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只剧烈歪斜的一瞬, 木板便受挤压发出了“吱呀”的声响。

  连带着秦倦身后未能扣好的木窗也向外一开,缝隙里露出外边海水汹涌而上的场景。

  温山眠心下凛然,立刻就要转身朝外边跑去。

  却不料他还没来得及下床,靠在床头的秦倦便长手一伸, 扣住他的手腕, 将他拉了回来。

  船只的剧烈荡漾下, 温山眠只觉得天旋地转。

  而待他稳定住目光,人便已经被先生拉进怀里了。

  船只歪斜所造成的重力感与木板受压时的声响交错,叫人心下发凉。

  唯有先生的味道在此情此景下叫人心安。

  他愣住:“您……”

  便见秦倦另一只手按向油灯下方, 响声清脆, 火光熄灭。

  旋即食指竖起道:“嘘。”

  见温山眠不再说话, 秦倦才在那剧烈摇晃的小船内, 伸手将温山眠新打造出来的木窗用指尖顶开。

  天黑、海黑, 反倒显得月光更加明朗。

  不需油灯,也能将昏暗的海面照出形状。

  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光线单一, 反倒让眼下的场景更加鲜明。

  海水剧烈的翻滚声中, 温山眠浅色的眼眸被月光照亮。

  鼻尖则靠在先生的颈窝处,顺着秦倦锁打开的视野, 眼睛一点点瞪大。

  秦倦好似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一般,伸手在他后脑上轻轻一顺,说:“别怕。”

  船只倾斜,船侧已经完全抬起向天, 温山眠落于秦倦衣服上的手一紧。

  ……这不是怕不怕的问题。

  而是这种东西是真实存在的吗?

  温山眠原以为在海湾时的空鲸出海便已经是难得一见、足够吓人的了。

  可眼下又算是怎么回事?

  月光的暗影之下,方才发出嘶哑啼叫声的大鸟于空中飞翔。

  而与此同时,海里还出现了一种类蛇状的“鱼”。

  同北海空鲸的宽长体积不同, 这只“鱼”相比之下会窄细许多, 但身形却极长。

  其出水后竟是为了追逐那半空中飞翔的鸟。

  眼下是夜, 借住月光,温山眠能依稀瞧见那只鸟的体型,同那日他在越川山上遇见的大鸟有那么点相似。

  因光线暗淡所以瞧不清那鸟羽的颜色,但温山眠却看得出来,这只鸟飞得很吃力。

  长久无法升至高空,只能盘旋于低处不说,身下还仅有一只脚,正在不断向下滴落着血。

  仿佛是被一路追逐过来的。

  本该灵活的翅膀看上去都笨重极了。

  温山眠才看清楚那鸟的状态,便见海里的蛇鱼突然从船侧带水腾起,嘶吼着向月张开血盆大口。

  大鸟被追至穷途末路,不甘示弱地猛然扇动翅膀回旋下飞,用喙猛啄蛇鱼前端,力量极大。

  以温山眠的经验,那大概率是眼睛的位置。

  任何生物攻击时都喜欢一击毙命,而眼睛正巧是大部分生物的弱点。

  按理说,以那大鸟下啄时的速度与力量,蛇鱼的眼球应该都被戳穿了,严重一些说不定会贯穿大脑,被啄出脑髓。

  可它看上去却并没有要害受到攻击的样子,虽向后退了退,模样却也并不狼狈。

  甚至很快便将头颅重新扬了起来。

  而也就在这时,温山眠清楚地瞧见,那蛇鱼被啄的地方出现了一丝闪光。

  像是打雷一样细丝状的光,在空中闪耀了一下。

  是了。

  这一切发生不过在转瞬之间。

  可以说秦倦顶开木窗没多久,以上的动作便已经于温山眠眼底呈现完毕。

  而他也正是因为这一闪光,不自觉拽紧秦倦的衣服的。

  那是什么东西?

  生物的眼睛处为什么会出现雷电?

  有什么不容温山眠忽视的直觉在心底闪耀,可未等他弄明白这个问题,那蛇鱼还留于海中的身体便突然暴起。

  海水受其作用,于海面之下发出“咕噜”闷响,紧接着,海水里翻滚出的海流直接将海面上的小船整个掀起!

  木船被推至高空,窗户因失重而大开,落于温山眠脸上的月光面积也渐渐变大。

  而以小船所起伏的位置,也能在空中将这壮丽又奇怪的场景看得更加清楚。

  之所以说奇怪,是因为方才的攻击分明该算鸟胜--那鸟在蛇鱼咬住它之前便回身啄中了蛇鱼的眼。

  可结果却与实际截然相反。

  一击之后,蛇鱼不像有什么大碍,反倒是那鸟变得愈发狼狈。

  月光下,喙微张,再度扑腾起翅膀时,竟是连飞都飞不起来了。

  上升的海浪消失,木船原地直落下海。

  垂坠感疯狂增加,窗缝也渐渐于温山眠脸颊上关闭,他浑身紧绷,心道不好。

  旋即果不其然,在木船“啪”地一声掉落在海面上的同一时间,那已于海中蓄力的鱼尾便猛然一撑,身体跃起后一口咬中了大鸟的腹部。

  大鸟这次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便被蛇鱼急速拖入水中。

  两大巨物落水,血液飞溅,甚至滴落在了船只上。

  被海水又冲刷一遍。

  海浪腾起,船只被推出去好几十公里远,“吱呀”大叫。

  秦倦说:“别怕,我进房间前调过帆。”

  可温山眠却还是脊背冰凉道:“那、那是什么啊……”

  他说的不是鸟,而是那腾起的蛇鱼。

  这东西最初那一下便是擦着船侧腾起的,秦倦当时慢悠悠地熄了灯,温山眠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后来那蛇鱼被鸟击中,发出金属物的声响,同时配以电光,温山眠内心才终于大骇,并进而回忆起他此前潜意识忽略的事实。

  ……那好像根本就不是鱼。

  虽然说,同北海空鲸一样,这蛇鱼也是温山眠未曾见过的生物,所以理论上他不能通过黑暗里的草草一面,就给自己未曾见过的生物下定判。

  可这蛇鱼掉进海里的声音实在是太奇怪了,那不像是鱼鳞落海,不像是生物所拥有的肉在落海。

  ……更像是一种巨大的金属物落海。

  好像那蛇鱼的整个身体,都是由金属组成的。

  也正是伴随着这个认知从温山眠脑海中冒头,他才渐渐反应过来,为什么他在瞧见那电光的一刹那,身体就开始发凉了。

  因为当秦倦推开木窗的一瞬间,他看着那蛇鱼出水时,分明有瞧见。

  那月光下擦着船侧腾起的身体表层,不像是鱼鳞,也不像是光滑的肉,更像是一片片锋利的金属刀刃。

  扭曲时所发出的声响,宛若无数金属齐鸣,后在空中割人的耳朵。

  正是这种东西所发出的声音,让温山眠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危机感。

  一直以来,在温山眠的认知里,刀刃该是人类才有的东西。

  可当这种东西与能同人类为敌的庞大生物融为一体……那人类还剩什么?

  “那是鱼吗……”温山眠看着窗外的黑海,喉咙干渴,久久无法平静道。

  “不是。”秦倦偏眸道:“是你好奇的‘永动机’。”

  温山眠捏紧了先生的衣服:“这个是……永动机?”

  秦倦冷淡道:“嗯。”

  小船依旧在海面上无助地飘荡着。

  而那只庞大的蛇鱼,则不知何时咬着大鸟,于海面上又浮现出了一点点。

  其眼睛为红色,一只被啄烂,却并未渗出血渍,反倒流出了一种“黑墨”。

  墨于海中化开,眼睛则在黑海上闪着电光。

  另一只眼则同冰冷又汹涌的海水化为一体,望向船只的方向。

  与此同时,屋顶的阿二也不知何时站起。

  宽厚又沉重的四肢一点点迈向前方,骨骼发出奇怪的动静,目光冷冷地同海中蛇鱼对视。

  身上的暗金色纹路绽放出光芒。

  那蛇鱼一僵,旋即咬着大鸟,一点点沉入了海水之中。

  也差不多就在这时候,屋内的温山眠终于踉跄地跑上依旧在激烈荡漾的甲板,整个人好像在乘浪而行般,双腿不得不通过分开来维持平衡。

  他用力跑到围栏处,一边控帆,一边朝外边看去。

  蛇鱼回水,长尾摆动,很快便消失在了深海之中。

  可其与鸟大战的海浪还遗留在那片海域,温山眠用力控制住帆绳,意图先让船只远离这片海域。

  也就在这时,温山眠发现了什么:“……先生?”

  在海浪之中,正常成年男性的音量都显得渺小起来。

  也就秦倦能清楚听见,并于房内支开木窗,脑袋懒洋洋地后侧道:“怎么?”

  温山眠谨慎地往船外看,道:“这是什么?”

  *

  这是一颗蛋。

  特别大的蛋,约莫有男人手臂那么长。

  纯白色的,在黑海里异常惹眼。

  起初温山眠还不确定,是后来提着油灯出来看了好半天,才看明白的。

  没人能解释这样一颗蛋为什么会漂浮在这里,温山眠只能联想到方才坠海的那只鸟。

  可那只鸟这会儿已经不见了。

  从刚才那一幕幕来看,甚至可以残忍一些推断,那鸟大概率已经死了。

  这一切不过转瞬间发生的,温山眠即便看见了,也并不能做出什么改变这一点。

  在海上,人类远比鸟更艰难。

  就说现在,海水激荡犹存,浪花剧烈起来时,有好几回温山眠所站的船侧都险些要与海洋平行了。

  不断有海水打进来,又从围栏缝隙中落下去。

  他即便在山上有再大的本事,在这种时候也根本无计可施。

  温山眠咽了口唾沫,最终还是艰难地跑回房间,将秦倦拉了出来。

  还顺便从房间里捞出了一根粗长的麻绳。

  船只晃荡到温山眠站得有些艰难,他一脚抵住船侧,在风浪中靠近秦倦说:“先生先生,我吊着绳索下去捞一下那颗蛋,您在上边帮我拉着绳索好不好?”

  秦倦瞥了眼黑海,他知道蛇鱼已经不在那里了,只是洞悉了温山眠的想法,觉得麻烦,遂道:“不怕?”

  不知是那大鸟的血,还是激荡海浪造成的错觉,海面上漂浮出了一圈圈更深的黑色。

  温山眠将刀紧紧别上身,眸光定了定:“我很快的,应该没事。”

  秦倦:“何必?”

  温山眠低头将绳索打结,轻声道:“是生命啊。”

  这可同永生兽不同,是从蛋里孵化出来的,和他相似的生命。

  奶奶曾经说过,像他们这样的生命,越幼小时就越弱,需要成熟的生命保护才能活下来。

  待其成长,再接棒上一辈,去照顾新的生命。

  周而复始,是他们这种生命的循环方式,同永生族是不一样的。

  血族越昌盛,留给他们这样族群的生活空间就越少,彼此之间也就需要更强烈的相互保护。

  如此一来,年幼的生命才能活下来。

  就好像李奶奶去将阿土阿地捡回来一样。

  不能装作没有看见,如果连他这样有能力的人都摆出事不关己的样子。

  他们这样弱小生命的生存空间只会越来越小。

  所以温山眠说:“我总得试一试。”

  海水在身后起伏,那蛋太大了,还在水里,一只手未必能稳当捞起来。

  而在这样的海面上,以温山眠的情况,他可承受不了失败,万一蛇鱼还在下边虎视眈眈怎么办?

  必须得一次成功,光速离开危险的海面,再回来控船才行。

  所以为了稳妥起见,他将绳索在腰处围了一整圈,预备双手去将那枚蛋抱起来。

  如果能一次上来,那这样自然最安全最好,如果不能……再随机应变吧。

  稳稳缠绕后,温山眠抬起眼睛,将绳索的另一端递到了先生手上。

  秦倦的目光落下,同他交汇。

  很显然,因为种族差别,他和温山眠的思考与行事方式都截然不同。

  而如果他想的话,完全可以强制让温山眠跟着自己的习惯走。

  他有足够的实力,在温山眠心中也有足够的地位。

  这小孩是他养大的。

  可同温山眠的视线对上后,秦倦最终还是没有选择控制他。

  他之前就有说过,温山眠还太小,不过刚成年。

  他确实得有一番自己的经历,才能成为一个更成熟的人。

  这趟旅程是他要求的,路上的一切自然也由他来选择,秦倦只是在等一个结果。

  绳索最终交接,温山眠走到围栏边,看准位置,便直接往下一跃。

  果断程度让秦倦皱眉,于关键位置收紧了绳索,内心却还是浮起一丝不悦。

  这小家伙这一冲未免也太不知轻重了一些,万一他没有拉住,人直接摔进海里怎么办?

  然而下边的温山眠却完全没想那么多,腰间绑着绳索,下水后便直接朝蛋的方向去。

  可海水汹涌得这么厉害,船只根本不稳,绳索也不稳,在空中压根没那么容易抱住海里的蛋。

  可温山眠的眼神却异常坚毅,哪怕海水将蛋冲击到更远,他的神情也没有被情绪左右,仅在思考对策而已。

  常年跃于山林的平衡力在这种时候发挥了作用,他盯准一个角度,在绳索晃向船,海浪将蛋推远,双方呈现大开夹角时,后脚用力一蹬。

  绳索往前晃去后没多久,蛋便从海水中消失,转而出现在了他怀里。

  “先生!我好了!”温山眠双手紧抱,连脚都用上,四肢牢牢束缚住,生怕那蛋跌落进水。

  旋即对秦倦喊道。

  秦倦于是在空中将人拉上来。

  这就好像白天的麻绳钓鱼一样,只是大肉变成了温山眠,凶残的扁鱼变成了一颗光滑的白蛋。

  钓鱼的人也从温山眠变成了秦倦。

  温山眠体型本就不算高大,这么谨慎抱住一颗蛋的样子倒是挺可爱。

  到最后,秦倦拉着其衣领将人拎上岸时,眼底还升起了一抹笑意。

  他的确不需要做太多,光是看着温山眠做他想做的事情,便已经觉得很有意思了。

  秦倦正想说点什么,却不料上来后的温山眠根本没太看他。

  脸颊因为长时间向下而充血也没管,上船后便抱着那颗蛋往浴室直奔而去,只留给秦倦一句:“先生,您再帮我看看帆!”

  秦倦:“……”

  海风萧瑟,蛇鱼消失后的浪花继续玩儿似的将船只推得来来去去。

  秦倦瞥了眼上边受风过重,已经被压弯曲了的桅杆一眼,听着其发出的痛苦叫声,再看着小船左右摇摆时四下溅出的海水。

  觉得,温山眠过分了。

  不是把帆留给他过分,而是将帆留给他后,自己竟然想同一颗蛋共处浴室过分了。

  此前在巴尔干,温山眠洗澡时他进去,可没有过这种待遇。

  船只歪斜得厉害,桅杆上的帆布也万分痛苦。

  甲板几乎要呈现直向上的角度,也就只有秦倦能在上边稳当走过。

  然后很快,便推开浴室门,站在了门口。

  深色的眸光里带着十成十的不悦。

  旋即就见他为了温山眠制造出的热水,如今正淋落在一颗蛋身上。

  浴室里热气膨胀,秦倦还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里边油灯下的温山眠一边用热布擦净那颗蛋,一边满身脏兮兮地回头道:“先生!这、这蛋还是热的!”

  秦倦不悦:“那又怎样?”

  海水在外边险些要将小船吞没,温山眠强行抵住墙壁,将白蛋护在怀里,双眼迸出热感光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后半段删除了,感觉写的有点太急了,很抱歉给大家阅读造成困扰!

  但是字数是没有减少的,上一章还多了三千多字的样子,如果是能修的我会尽量修,感觉写的不好就删减掉了,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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