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罕见刮起大风。

  这座东部小镇, 白日经历了一场动荡,入夜也不太平。

  不同于傅宗延领导的西线统一战区,东部战区因为各自在中央的立场, 以及彼此间处理流亡政府的态度略有差异, 这些年总共分出了五大战区。相较西线的严整划一,东部气氛更显活络, 人心也更浮泛。

  贺凛带着人出现在联邦东部第一战区的时候, 该区指挥官还在一望无际的海湾上开着游艇派对。

  他叫万朔,通俗点说,是个官二代。他的父亲在赫尔辛担任要职, 为积攒政治履历,便派来战事最少的东部“历练”。

  其实这样的“官二代”在东部十分多见。陆昂川也是其中之一。只是他是有点心气的, 军校时就和傅宗延志趣相投,虽然后来借着父辈的庇护来到了东部享日子, 这些年也干了不少令流亡军警惕的事。

  “——通知万朔, 务必切断消息,不能让五区的陆昂川知道傅宗延今天出现了。”

  贺凛抬手吩咐完下属, 冰蓝眼瞳看向派出搜寻的士兵。

  失去了左眼的贺凛, 面容更加阴鸷。黑色的眼罩和他身上的黑袍浑然一体,散发着令人畏惧、不敢直视的锋芒。

  “找到了吗?”

  “没……除了两件斗篷,什么都没有,海湾上的船都搜了好几遍……”士兵支支吾吾,不敢抬眼。

  贺凛冷声轻嗤。

  他本就没指望这群东区的废物能抓到傅宗延。

  傅宗延是什么人。

  虽然这些年贺凛一直在东部离间斡旋各区指挥官, 是流亡政府最出色的政客, 而傅宗延在千里之外的西线有多一呼百应, 他也是知道的。

  韩商死了之后,原本以为赫尔辛那帮人会重新考虑海布拉鲁谈判的事, 结果出来一个傅宗延,收拾得老老实实不说,韩东原也甘愿听他的——嗤。

  “给闻峥发消息,让他撤出弗里雪原的人。别找了,人都已经到眼皮子底下了。”

  “是。”

  贺凛转身,看向最开始守在门边的那位士兵:“醒了吗?”

  这名士兵是他亲自带过来的,叫卫标,他出生海布拉鲁,和闻峥一样,有着一双暗绿色的眼睛。

  卫标点点头,不知为何,开口有些迟疑:“不肯吃东西。”

  贺凛冷笑:“想死?”

  “太便宜了。我这只眼……”

  Alpha抬手碰了碰左眼,右眼眸光冷凝,语气极寒:“先去叫蓝章交易所的人来。把他那手上的东西挖了。”

  “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是。”

  刚“是”完准备出去的卫标到了门口又止住脚步,他转头,看着自己老大,再度迟疑:“那个……法兰比奇来要人怎么办?”

  贺凛转头,表情似有惊讶:“他们找人就找人,来我们这里干什么。”

  “军区里会有Omega?”

  虽然跟在贺凛身边好多年,卫标还是每回都被贺凛理所当然的无耻震慑——好像白天他堂而皇之当着法兰比奇一众Omega的面拎走蓝识恩是假的一样。

  卫标没说什么,点点头,快步出去叫蓝章交易所的人了。

  傅宗延身边还带着那个Omega,这是贺凛没想到的。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傅宗延之后会去哪里。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而因为过于简单,贺凛一时间倒不敢妄下论断——先前就是认为他肯定会回赫尔辛述职,导致闻峥他们错失先机。

  不过……

  贺凛回想了下傅宗延在教堂的那几下。

  他慢慢勾起唇角,真是想不到,鼎鼎有名的傅上校,遇到Omega,掏枪都不利索了。

  他护着怀里的Omega,跟老母鸡护崽似的。

  同为Alpha的贺凛表示十分鄙夷。

  在他看来,Omega是这个世上最无用、最廉价的存在。除了那点子勾人手段,还剩什么上得了台面的?

  左眼隐隐泛痛,贺凛想,除了无用和廉价,应该再加上一条:心思歹毒。

  外面风声加剧。

  今夜气温倒比前几日低了许多。

  那样深的海湾出来,还要躲避沿途的搜寻,没有任何装备,路上肯定不好走……他们一路到这里,肯定是有落脚的地方。贺凛想起白天看到的两人身上的蓝色斗篷,其实很崭新……

  很快,贺凛就换了个思路——傅宗延肯定还会去找陆昂川,但是在此之前,落水的Omega必须得到及时照料。

  而照料的地点,不出南特所有的旅馆和药店。

  贺凛想的没错。

  为了躲避搜寻,傅宗延和温楚在冰冷的海水里浸了许久。

  等夜深人静,傅宗延避开流亡军,抱着他悄无声息地回到旅馆,那个时候,温楚身上已经有些烫了。

  不过他神志还是很清晰的。

  坐在旅馆的床上不作声掉眼泪。

  傅宗延给他喂高烧特效药的时候,他也是一边掉眼泪一边喝水吃药。

  Alpha没说什么。

  他沉默地注视温楚下唇自己要咬出来的清晰血痕,过了会,俯身凑近吻了吻。

  温楚立即呜咽出声。

  傅宗延就把人抱到怀里,轻轻拍着小鸢尾颤抖的背。

  “这件事会妥善解决。”

  傅宗延轻声:“我们现在去找一个朋友,再去赫尔辛,提请联邦议会复核。”

  “有我在,不会有事。”

  他说的是温楚“违反中立宣言”的罪名。

  温楚没说话。

  他脑子里全是蓝识恩那几声痛苦喊叫,心底的愤怒根本无法遏制,他恨得浑身发抖,恨不得现在就去杀了那个Alpha。

  “我要杀了他……”温楚喃喃。

  傅宗延知道他在说谁。

  他抬起温楚下巴,低头同他对视,目光严肃:“这件事我来解决。”

  傅宗延清楚,如果有条件,温楚是会不惜一切代价拼命做这件事的。

  “我会让整个东部战区去找人,法兰比奇都是证人——如果他有什么事,我也不会放过。”

  Alpha神情冷静,语气沉着,他仔细想了想,又对温楚说:“蓝识恩有教堂身份……就算他行事龌龊,我也有办法让他把人交出来。”

  尽管傅宗延话语隐晦,但隐含的意思还是瞬间刺痛温楚。

  小鸢尾睁大眼望着他,烧红的双眼极亮,愤恨与绝望,让他难以自抑。

  他望着面色愧疚的傅宗延,放声哭了出来。

  心底似乎已经有了一个答案,让他痛不欲生、夜夜焦心。

  这个地方不能久待。

  他们必须赶紧去往第五战区。

  虽然这里距离第一战区很近,但是负责第一战区的万朔一点都不可靠。傅宗延十分清楚。万朔的父亲在赫尔辛就是个见风使舵的政客,他的儿子,恐怕早背地里和流亡政府勾结,对着联邦阳奉阴违。

  只是从这里到东部的第五战区,太远。

  那里已经靠近厄尔西峡谷,位于东部的最南端。

  除非有飞行工具。

  傅宗延想起白天在教堂窗外望见的那几架来自法兰比奇的风隼。

  这确实是眼下最好的出路。

  但也势必会引起流亡军注意。

  傅宗延很快落定主意,不能再拖延。

  这个时候冲过去,说不定还能打个措手不及。何况,他们在海湾暂时搜不到人,肯定会抽出一部分即刻派往城中。

  Alpha心思缜密,几秒快速过了遍路线,抱起温楚火速离开旅馆。

  果不其然,他们刚顺着狭窄昏暗的巷子往港口走,路边就传来行军才有的脚步声。

  好像蚕食的蚊蝇,密集恐怖。

  呼啸的风声稍稍替他们遮掩。

  傅宗延躲藏在阴影下,等了片刻,面沉如水。

  事情比他想象的还要棘手。

  领头的人估计已经猜出他可能去的方向,此刻的搜捕,兵力增加不少。

  且都是朝着旅馆,目的十分明确。

  好一会功夫,傅宗延竟然脱不了身。

  温楚缩在他怀里,滚烫的额头紧贴Alpha脖颈,因为紧张,气息忽快忽慢。

  傅宗延掏出发射器。

  等前面一队绕过巷口,傅宗延抬腿就朝对面港口方向奔了过去!

  脚步声随即引起注意。

  枪声接连响起。

  傅宗延没有丝毫停顿,借着白日庆典临时搭建的一些高台和雕塑,他抱着温楚,身形迅捷。

  不远处,站在他们刚离开的那家旅馆的阁楼窗边,贺凛眯眼注视傅宗延的身影,厉声:“去港口。”

  Alpha的心跳从没这么快过。

  温楚贴着傅宗延胸膛,感觉他的体力应该到了一个极限。

  这么长的路,这么短的时间,Alpha奔跑的动作好像一头凶猛的狮子,带起的风声近乎凛冽,咆哮着窜过耳边。

  等傅宗延步伐稍缓,港口海浪拍打的声音也十分近了。

  温楚悄悄探头。

  弥漫的夜色里,港口亮如白昼。

  白鸥的旗帜和白天里一样,对着海风徐徐扬起又落下。

  他们还没走。

  原因只可能是一个。

  想到这里,温楚再度哽咽。

  只是没等他从失去蓝识恩的痛苦里暂时抽出来,一道和以往不同的暴烈枪声刺破夜空朝他们射来!

  “嘭”的一声巨响,桅杆断裂,雪白的旗帜和死去的鸟雀一样,凌空笔直坠落。

  傅宗延双目紧缩,他抬头,望向山顶的教堂。

  阳光下圣洁端方的教堂,此刻被漆黑的夜色笼罩,好像魔鬼张开的窟窿。

  倏地,高处的瞄准镜反射出一道亮痕,如同折射在匕首上的一道寒光。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狙击枪声传来!

  桅杆被一道道击断。

  “嘎吱”、“嘎吱”的断裂声此起彼伏。

  傅宗延带着双眼紧闭的温楚翻身滚下港口。

  海水再次淹没他们。

  温楚死死搂住傅宗延。

  海水“哗啦”“哗啦”,不停扑打在船体上,暂时掩盖了岸上的紧张氛围。

  借着海面的映照,傅宗延朝着最近的一艘游去。

  温楚一声不吭。

  他知道这个时候万分危急,如果有什么意外,傅宗延和他,都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