刻,津哥问:“那明天不练了?”

  “那怎么行!”卿晏很不服输,“练!”

  他不是那种半途而废的人,都已经到了这里,怎么能满足半山腰的风景?

  既然津哥说他小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那卿晏觉得他也没什么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