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8
江疑不知是中了什么鬼药,身上软绵绵一团,浑身麻痹瘫软,自己连坐都坐不住,你便只能箍着他的腰,将他固定在自己怀里坐着。
他虽是清瘦,却是颀长优雅的身形,如今整个人都倒在你怀里,便沉甸甸将你怀里占满了。
头还随着马车行进,时不时在你颈窝里撞一下,细碎的发梢撩得你心里痒痒。
你这才有时间仔细检查他。
手腕还是被绳索勒伤了,通红一片,手肘多是些撞伤,头上还撞了一个包,你皱着眉要解开他衣襟查看,摸到了一手冰凉。
是了,这样的冬日,钻进泥块里头游街一宿,不冷才见鬼了。
你扯过自己的披风,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又恶声恶气地问:“喝水吗?”
他说不出话,便轻轻眨了一下眼睛。
应当是渴了。
他傍晚被绑走,如今已经快天明。
你便倒了杯温茶喂他,他吞咽似乎有些费劲儿,你动作又粗鲁,一杯茶漏了半杯,茶水顺着嘴角淌下,洇湿了襟口一片深色,衬着身上的绳印,显得格外可怜。
他看着你,眼神竟有几分乖巧。
“活该。”你没好气地骂他,又倒了一杯凑到他嘴边,到底动作到底是轻缓了些。
他喝得很慢,只有喉结随着吞咽在动,人似乎也有些迟钝倦怠,面色苍白,凌乱漆黑的发丝在他的耳侧晃动,令黑的更黑,白的更白。
你警告自己不该被他的可怜相迷惑,他折腾成这样,没准儿都是为了摆脱你。
想到这里,你的目光又渐渐冷了,指尖儿摩挲上他的颈,感受着指腹之下,他脆弱精巧的喉结一上一下。
你轻声问:
“江疑,这次是你的主意,还是顾清川的主意?”
他喝水的动作一顿,示意你伸出手来,在你的手心儿慢慢写。
【不知内情】
你用怀疑探究的目光注视着他,冷笑道:“难道不是我坏了你的好事?”
他眼底透出一丝无奈来。
这无奈却叫你越发恼火,刺得你面色发青,口不择言。
“江疑,你当我想在你这堵南墙上撞死吗?”
“你当我没想过一杯毒酒送你上路,挫骨扬灰,眼不见心不烦吗?”
“你——”
你这样说着,却发觉他的指尖儿仍在动。
【妒夫】
他一笔一划写得烫人。
将你后头的话都堵在了口中。
你看他眼底的笑意,仍是气恼,却又无从发泄,好半晌盯着他的眸子低语。
“江疑,我该杀了你。”
这话却已经像漂浮在空中的云彩,轻得不真实。
你中了他的蛊,越是情到浓时,越是畏惧不堪,越是恨之入骨,越是爱意满腔。
139
你这样声色俱厉地威胁了一路,并未将人送回丞相府,反而带回了自己的寝宫,令太医深夜诊脉,得知只需等药力消退,才松了口气。
江疑软趴趴地伏在你榻上,你喂一碗驱寒的汤药下去,又取了消淤化肿的药膏。
室内暖意融融,烛光昏黄。
你忍着怒气,慢慢揉散他身上的淤青。
揉着揉着,他耳尖儿又微微红了,浑身没有力气,不能拒绝,便只有神色传情。
你却生出一种隐晦不明的好奇和得意来,手掌下一寸比一寸滚烫。
直到他发出短暂的气声,你嘲笑般注视着他。
他面上的酡红一寸一寸揉碎开,轰然点燃一场烈火。
他也许挣扎了,如同蝴蝶振翅一般微弱,你一手就能将他的双臂困在头顶。
你也许在报复他,却又发觉他柔软驯顺的惊人,他的一切都无力地向你敞开,像一个贪婪的空洞。
他能说话能动作时并不好伺候。
不顺意时,会踩着你的肩敷衍皱眉 ,会绵里藏针挑剔你的技巧。
顺意时,又奖励似的吻你,哄你更乖巧温柔些,撩拨得你耳热心跳,不知不觉就全然顺着他来。
可眼下他什么都做不了,你只随着自己的心意摆弄他,又恣无忌惮地注视他的变化。
他颤抖滚烫得厉害,捉住你手胡乱地写着什么,却写到一半就变了形,又被你粗鲁地翻过面来,抱坐在怀里。
他搂不住你,浑身反射似的颤抖,雪白的颈子被你咬住,发出猎物濒死时的叹息。
你珍而重之地照顾了他半路,终于在这一刻暴露了真面目。他也许要被你弄散架了。
你想起顾清川请求你放过他。
又想起他在泥像中一动不能动、可怜巴巴的模样。
连你都不曾这样对待他。
你的怒火和嫉妒总是无由来。
你生出诡异的念头。
你想在那神像里同他偷情。
你便这样告诉他了。
他听红了耳根。
你想在昏暗逼仄的泥块里,隔绝所有人的目光,却又在所有人的注视间,他只能坐在你的怀里,无声无力地陷落,在静默中颤抖着落下泪来。
就像眼前这般。
你垂首吻去他的泪珠,顺着鼻尖,嘴唇,至喉结。
你虔诚又凶狠。
“疼了?”你略带凶恶地问。“还是累了?”
他眨了眼睛,红润的眼尾鼻尖儿让他看起来有些委屈。
你冷嘲热讽:“平时不见你这么挑剔。”
他素日什么苦都吃得,什么都能隐忍得下,偏偏在你这儿挑三拣四,嫌东嫌西。
他仍是看着你。
你心软了。
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放过了他。
他终于得以解脱,眉梢眼角却又流露出一丝不自觉察的留恋。
对你的,对放肆而不受控制的欢愉的。
“阿凝,你很喜欢么?”
你仍不甘心,恶意地在他耳畔私语。
见他窘迫,你又说:“你若喜欢这样,我日日都这样对你。”
他耳根绯红地瞪你。
终于用手轻轻捉住了你的手腕。
也许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才这样轻飘飘地抓紧了你。
你不情不愿地闭上嘴,抱紧了他休憩。
好半晌,埋在他怀里低语。
“别走。”
140.
顾清川生下来就是储君。
从生下来,就做了一个艰难的比较。
他的母亲和他。
放在皇权的天平两端,他母亲二十年的血肉比不得他这轻飘飘的五斤,于是他的母亲埋在黄泉之下,而他得以降生,成为了旧朝的储君,江丞相的学生。
顾瑢体弱,后宫妃嫔仅有寥寥数人,数月见不得他一面,也很少同他会面,负责管教他的,是江疑。
那时江疑待他并不宽和,甚至是严厉冷硬的。
江疑兼任他先生时,不过二十几岁,正是翻手云、覆手雨,说一不二的时候,“江氏窃国”之谈甚嚣尘上,朝中元老不满他只手遮天,便从储君处下手。
而他被宫人撺掇几次,听多了这样的话,曾当面质问他。
他问:“先生挟势弄权,可是打算取顾氏而代之?”
江疑并未答他,却将他身边的宫人尽数打发,罚他禁足抄书,以反思轻信莽撞之过。
高高在上的储君头一次遇挫、头一次骂人,骂得便是江疑。
江疑一直如此,罚过他抄书打水,关过禁足,也动用过藤条,鲜少和颜悦色。
江疑待众人皆温和,唯独待他嘴脸冷肃。
他憋着一口气,学文习武,非要让江疑后悔不可。
终于在所有臣子都承认他是一个合格的储君之材时,他质问江疑:“先生如此恨我,难道不是因与父皇旧情?”
他满以为会看到江疑恼羞成怒。
江疑却只淡淡看他:“那与你有什么关系?”
“你爱慕父皇而不得,我却是父皇同别人的孩子。”顾清川说。
江疑沉默了片刻,竟然却笑了。
“我的确曾爱慕主君,因江疑少时困苦,未曾见过暖意,只有你父皇抱薪而来,以至亲待我。”他说这话的时候,坦荡平静得惊人,“江疑愿感念终身。”
“殿下是江疑至亲的子嗣,何来恨意可言?”
顾清川却认为这只是他的托词。
“那丞相为何待我这般严厉?”
江疑沉默了许久,轻声说:“臣只是……怕再错一次。”
那时顾清川并不理解。
直到江疑离开。
141
江疑去镇守铭关的半年。
那半年,社稷动荡,江山破败,四起的战火烧尽了顾氏江山一缕残魂,而宁无决的背叛早早带走了仅存的主心骨。
萧元骐带兵连破九城,百姓传之为天生战鬼,甚至不等他人来,便开门而降,以求家园太平。
江疑质问三次,满朝寂静,无人回应,于是亲自披挂出京。
临行前,他去为江疑送行,却瞧见他的父皇先他一步。
顾瑢拖着孱弱的病躯,走得很慢。
顾瑢说铭关风沙大,衣服要多备些,说早些回来,桃花已经开了,说好的桃花酒还没埋,说今早瞧见了喜鹊,是好兆头。
江疑一路点头应着。
走到尽头。
顾瑢说:“阿凝,我近来一直在做梦,梦见我们年少时的事。”
“我当初不该替你说话,是不是?”“若你能像宁无决一样……”
后头的声音备打断了。
江疑轻声斥责他:“说什么胡话。”
顾瑢不说话了,沉默了许久,轻声说:“阿凝,你要回来。”
江疑说:“好。”
142.
顾瑢强撑病体理政,而他这位储君,终于也以年少之姿担起了储君的责任。
不再是朝堂上说几句大道理、带亲兵操练几下便能被称道的储君之责,而是当年曾压在江疑身上的重担,终于同等落在了他的身上。
堪比垂死挣扎。
他无法责怪江疑,临走前江疑把自己半数以上的亲信留在京城,对他忠心耿耿,让他在一众老臣之间仍有回旋的余地。
可这一切,都比不过沉没的速度。
顾清川终于明白江疑一直是将绝望扛在肩上。
京中所有人都知道,江疑不曾带兵打仗,撑不过半个月便要逃回来。
江疑没有。
京中又说,他至多能撑一月。
于是一月,两月,三月。
时间就这样过去,局势一日比一日糟,无论是京内还是京外,顾清川咬牙撑着,撑到撑不住的那天。
他甚至想,若是江疑吃了败仗,逃回来也好。
回来了,至少他还能说一句抱歉。
可江疑再也没有回来。
最终传来的消息。
是铭关城破,江疑生死不知。
他想,先生应当是死了吧。
143
那夜,无数臣子请求顾瑢迁都。
顾瑢彼时虚弱不能站立,坐在那,抓紧了龙椅边缘的雕花。
在无数纷乱的争执中,他静静地问。
“迁了都,之后呢?”
“今天迁襄,明日迁鴞,后日呢?逃到哪里去?”
没人知道。
“若要逃,阿凝一早便能逃,可他去了铭关。”
“阿凝至今生死不知,我凭什么逃?我又怎么有脸逃?”
他甚至没有称呼江疑做丞相。
“你们要逃,便尽管逃。”
“我哪也不去。”
顾瑢慢慢说。
“我就在这里等着,我要问清楚,他们把阿凝弄到哪儿去了。”
“若他死在铭关。”
“请各位……将我也葬在那儿。”
众人散去。
只余下顾瑢坐在龙椅上,跟那把冰冷华美的椅子相比,他越发的苍白无力,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下,他黯淡无光。
顾清川上前。
顾瑢看了他半晌,忽得展颜笑了。
那笑意柔软而天真,甚至是带着一丝满足的。
“你生的……与我不像。”
顾清川低头。
顾瑢揉了揉他的头发。
“如此甚好。”
那是他生父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