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美人有令>第二章 纵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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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怎么就是你的噩梦了?”这倒出乎谢静川的意料之外。

  范豫就像只瑟瑟发抖的小狗狗。

  “你不知道,”范豫和他对视,“你以前在京城有多出名吗?”

  谢静川疑惑了,他到底想说什么?

  “谢静川,六岁能吟诗,九岁会赋文,与文人骚客辩论,对答如流,”范豫一一数来,“话本都不敢这么写吧!”

  这人却是实实在在做到了!

  “那年我四岁,本来还在无忧无虑和我家的狗狗耍着,结果我爹妈一听你的传闻,立刻就不淡定了,赶紧把我送去了学堂。”范豫像是回忆起了当年的噩梦,“自此我父母天天都在跟我念叨你!”

  “说什么‘咱们豫儿要刻苦读书,一定要出个读书人,要比那神童谢静川强’,‘神童谢静川都会吟诗了,你怎么还不认识这个字’,我哪怕没和你见过面,但我一听‘谢静川’我就头疼。”

  “方才在山下一听你的名字,我还在想会不会有这么巧的事。”

  谢静川猜测着他会不会追问自己从京城到潘陵的原因。

  他已经不想再提及当年的事。

  范豫又说:“所以在山下的时候,我还以为谢兄是因为年纪轻轻看破了红尘,于是跑来寺中带发修行。”

  谢静川:……

  “不闹了,既然已经大致收拾好了床铺,我要开始学习了。”谢静川离开床铺坐在桌前。

  不能和傻子混得太多,自己都要变傻了。

  余晖渐收,谢静川阖上书本,在脑中快速过一遍新学的大致内容,对着坐在屋外台阶的范豫喊道:“范公子,该去领粥了。”

  范豫似乎是被他的喊声吓了一跳,扭过头去:“好!”

  这么专注。明明刚来第一天,倒是不会被其他事情影响情绪,寻个安静的地方就能学起来。

  “范公子背到哪里了?”谢静川走出房门,瞄了一眼范豫带来的书——是谢静川早已背得滚瓜烂熟的《大学》。

  “已经背完了。”范豫阖上书,缓缓起身,伸了个懒腰,坐了大半天的石阶,腰酸背痛。

  “范公子打算何时科举?”谢静川问。

  “今年腊月启程,赴明年春闱吧。”范豫说,“也不好在寺中叨扰太久。”

  谢静川奇了:“这么说,你是举人?怎么还在背《大学》?”

  “是。我忘性大,唯有不停地温故知新。”范豫点点头。

  他想起什么,又补充道:“谢兄,唤我的字就可以了,‘范公子’这称呼也太过生分了。”

  “你不也是一直唤我‘谢兄’么。”谢静川笑笑,“也不知我们两人谁大。”

  “我是文嘉五年……不是,文嘉四年午月初六出生的。”范豫答,“你呢?”

  这样看来竟是范豫年纪大些。

  “文嘉五年正月十二。”谢静川说。

  范豫惊了,复又促狭一笑:“居然是你该喊我一声‘哥’。”

  “做梦呢。”想都不要想。

  范豫勾过他的肩膀: “听澜,你在泉明寺多少年了?”

  谢静川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他的靠近,已经很久没有试过和哪个人有这么亲密的接触,可是抽开身却是没有必要。

  “……约摸五年了。”谢静川算了算。

  “这么久?”不过听住持的口吻,想来谢静川与住持有旧交情,这借宿借这么久也不是意外,“这五年来你都是在寺里一个人过啊?”

  谢静川微微颔首。他这么一说,他才发现自己竟已经习惯了五年,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稍微出了会儿神,谢静川被范豫唤过神来。

  他才发现自己竟被范豫带错了路。

  范豫赶了几天的路,好难才到达泉明寺,舟车劳顿导致风尘仆仆,夜晚降临,范豫此时特别想洗个澡卸去一身疲惫。

  “听澜,”范豫收拾一套干净的衣服出来,“寺中哪里可以让我冲个澡?”

  大富人家的少爷还不至于以为在这山上能有在家的待遇,但如果连澡都没法冲就心堵了。

  谢静川思索一番,发觉没法直接指路,道: “我带你去吧。”

  去之前他还找出来几片皂角给他。

  山中昼夜温差蛮大的,范豫跟着谢静川一路走,感觉越走越偏,天色又暗,忍不住问:“到、到了没?”

  “就快了。”谢静川大步迈前,拨开与人几乎齐高的软草,“这里有片湖,你不要离岸太远。”

  “原路返回就可以了。”谢静川撂下这几句话,欲抬脚回去,被范豫赶紧喊住。

  “别别别!”耳畔是不知名的小虫在夜鸣,月华的微光不足以敞亮黑暗,范豫拽住他的手臂:“你你你……可不可以稍微留一会儿?我洗澡很快的!”

  谢静川见他死不肯撒手,想来是认真的。

  “这里很安全的,没有蛇虫鼠蚁之类。”谢静川发觉居然还松不开手,“不必担心。”

  “我我我不是担心这个……”范豫舌头都打结了,“听澜!我唤你一句谢兄!等我一会儿嘛。”

  “你不会……”谢静川思来想去,这里除了黑一些偏一些也没什么的,随口一猜,“是怕黑吧?”

  范豫不言了。

  还真是?

  一片寂静中,范豫听得“噗嗤”一笑。

  “是!我就是怕黑!”范豫破罐子破摔了,这点苦苦维持的脸皮一下被吹破,“我喊你一声哥!你就等我一会儿吧!”

  “我可担不起你这一声‘哥’。”谢静川忍俊不禁,“可折煞我了。”

  “还不快去洗。”他颔尖朝湖水一扬,“夜里湖水冷,你悠着点,要洗澡不早点说。”

  范豫闻言赶紧解衣下水,免得他溜了:“没关系,我习武之人,这点小事就当锻炼。”

  谢静川没有看人洗澡的癖好,待他褪衣便转过身去,抱着双臂立在不远处。

  脑海里回闪范豫一脸惧色,被戳破后的尴尬的情景,谢静川一手握成空拳,抵在唇边扬起嘴角。

  末了才惊觉自己似乎好久没有试过这般解颐。

  从京城来到潘陵,这五年来向来都是影子作陪,书本为伴,身边已经很久没有人的欢声笑语。

  “我洗好啦!我就说我很快吧!”范豫边大声嚷嚷边迅速穿衣,显然是怕黑之人向黑暗的虚张声势。

  “你就在这里把衣服洗了吧,拿回去再晾。”谢静川转过身子,借着月光依稀看清了人影,不禁皱眉,“这么晚了,你把头发也洗了?怎么干得了?”

  “就这么睡呗!”

  谢静川见这长发还湿哒哒的,上前帮着狠力握干发中的水:“范大少爷,你平时就是这种习惯,湿着头发睡?”

  “那倒不是,不过出门之后哪有在家方便,只能将就了。” 任由谢静川帮他拧干头发,范豫扭头对他一笑,“谢啦!”

  “下次要沐发沐浴就趁早些,最好是正午来洗,然后把头发的水扭得干干净净,再坐在外面的台阶上等头发干。”

  谢静川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会对才刚认识一天的人这么有耐性。

  连他都忘记了,家父曾说过,他时不时会流露出来的爱操心身边人的习惯,很像他母亲。

  “好,我下次听你的。”范豫想勾上他的肩膀,可碍于自己头发仍是湿漉漉的,不太方便。

  他抬头远望,山中夜空晴朗,还能看清楚明明灭灭的星,洗过了澡浑身舒适,范豫累了一天,此刻神经完全放松下来。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

  谢静川忽闻歌声,偏过头瞥了他一眼。

  接到了他的视线,范豫一笑:“你接下一句呗?”

  “我不会唱。”谢静川拒了,“你继续。”

  范豫也不强迫,他一放松就爱唱起歌来。

  “二十年重过南楼……”

  少年的嗓音温润,如泠泠流水声,歌声淌过心间,比晚风更温柔。

  少年们一前一后,却心照不宣地为这首词曲放缓了步伐。往后回首,这段记忆在他们的脑海或许依稀,星空永恒,替他们存下这份情景。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一曲毕,正好回了房。

  年少时光如画卷,一幕幕滚来,铺不尽少年意气。寒窗苦读,韬光养晦,今朝无人识,为明日无人不识。

  “时间过得好快啊。”范豫收拾自己包裹的时候感慨了一句,“刚来的时候,以为几个月很长,一眨眼就要启程了。”

  快吗?

  对谢静川来说,这一天,他已经准备了远不止五年,自觉已经可以一试,才选择和范豫结伴科考。

  临别之前,明灯不停地追问谢静川还会不会回来。

  诺言轻,离别重。尽管知道哪怕说些话骗骗他也好,可话语滚到了嘴边,还是说不出口。

  “明灯。”住持缓步走来,让有些苦恼的小沙弥走到自己身边来,对谢静川和范豫道,“可收拾好了?莫要忘了东西。”

  “收拾好了。”谢静川对住持深深作揖,“静川谢过住持五年之恩。”

  “豫在此亦谢过住持恩德,借宿之恩,决不相忘,豫往后定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住持颔首: “不必言谢,望二位日后步步高升。”而后神情中似有些犹豫。

  “住持还有什么事要交代?但说无妨。”谢静川问。

  住持看了看谢静川,又看了看范豫,道:“若是二位日后飞黄腾达,千万不要道出泉明寺来,若想报恩,将恩德记在心间便好。”

  范豫闻言一愣,谢静川却是立刻能懂得他的心愿。

  “静川明白。”谢静川又是深深一揖。

  “豫、豫亦谨记于心!”

  当初范豫觉得泉明寺是个读书的宝地,并非没有文化渊源,除了这清净的环境,还有那淡泊的人心。

  住持满意地笑了:“如此甚好。”

  —— “那就祝二位,一帆风顺,马到功成。”

  微风习习,竹叶沙沙,山路上是照着少年当初的来路印下的鞋印。仍记得来时的晴空,如今还是那般晴朗。

  自潘陵到京城是段不长不短的路程,两人身上盘缠虽然是足够的,但两人还是不愿意乱花钱,除了必出的车马费,剩下的留作食宿,也是能省就省,所以才提前了许多。

  “在船上还在看书?不晕吗?”范豫跟船家交代过后,俯身走进了船舱。

  “反正也没什么事可做。”

  对于一个很久没坐过船的人来说,谢静川就有些招架不住,头晕目眩了。谢静川放好书本,单手支起下颔,阖目休憩。

  范豫上前跪坐在船舱,拍了拍双膝,对他说:“躺下来休息一下会不会好一点?”

  谢静川看了看他,正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头昏脑涨,也不想顾这么多,卧下来枕在范豫的膝上。

  意识朦胧之间,谢静川忽然觉得,有个人陪着也挺好的。

  若范豫没有来到泉明寺,没有正巧与他相遇,谢静川仍然还是形单影只,冷暖自知,尽管有时候两人决策或是做事,还不如自己一个人能动作更快一些,但偶尔,就像现在这样。

  ……人总是没法完全守着自己孤独的领地,尽管告诉自己千百遍,一个人也可以过得好好的,可身边有些人气儿,总归让心充实了些。

  “舱板冷不冷啊?”范豫的衣服比谢静川的要厚实些,加上他习过武,抗寒能力也比他强些,见谢静川不由自主缩起身子,便从自己包裹里抽出件外衣来为他披上。

  笼罩在暖意下,谢静川不知不觉滑入梦乡。

  耗了几十天光景,两人可算辗转到了京城,一路下来还算顺利。

  重归故土,谢静川都快忘记“繁华”二字如何书写,面对这似曾相识的场景,谢静川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

  “好热闹啊!”范豫倒是东张西望的,看了一会儿才发现不太对劲,“怎么都开始置办年货了?这么快?”

  “不快了。”谢静川觑了他一眼,“我们腊月启程,耗了几十天都有了,这不到过年了吗。”

  范豫反应过来,细细算了算日子,恍然道:“真的如此!这么快就过年了。”

  谢静川穿过人群,问:“回都回来了,要不要回家?”

  “谁要不要回家?我吗?”范豫愣了一刻。

  “不是你还能有谁,离家出走都几个月了,你父母肯定也很担心挂念你啊。”

  范豫思忖一会儿,良久道,“不了,我那时留了封信告诉过他们,不必特意来寻我,到了时候我自然会回去。 ”

  谢静川闻言笑了:“是到你金榜题名的时候回去,好歹他们为离家出走的事不会打你打得太狠对吧?”

  “还是听澜懂我。”范豫也捧腹大笑,忽然想到什么,赶紧把脸用衣袖捂上,“不行,都回到京城了,肯定更容易撞见我家里的人,不行我得去寻件面纱回来遮一遮。”

  “难道他们就认不出你的衣裳或者身形来?”谢静川又问。

  范豫傻住了。

  “别说我父母亲戚,就连我家的百来号家仆基本都见过我,完了完了。”范豫还真的给问到了,现下就开始着急了,不由得原地驻足,掐着颔尖绞尽脑汁。

  “先别担心那么多,办法慢慢想。”谢静川在留意周围有没有客栈,许久后范豫追了上来。

  “我想到对策了!”范豫一激动就很喜欢勾人肩膀,“要不,咱俩换一下。”

  “什么?”谢静川没懂他什么意思。

  范豫笑得神神秘秘:“我的意思是,咱俩衣裳换一下,发型也换一下,不就行了吗!”

  这几个月在寺中箪食瓢饮的生活,让本来比较壮实的范豫也瘦了下来,但还是比谢静川要高大,如果真的换了外形,还真的是巧妙的一招。

  谢静川吃惊之余思索这个办法,居然越想越找不出毛病:“……挺聪明。”

  范豫穿着谢静川的衣裳,免得一眼就被人从衣裳之类的认了出来,小心些就是了;而谢静川穿他的衣服,哪怕被人认出了是范家少爷的外衣发型,也没所谓。

  “对吧!”范豫对他挤挤眼,“拜托你了听澜,帮帮我吧!到科举当天咱们就可以换回来了。”

  谢静川倒不太介意,道:“行。先找客栈住下。”

  奔波一整天,两个少年尽管精力好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于是先找了一间客栈暂且住下,明天再考虑要不要去离宫更近一些的地方寻客栈。

  范豫干脆把自己包裹都给谢静川:“范静川,你先去洗澡。”

  谢静川斜了他一眼,范豫大笑。

  冬天的热水澡甚是舒坦,谢静川卸下一身疲惫,望着天花板出了会儿神,然后才从水里出来。

  穿衣的时候,谢静川终于发现了这个办法的不妙之处。

  “不是我说,”谢静川穿好后走出屏风,挥了挥宽大的袖子,对范豫道,“你的衣裳可比我的还大啊?你又能穿得下我的衣裳不成?”

  范豫见他这副窘态忍俊不禁,谢静川的衣摆都快垂地了。

  “等你换我的衣服,我看你笑不笑得出来?”谢静川气不过,撵着他去洗澡。

  然后范豫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谢静川的衣服,比他想得还要薄。或许是因为经年洗刷的缘故,一翻内里,居然缝了这么多的补丁。

  潘陵在南边,冬天或许没有特别冷,但在北方的京城,哪怕多穿几件都不知能不能抵御这冬天寒意。

  谢静川等人的功夫看了两眼书,坐等看笑话。

  “其实还好吧。”范豫只觉得抬手的时候有点点不自由,“也没有特别紧。”

  谢静川显然对这个结果不太满意。

  “算了,还是换回来吧。”谢静川道,“只要你不常出门,也没这么容易碰上熟人……”

  “不行!”范豫脱口而出的拒绝令谢静川一怔。

  话音落罢范豫自觉这语气实在冲了点,有些尴尬地解释:“就这样吧,这个办法也挺好的。”

  范豫学着谢静川低低束起头发,说道:“范家世代为商,尤其是在这京城的生意那是如日中天,别说我的熟人,就算是与我爹的合作的人都可能认出我来,我是真的不想这么快回家。”

  “听澜你就帮帮我吧。”范豫问他,“怎么样?”

  谢静川沉默许久,才道:“不怎么样。”

  难以言喻。

  “怎么会不怎么样!”

  不管怎样,反正,谢静川这个寒冬,总能穿上更暖和的衣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