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万人嫌师弟失踪了>第6章 受罚

  “萧凤。”

  走进主殿的脚步一顿,萧凤听见一道沉重而威严的嗓音在屏风后响起,偌大而略显空旷的大殿里,那声音似乎挟带浓厚的内力,激荡玉柱,回声粼粼,便知是自己的师尊亲自到来。

  他眉头一跳,当即单膝跪在地板,做了个揖礼:“徒弟在。”

  地面很冷,玄武玉晶的料子抵在他的膝盖,寒气几乎是无视了衣袍那两层布料,渗透进人的肉身中去。

  萧凤恍恍惚惚地回想,小时候还没沉下心来练功的时候,最怕被师尊喊到主殿来罚跪,他本性属火,一遇冰就如鸟被折断双翼,受制颇多,而徐拂青则丝毫不惧。有一次他二人去后山玩耍,萧凤玩累了在草地上打盹,忘记将自己的火灵珠收起来,一炷香不到的功夫就让草地烧了起来,浓烟直上云霄,徐拂青抱着灵草飞快冲来,一把将他从火堆里捞起。他在徐拂青怀里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碧绿烧成枯草,足有一块田那么大,成了美丽后山的一块疮疤。徐拂青主动替他顶罪,师尊罚他两人在主殿当着众人的面跪了三个时辰,好几次他差点撑不住,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靠在徐拂青肩膀缓缓劲。

  他对着师尊发誓,不敢了,说要是再管不好火焰,就天打雷劈,可刚说到天的时候,被徐拂青一把捂住嘴。

  “徒弟一定会看管好师弟,不让这种事情再发生了。”

  “万物皆有灵,因你一时不慎,破坏了生灵赖以生存的土壤,万幸此次发现的够早,没有造成太大的伤害,可是萧凤,你可知道,浓烟之下驱赶了多少鸟兽虫鱼?”

  “弟子不知......”年幼的萧凤紧张抓住自己的袖子,突然脑中灵光一闪,他学着徐拂青的样子示弱,“师尊,弟子再也不敢了。”

  那时师尊再说了什么,他已记不清了,只是如今再临主殿,他觉得那寒冷震颤的感觉已经逐渐淡去,应该是与修为有关,如今佳期已近,金丹即成,他的身体比以前好上许多,似乎也更加适应南方的水土,再没有发过烧了。

  “你越来越放肆了。”

  声音隔着三米高的屏风,压得萧凤身形不稳,直接双膝跪在地上,呈一个匍匐在地的姿态,称不上好看,也没有给任何反抗反驳的机会,萧凤压着心里的躁动,自知自己不占理,道:“弟子请师尊惩罚。”

  “去礼泉。”

  萧凤咬牙,开始解自己的衣服,腰带到外衣,只给自己留下一件单薄的里衣,月白色的锦织,缓步走向主殿更深处水声潺潺的地方。

  殿心有一方池子,名礼泉,每逢雨季,暴雨从四方的屋檐倾斜下涌,银白色的水帘如同瀑布一样快速地灌注在方池中,经过此处的水,都会因着底下灵气磅礴的水土而变得极寒,霜雾萦绕周边,似常年不散的纱衣,此一方天地,被施了术法,可以在雨水干涸之前反复形成雨云,因而常有异象如此——万里无云的日子,唯独掌苍主山的主殿有乌云笼罩,步入澄澈泛光的殿内往内走百余步,便会看见一道水柱在庭院中心,水流劲猛浪花四溅,很有气势。

  这样的美景,衬着华美冷峻的宫殿更显意境。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却是掌苍内门弟子不愿驻足的“刑罚场”。犯了大错的弟子,将会在礼泉中心站立,被力大无比的暴雨冲刷,一遍复一遍,直到期限结束。

  对于没有修体的弟子而言,这毫无疑问是折磨,水流会将皮肤洗刷到通红,肿起的皮肤在之后的几天里都会持续发疼发痒;此外还会被前往主殿学习的其他弟子看到受罚的样子以作警示,颜面上也难以容忍这样的刑罚。

  萧凤被罚了三天,乃是常人无法忍耐的强度。

  赤足伸入水池中,认识的同门弟子站在外缘,看他的眼神各种各样,萧凤长长吸入一口气,让寒气进入身体五脏肺腑,慢慢和自己的火灵根相融合,如此在彻底被礼泉之水覆盖时,才有喘息的余地。

  几乎是一进入,他就冷得不自觉哆嗦起来,饶是如此,他依旧挺直后背,如月下兰桂沐浴芒光般高傲而倔强地站着,留下一道边缘淡白的身影,在外面看来影影绰绰,没有实感。

  他站在水下,寒冷的水几乎把他的五感冻结,滚烫的心也冷静下来。

  强力的水将他发冠冲散,衣襟全部打湿,透出一点肉体的颜色出来,但是因为身上所穿衣物乃是门内特制,因而不会被水流撕裂成碎片。萧凤垂首,听不见水流以外的任何声音,双手双脚也抬不起来,乌发海藻一般黏连在他的后背。

  水下站立一日,几乎已经耗尽了身上的力气,始终学不会适应这种克制。

  他在一次次磨难里呼吸屏气,用晶寒压抑平日修炼时诞生的邪火,突然明白师尊为何让他站入礼泉受罚。

  所有人都道他脾气不好,需要水来灭灭风头。

  -

  第三日午时,天色慢慢变浅,徐拂青提着一绳油纸包着的绿茶饼叩响萧凤住处的木门。

  开门的人自然是他的贴身杂役赵释,将门打开一道头宽的缝隙,见是大师兄,将门打开了一些。

  “大师兄好。”赵释说,“不知这么晚来有什么事么?”

  “萧凤呢?”他将绿茶饼放在赵释手上,目光看向里处,萧凤对住所无欲无求,自己住的木屋几乎是一眼就能忘空,里面没有人影也没有动静,显然是不在这里。

  赵释沉默了一会,语气不是很好:“大师兄没在主山见到萧凤?他这两天没回来过。”

  “两天?怕是又被师尊罚了。”徐拂青转身要走,却被赵释叫住。

  “大师兄。”

  徐拂青微微偏头。

  “求你在大长老面前劝劝和,萧凤最近底气有些虚,可能受不住太严苛的责罚。”

  徐拂青冷冷道:“自不用你多说。”言罢御剑而行,直往主殿方向。

  赵释将手中绿茶饼放在桌上,他认得这物什,过年下山采买的时候看到城镇里有一家很火热的饼档排满了队,里面点心琳琅满目,偷偷跟下山来的萧凤站在那里看了很久,最后买的就是这个味道的饼。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回了掌苍群山,千意琅混杂其中,强忍着自己的眼睛不要到处乱瞟,掌苍云天确实比冥泽湖更阔绰,结界包围群山峻岭,须得数十位修为深厚的前辈结成阵法。

  方圆十里,都在掌苍的庇护之下,没有修为的人,只晓得这是一片荒山,殊不知皆为幻象。

  二长老领着金笛、周芗等人,来到主殿拜见掌门大长老。

  千意琅行了个礼,道:“在下冥泽湖千意琅,斗胆请求访历掌苍云天,拜见拓弘真人。”

  拓弘真人身着金线宝蓝道袍,身高八尺,冠大如牛首,略显苍老的面容瘦削紧绷,不怒自威,较凡人眼光看有些狰狞,千意琅却毫无胆怯,露出个乖巧的笑来,颇有亲近的意思。

  金笛在一旁看得明白,心里冷哼。

  二长老说:“我想,要不让意琅和萧凤同住一起,两个少年年纪相仿,修为估计差距不大,能交流增进一番,掌门看如何呢。”

  “善。”

  千意琅见掌门这么好说话,对他的笑愈发灿烂。只是一旁的金笛听着有些不爽,不过想到萧凤那脾气,两人说不准会大打出手,不知谁更厉害些?有些看好戏的意思。

  周芗站在一旁沉默不语,有些出神。

  掌门将目光悠悠转向周芗,竟主动关心:“周芗,萧凤伤你伤得厉害么?”

  摇摇头,周芗的伤在药粉的帮助下早已愈合了,只是背上难免留下了些淡白色的小疤痕,他是男儿身,一点伤痕无伤大雅。“多谢师尊关心,已无事了。”

  金笛望去,这小师弟面若春柳,娇弱忧郁,乍一看跟个女人似的,不知哪里招惹萧凤对其大打出手,眼珠一转,想起萧凤对大师兄求而不得的龌龊事,表情难看了些,心想:这三人纠缠辗转,没半点男人气概,叫人打心底眼看不起。

  可来回看了半天,也没见着萧凤的影子,照理说已经有人先行去通知萧凤前来带千意琅了,他人呢?

  却见门口脚步急促走来一个高大身影,衣袂翩飞带起一阵清风,几人诧异回首,见是徐拂青,心里想法各异。

  “弟子拂青,拜见师尊。”

  一见到拓弘真人,徐拂青就鞠躬作揖,声音稳重好听,收敛气势。

  “起身吧。”

  却不动,徐拂青面对地面,毕恭毕敬:“弟子有要事找萧师弟,不知师尊可知师弟在何处?”

  千意琅在他右侧静静看着,听拓弘真人笑道:“拂青,你许久未用这种态度示人,我就知道,你一定是为了萧凤。”

  在场众人听出话里的暧昧,扭头看向四处,都尴尬得不敢吱声。

  徐拂青语速加快:“萧凤乃火属,受水属压制严重,师尊本意是教化弟子,我只是怕......”说到后面,缓了态度,委婉道。

  “弟子担心师尊的苦心会惹来萧凤的反抗。”

  拓弘真人手捧琉璃宝壶,盘坐上席淡道:“萧凤幼时入门,的确是一身反骨,为师从未想过压抑他的本性,却让他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局面,乃教导无方,一直以来宠溺不管,于他于人,都是伤害,此番惩罚,无非逼他认错罢了,撑不住的时候,自会求饶。”

  “可萧凤至今仍未认错,弟子怕——”

  话没说完,被猝然打断。

  “好了。”

  拓弘对二长老使了个眼神,后者领着弟子们往礼泉处去。

  "让萧凤对周芗道歉,便可提前结束惩罚。"

  徐拂青猛地抬头:“他不会。”

  “那他还会犯第三次、第四次错误。礼泉无法叫他认错,只能一直罚下去。”

  徐拂青知道求情已无用,握紧了拳头,告退后跟着人群走去,他要看看萧凤的情况。

  这边二长老在礼泉旁正声:“萧凤,你可知错?”

  水中之人闭口无言,只见一道白影在水中傲立,甚至连头都不曾低下。

  皱眉,二长老早见过这倔驴模样:“还不知自己错在哪里,屡教不改,损害我门颜面。萧凤,你听好了,掌门大发慈悲,给你一个道歉的机会,小师弟在这里,你向他陈情认错便能出来。”

  还是没有反应。

  周芗用很小的声音弱弱对二长老道:“我同师兄只是小打小闹,道歉实在有损脸面,二长老要不就这么算了,让师兄出来吧。”

  二长老自是不会就这么算了,他就是想看萧凤能倔到什么时候,把周芗的话语当做耳边风,面无表情看着受罚的水流激荡冲刷。

  金笛不知周芗说了什么,只见到他嘴唇一开一合,以为他是在卖惨告状,对人鄙视更甚,扭头盯着萧凤。他虽然为人嚣张,但还算恪守门规,自然从没体会过礼泉之法,他哪里想得到,平日看着明净文雅的礼泉,竟可以迸发出这样强力的冲劲,且才靠近些许,皮肤就密密麻麻冒出疙瘩来,寒意遍布周身,他退了半步,不敢想象在里面站上三天是什么感受。

  再扭头,“祸水”大师兄正站在很近的地方,凝视水里的人。

  萧凤大约是看不见他的,金笛猜测。

  飞溅的水花落在徐拂青衣服上,洇湿一片。他只是看着,没让任何人看见他眼里的情绪。

  千意琅作为看客,自是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没想到自己一来就撞见掌苍处罚弟子的场景,还真是不把他当外人看。敏锐如他,察觉得到徐拂青、周芗和萧凤三人有些不便言说的牵扯,他想自己没来错时候,萧凤出手伤人,为何徐拂青也要退出比武大会?

  周芗见到徐拂青,想说什么,但还是忍住,师尊有令,谁也无法干涉。

  看了好一会,徐拂青的声音传来。

  “小师弟,没事的,萧凤不会再伤害你。”

  他转身走向周芗,翻手露出一枚玉佩,乃是雀雏的形状,雕工精细,栩栩如生。

  “我在上面灌注了灵息,若是有人要伤你,用一丝灵力使劲握住玉佩即可,我便会感知到。”

  接住绕着红绳的玉佩,周芗软着嗓子谢他:“谢师兄。”

  “对他倒是挺好。”金笛话脱口而出,见几人看向自己,面上闪过一丝不耐,僵硬地把头扭过一边。

  徐拂青对他道:“金师弟,听闻你在比武大会拿了第二名,是很不错的成绩,恭喜你。”

  金笛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拱拱手敷衍。

  “这位是意琅吧,初见匆忙,未能及时招待,抱歉。你第一次到掌苍云天,有什么疑惑都可以找我。让人带你去住处吧......”他转头望向二长老,礼貌问道:“不知意琅要去哪个房呢?”

  “指去萧凤的明心山了。”二长老道。

  徐拂青一顿:“明心山?”

  他对千意琅露出个歉意的微笑:“我师弟还在受罚 ,恐怕不能妥善招待你,我会向师尊请示,你住我的殿室吧,那处更为宽敞舒适,且离主山很近,可以常来研学。”

  千意琅摇头:“没事,徐兄,我可以等萧兄出来。”

  “这样。”徐拂青脸上还是挂着笑,“好吧,那么,若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请一定要和我说,我就在主山向北最近的那座山。”

  “多谢徐兄。”

  交代完安排后,徐拂青向诸人拱一拱手,端庄地离开了。

  金笛本想留着和萧凤说说话,看能不能撬开他的嘴,却在二长老的眼神示意下低着脑袋跟出门去。只留下周芗和千意琅,对着礼泉不知在想什么。

  周芗自顾自开口:“师尊竟对师兄用这样重的刑罚。”

  “你被他所伤,不应对此感到大出口气吗?”

  “师兄是为了大师兄才对我动手,平日里我们无甚交集,我总盼望能和师兄交好,不曾想令他参加不了大会,又受到这样的处置。我怕......”

  “你怕他更恨你。”千意琅看他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道寻常男人看见这样的师弟,怎么会不同情怜悯。只可惜,他从来只爱强大的事物,所以周芗于他而言,比地上的落叶更无存在感。

  周芗露出忧郁的神色,黯然离开主殿。走前还为千意琅捏了个指路纸人,跟着纸人手指的方向,就能到达明心山,那里有萧凤的仆从等候,可以先行下榻。

  用灵息一探,千意琅发现整个厅堂庭院都无人了,这才松了口气,露出原本玩世不恭、吊儿郎当的样子。

  绕着礼泉走了一圈,都没发现什么机关可以停下水流,他回想起方才一路所见所闻,感叹掌苍云天好似每个人都严守规矩,待人也礼貌而疏离,和他所想相差无几,他都无聊得要打哈欠,这也使得他对萧凤更为好奇。

  里面的人不知能不能听见外面的动静,千意琅紧紧盯着那道月白身影,呼吸很微弱,一动不动,还以为冻僵在里面了。

  “萧凤......”他咬着下唇,尾调拉长,“你在想什么呢?”

  水流的声音略有不同,他瞪大眼,看见里面的人肩膀在动。

  千意琅看他身形一晃,竟是支撑不住,要倒在地上,他不顾自己身份,将手伸入激流中,那刺骨的寒意几乎是一瞬间吞噬了他,他自知自己天生御寒,但惊讶于水流的寒冷。指尖水珠成冰,所及之处都结了厚厚的冰,左手轻轻一拂,竟是直接将那礼泉冻结成掀开的帘幕,也正是在这帘幕之中,千意琅望见一张冻到煞白的脸,唇颊皆无血色,很是可怜,他的胎发湿润成绺贴在额头,两鬓粘连卷曲乌丝,单薄的身子被湿透白衫罩着,似乎是察觉到有人靠近,在迷蒙中睁开疲倦的眼皮,失神地望向前方。

  被这无可预料的对视所震慑,千意琅的心一颤,伸手将倒下的人接在怀里,他想自己竟能摸到萧凤的身子,那火热的、鬼魅一般的身子,好似有魂魄从他后背喷涌,摸在手心里好不真实。缓缓将手臂收紧了,两人以怪异而亲密的姿势在水下相拥,千意琅笑着闭上眼,刹那间,水流凝结成冰,一个密不透风的屏障将雨水遮挡在外,飞溅向弯曲的方向。头顶洒下的光,照亮厅堂庭院,尘土粉金,落在两人身上的冰钟,竟有濒死中获救的错觉。

  萧凤在他的臂弯里,梦呓般念出几个字,声音轻淡,飘到千意琅耳中。

  他凑耳去听,只听见几个重复的字眼,如闻人秘辛,冷了眼色。

  念的是一句一句的“师兄”。

  “你竟这样在乎他。可惜......你的师兄不要你。”

  无人的此刻,千意琅不经意的凶狠,在刺目的光里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