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年。
金笛已经适应成为掌门的生活,他从小浸淫在世家大族的管教中,学到了许多常人未必能接触到的知识,凭借各方支持,门派里众人对他也渐渐心服口服。
掌苍云天虽然因为前掌门的自私残忍元气大伤,但因为有徐拂青等人在所以其他人不敢大肆冒犯。
一计瞒天过海,让掌苍云天相安无事持续一年。
就连金笛也不知道此时的徐拂青已经亏空修为,残破的根骨让他修炼难有成效。
那天萧凤走后,徐拂青回到明意山,金笛前去拜访,同他说了萧凤的话。
徐拂青没什么反应,他只是轻轻摇头。
“师兄。”金笛见他这样,十分痛心,“萧凤没死,你不应该高兴吗?他似乎没在恨你,为何就不肯去见他一面呢?”
“有人在他身边就足够了,我......没有去见他的胆量。”
徐拂青的性子,比过往温吞保守多了。金笛多了一抹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感,萧凤看起来过得挺好的,面色健康,走路也矫健,和以往没什么两样,若不是半年前他亲眼见到萧凤胸口被刺掉下深渊,他几乎都要以为那一切都是场梦。
伤势能好,但伤口会一直在。
他明白徐拂青的痛苦。
亲眼见证喜欢的人被自己害伤,在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疮疤。
也许萧凤会原谅他,但徐拂青自己不能原谅自己。
秋去春来,掌苍云天的人们继续着自己的生活,就像是忘了半年前那场灾难。
徐拂青除了待在明意山哪里也不去,守着他的霓天光,在树下修炼。
元元已经晋升为高级弟子,学会了控制自己的兽形,也拥有了自己的佩剑。
她还是会经常来找徐拂青,看到他沉闷的模样,心中有种难过。
以前的徐拂青虽然也不怎么说话,冰清玉洁的,总是沉稳,但不会像现在这样,有种虚弱而孤独缥缈的感觉,好像没有人抓住他,他就会像落叶一样飘走了。
后山的松树和枫树,一年长得比一年高。
元元站在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尺的树下,闻到土壤新鲜水汽的味道。
徐拂青还是会为这两棵树浇水的。
他对萧凤,一定是很喜欢吧。
虽然元元还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就像兔子离不开菜叶子和嫩草一样,她想徐拂青应该也离不开萧凤。
“师尊,今年过节,山下的村镇好像会办灯会,听说可有趣了,你去看吗?”
元元爬上霓天光,用一只脚勾着树枝,整个人倒吊下来晃荡,她俏皮的声音在枝叶间飞来飞去。
徐拂青闭着眼打坐,侧脸在斑驳的树影下显得尤为宁和。
“不去。”
还是老古板的回答。元元不甘心,继续问:“为什么?猜灯谜很好玩呀!金笛考我‘夜夜看落花’打一什么,我想了好久。”她跳下来,凑近徐拂青,“打一什么?师尊知道吗?”
徐拂青:“多谢。”
元元歪头:“师尊,我没做什么呀,为何要多谢元元?”
“......”徐拂青解释,“花开花谢,夜夜看就是许多花落下来,戏称为多谢。”
“原来是这样呀!那这一句......”元元聒噪起来没完没了,她给徐拂青出了好几条灯谜,对方大多能答上来,有些比较新潮的,徐拂青就答不上来。
“师尊,你也有不会的呀。”每次考倒徐拂青,元元都会捧腹大笑,在她眼里,徐拂青什么都会,什么都擅长,所以当简单的灯谜他答不上来的时候,她就有种莫大的成就感。
“我当然也有不会的。”徐拂青揉了揉眉心,“不少。”
元元缠着他讲,他思索许久。
“我不懂怎么照顾人,和别人交谈。你在掌苍云天有很多朋友,我就没有。”
元元说:“师尊,我是你朋友呀。萧公子也是你的朋友!你们以前,关系挺好的不是吗?你还带他来看大树,还送他剑......”
“是。”徐拂青笑了一下,“不过我做错了,伤害了我的朋友。”
“我也不想,和他做朋友了。”
“为什么?”元元第一次听到徐拂青有什么是不想做的。
“我对他,有另外的情感......”
风吹林萧,芬芳漫野,师徒二人坐在树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有说话。
元元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直觉这种事情已经不是她这种兔子能够体会到的。
只知道用小动物的思维方式,想到什么就去做什么。
喜欢吃,就吃掉;喜欢玩,就抓在手里一直玩。
“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他们能将自己的欲望克制得很好。”徐拂青看着她。
“人为什么为人?”元元发问。
她只是单纯一个问句,却没想到这个问题,直直撞在徐拂青心上。
人为什么为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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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冬到来,掌苍云天变得热闹了些。今年增添了贴对联、放鞭炮的活动,在主山广场上每个人都能领取一对红纸,在桌上自己写。
元元找了本民间诗集,翻了许多页,终于找到一句字能认全的,她双手抓着书边缘,高举头顶,迎着光将上面的黑字一个一个念出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是什么意思呀......”她嘟囔着,转头想找师尊,一鼻子撞上。
师尊原来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看着她手中书页,不知在想什么,被撞到也没反应。
“元元。”他说,“下山看看去。”
元元很高兴,不枉费她一直劝说师尊出门走走,去看看乡镇里都有些什么好吃好玩的。
掌苍云天下面的小镇子是方圆百里最繁华的,有农民千户,每年都有大量商队途径在驿站停留休息。
当地人们以物换物,又将货物售卖成铜钱、银两,在镇上建立票柜,开集市、各类作坊,十几年功夫,已经发展为繁荣的小乡镇。今年冬末新春,处处张灯结彩,各色灯笼挂在商铺内,蜡烛一点,发出璀璨的光。
元元惊喜地走街串巷,她没下过山,都是从师兄师姐处听说的俗世风光。像这样人来人往的街市,她是前所未见,一时兴奋得忘乎所以,这里看一眼,那里望一下。
徐拂青给她买了几块点心,点心是马蹄糕做成的兔子样,还有玉米、芝麻馅的糯米糕、酥饼。盒子被麻绳捆好,交到元元手上,她激动地拎在手上跟着徐拂青,走几步就要看一眼盒子,生怕它摇晃使得里面的东西晃坏了。
徐拂青在前面走着,突然脚步停顿,好像见到了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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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凤说又想回去掌苍云天看看。
他们上年去了冥泽湖,今年换个地方过年。几人在外无亲无故的,总想去热闹点的地方。
京城每年过节都很热闹,熙熙攘攘的。但因为赵释和京城那边的人有渊源,不想招惹不必要的事端,所以他们决定一起在熟悉的小镇上过年。
萧凤已有好久没到村里玩了。
他还记得自己小时候以为,最大的市场就在这条百米村庄里。商贩吆喝售卖的有河鲜蔬菜、猪和牛羊,还有很多点心零嘴。这些东西在辟谷严格的掌苍云天里面基本是见不到的。
所以他特别期待偷偷跟着杂役下山,趁着他们在外采买的当口,跑到熟悉的老妪那看她卖的点心。
现在整个村子都变了,变得更加富裕,许多原来的老屋子都翻新或者打掉重建,萧凤只能凭着记忆去找寻老妪。
看到原本应该坐着一位佝偻妇人的角落已经没有人迹,空荡荡的铺口结了蛛网,他心里也生出失落。
他长大了,老人也会老去。自己这么想要回来这里看看,无非也就是想唤回自己曾在掌苍云天留下的较为快乐的童年记忆。
结束几年流浪乞讨生活的萧凤,因为被掌苍云天收留,一下子能过上不挨饿、穿暖衣服的日子,虽然还是时常被人排挤,但在此之外的生活,都比他想象中的好太多太多。
色彩鲜艳的世界,丰富有趣的集市售卖从未见过的新鲜物什,驮着粮米干草的驴群在水槽前饮水,他一边躲着掌苍云天的人以免被发现,一边紧紧抓着手里的铜板找寻能够买到的便宜东西。
那点钱买好吃的肯定是不够的,所以他把铜板给了一个跪在地上乞讨的小孩。
反正他有辟谷丹,不吃东西也没关系。
后来徐拂青给他买了绿豆饼。
那是第一次徐拂青第一次做师兄职责以外的事情,不是教他练剑,不是带他认字,而是像一个朋友,或说仰慕的人那样,给他买了一袋礼物。
被人善待的那一小段时光,成了他苦涩命运的一颗蜜饯,存放在心底,偶尔拿出来舔舐一下,就像小时候不舍得吃门派发的那一口黄糖,就每天只在舌尖碰一下,回味那丝丝的甜。
而现在,老人已逝,他也要和自己的过去说再见了。
转眼夜幕降临,天色微暗,大路上的灯笼都点了起来,许多人从家里出门,前去观赏灯会。
红的黄的橙的,与靛蓝色的天空相呼应,协调而温暖的星光,在人群的河流上点缀。
萧凤不知不觉和他们走散了。
他站在高处的桥上,四处扭头张望。
人来人往擦着他的身子过去,各自有说有笑。
薄薄的雪花落了,地面铺着柔软的白。
萧凤不喜欢太冷的环境,他打算找个店家进去坐坐。
他的视线扫到灯笼铺前,在一片朦胧的光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人似乎是在他看到前马上扭头,快步往反方向走。
有个直觉告诉他,得追上去看看情况。
他逆着人群下桥,几乎是跑向那人。
对方越走越快,在拐角后差点找不到人。
萧凤一直追着他,直到抓住他的袖口。
“徐拂青,你跑什么!”
他本来还不相信徐拂青会来这种地方。在看到元元之后他就明白了,元元一看见他,就张大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然后跳着指徐拂青离开的方向。
萧凤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一鼓作气追了上去。
果然是他。
徐拂青的肩膀轻颤,慢慢回头看他。
真的好久没见了。
萧凤心想,他变得很瘦削。看着有些憔悴。
“我带元元看灯会,看到你站在桥上......我就走了。”徐拂青慢慢地说,他好像并不高兴见到萧凤,但是一双眼睛又暴露了他,一瞬都不肯从萧凤脸上离开。
他站在路上,看着萧凤站在桥上,轮廓金光闪闪,侧面美好,精神看起来很好。
再见还是坠入爱河,徐拂青想,他从来没有对任何人生出这样悸动的心情。胸口的心脏跳得很快很快,想见他,想牵着他的手。
可是,他不敢。
所以他像一个懦夫,转头就走。
尽管他知道,如果萧凤看见了一定会追上来,可他就是还没在心里准备好要见到他。
怕自己一开口,就是软弱到令人失望的话语。
“为什么跑?”萧凤有些无奈,难道金笛没有告诉徐拂青自己想见他一面吗?
“我怕败坏了你的兴致。”徐拂青说。
简直要被气笑了,萧凤叉腰:“那看到我就跑就不会坏我兴致了?”
“对不起。”徐拂青低着头,“我不知道你会来。”
“如果我不来,你是不是打算一辈子都不见我?”
徐拂青没说话,萧凤听到他的心声——是。
结果,对方却说。
“我本来打算以后,过个几年,再找你。”
萧凤:“然后呢?找到我,要做什么?”
徐拂青转过身,正面对着他。
“想问你,能不能带我走。”
萧凤说不出话了,他看着徐拂青,回想了一下自己想说什么来着?
他原本是想问一问徐拂青,为什么要冒这么大的风险救自己。
结果对方要自己带他走。
“我喜欢你。”徐拂青没有和他对视。推心置腹表达自己的想法,是徐拂青从来没有做过的,他的情感,笨拙而保守,但他知道如果今天再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
“不是师兄弟的喜欢,我怕我......藏不住,怕你,不喜欢我。我想起我害你受罚,害你被龙鸣伤害,就感觉生不如死,那种鞭笞着心脏的感觉,带着我一步步走向灭亡。就算不是换骨是直接要我的命,我都会想尽办法换你活着。”
一滴泪垂在他的下巴。
徐拂青很高大,他哭起来的样子就很滑稽,不过因为他还能把持自己不涕泗横流,所以颇有美人垂泪的气质。
他没有求萧凤原谅,他过不了自己那关。
对他而言,伤害了最爱的人是永远都没法抹去的愧疚。
但他不想离开萧凤。
见不到他,人生索然无味,平淡到让他心如死水。
看到徐拂青这样,萧凤也没办法放下他。
“......”
萧凤仰着头。
身后有小孩提着灯笼打闹着跑走。
他忘了自己是怎么喜欢上大师兄的,不过现在重新开始培养感情,应该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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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元元吃得很高兴,虽然师尊已经不再是她一个人的师尊,也即将要离她远去,但她更高兴看到师尊终于能得偿所愿。
曾经她问过师尊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她以为师尊想成为仙人或者德高望重的圣贤,没想到其实他最想的是做萧公子的老婆。
金笛听她这样说,大骇,捂着她的嘴不准她讲了:“师兄为人一丝不苟,莫要传他的谣言。”
而萧凤领着徐拂青出现在等候多时的三人面前时,他们也没表现出多大的惊讶。
晏傀走过来拍拍徐拂青的肩膀,要他发誓不准再伤害萧凤。
徐拂青很乖顺地点点头,眼眶还红着,但面上表情恢复成以前的生人勿近,有种镇静的疯癫感。
千意琅摇头:“真是换骨如夺舍,太可怕了。”
萧凤:“他听得懂。”
千意琅摊手吐舌。
赵释没做表态,他尊重萧凤的决定。
后来萧凤带他们回了老家,去了额济纳河畔胡杨木林,看过风沙胡杨,骑了骆驼。
磅礴大气的沙漠上残阳如血,风沙卷起乌黑的长发,萧凤手拉马头琴,一曲高吭似烈马嘶吼,低处悠扬婉转,诉说复杂心事,在残酷而干燥的戈壁滩上,美丽的曲声沸腾了众人的血液,他们见证了千年老木顽强的生命力,走近了萧凤的世界。
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明白。
生长在这样广袤无垠而时刻拼搏抗争的土地上的人,是不会向任何一种失败低头的。
萧凤放下马头琴,抽出腰间长剑。
临河畔而挥剑比武,在瑰丽的胡杨林中御剑飞行,这就是萧凤一直以来梦寐以求的,当这一天真正到来,他回首遥望这世界,终于发现他是快乐和幸福的。
虽然,要他一人应付四个人还有些难适应,但他相信他的男人们迟早有一天会体谅他的。
毕竟练剑,是门大学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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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完结辣!晚点发作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