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文进入反世界后不久, 就在街头撞见了熟悉的人影。明月高悬,宛如湖镜,清冷的辉光落在忒弥斯那头白色长发上,仿佛照亮一匹波光粼粼的绸缎。

  街上人来人往, 但除了阿尔文, 没人能看见忒弥斯。

  她走到阿尔文面前, 轻轻一个响指, 周围一切倏然消失。

  漆黑将阿尔文吞噬, 他不知道这种状态到底持续了多久。

  周围再次出现光亮时, 忒弥斯正站在一只巨大的透明球体下方。

  这是一个特殊空间,那令人心生畏惧的巨物是唯一存在。球体直径约莫十几米长,是一个巨大的溶液舱、反应器,像小行星一样匀速倾斜旋转, 期内雾气弥漫, 看不清装着什么。但在球体以外——幽绿色的字符数据流不断流动,它们从四面八方奔涌而来,齐齐没入球体深处, 直至消失不见。

  “这是源处理器。”忒弥斯说。“新世界唯一中枢, 是支持这个线上人类文明稳定运行的唯一动力。”

  “源处理器?”

  “过来。”忒弥斯对阿尔文招手, “看看就知道了。”

  阿尔文走上前去。

  他顺着字符数据流动的方向一路向前, 来到源处理器面前。他学着忒弥斯的做法, 将手掌轻轻贴在处理器表面——冰冷的触感刺痛掌心,内部的白雾随之缓缓散去, 其中, 曾经有序排列的绿色字符代码被彻底打散, 变成一个个单字节碎片, 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在处理器内不断旋转、碰撞, 发出尖锐的声响。

  忽然,一些碎片停下来,悬在空中,像是被挑选而出。很快,更多的碎片浮出,它们被某种力量组合在一起,有序地打包、压缩,变成一个光团,“咻”一声冲出源处理器,像挣脱了什么东西。

  白光在雾气中来回乱窜,忽然钻进阿尔文的眼睛。

  阿尔文看到了一些画面——一个酷似崔的人正坐在沙发上喝茶看报。

  再要细看时,忒弥斯轻轻提起阿尔文手腕,结束了他与源处理器的接触。

  这使阿尔文猛然从“窥视”状态中抽离,不由过电一样微微喘息。而源处理器已再次升腾起白色大雾,飞旋的绿色字符龙卷风消失不见。

  “这……这是什么?”阿尔文难掩震惊,不敢置信地望向忒弥斯。

  “我说过了,源处理器。”忒弥斯平静道。

  “你所看到的,被投入其中的数据,是所有被上传到新世界的人类意识。”忒弥斯张开手,任凭那些绿色字符串像流水一样从她的身边溜走,源源不断,永无止尽,汇入终点,“这些数据会被导入源处理器,在源处理器里被打乱、重组、和别的数据进行随机融合……”

  “然后,源处理器会生成一个新的数据体,就像刚刚你看到的那个一样。没错,它抽取到了一部分崔的意识,还有来自其他12087个人类的意识。源处理器就这样将它们组合在一起,编写好一个人的性格、样貌、肤色、遗传病、习惯和爱好,编写好他的人生,然后按照需求投放——”

  忒弥斯轻轻挥手,画面呈现在阿尔文面前。

  新世界内某家私立医院病房,一位满头大汗的母亲正抱起脐带未剪的新生婴儿,露出一个疲惫却欢悦的笑。

  源处理器“孕育”了一个“新人类”。

  阿尔文瞳孔微缩,意识到了什么。

  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忒弥斯并不催促,她有相当的耐心,愿意给人类充足时间认清眼前发生了什么。

  直到阿尔文开口:“……这就是水谷苍介的‘新世界’。”

  “不仅仅是将人类送进缸中之脑,而是更彻底的,将人类变成另一种生命形式。数据生命。”

  “你认为这是生命吗?”忒弥斯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

  “本杰明知道吗?”阿尔文问。

  “不知道。他想做的只是通过‘上载’来备份保存人类意识,解决生老病死的问题,但他不知道水谷苍介甚至没打算允许人类继续拥有肉/体。”

  “……水谷苍介通过仿生人、通过游戏舱转移了绝大多数玩家的……现在提坦是座空城。”阿尔文低声。

  “没错。”

  “……那些人呢?他们在哪里?水谷苍介疯了吗,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具体的市民身体转移地点,我暂时不能告诉你。”忒弥斯说,“但他这么做的原因很简单……你知道他有严重的血液病吧——病毒入侵了他的大脑,还有不到半个月他就会死。他舍不得死,起码舍不得这么孤苦伶仃地去死,所以他要拉上所有人一起给他陪葬。”

  “不过,还有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我觉得你有权利知道。”忒弥斯上下翻动口袋,找出两枚蓝牙耳机:“你听。”

  阿尔文沉默片刻,将耳机戴上。

  一阵粗糙的噪音低鸣震动,像针一样刺穿了耳膜。

  “沙沙——”

  “沙沙——”

  那是某种坚硬外壳快速摩擦沙砾的声响,高频、低频,相交混杂,仿佛狂风席卷石窟,又好似有人在念一种中古世界的已然失传的密语,正贴在阿尔文耳边窃窃引诱。

  阿尔文感到熟悉,他觉得自己一定在哪听过这声音。

  ——那是在地下城,黄沙如雾,风暴走石,贺逐山坐在石窟上方,静静擦拭他那把机械长刀。那时,除篝火的“噼啪”声以外,外面就是这个声音。

  巨大的地下沙虫爬过死亡之海。

  “没错,地下生物。”忒弥斯似乎能够读取他的念头,笑着说,“你见过的。”

  “那些在地下世界为非作歹的变异节肢动物,它们摆脱了‘生物钟’的限制,开始频繁攻击地下城,地下世界约70%的城池已变作废墟,变成沙虫们的后食堂。很快,它们将不再满足于仅仅统治闷热的地下世界——听到那个‘滋——’的声音了吗?”

  忒弥斯说:“它们在钻洞。很快就会挖出一条通往地上的路。”

  “人类很难对付它们,”忒弥斯说,“我替你们算过了,人类打赢这场战争的可能性不足30%。那些生物的外壳太坚硬,刀枪不入,扛得住5级以上的炮火轰炸,吐出的分泌物又是高浓度强酸,见血封喉,溶骨噬肉……”

  “所以水谷苍介做了一道数学题。”

  忒弥斯说:“一名成年人被食用后,所提供的能量大约够地下生物维持约2天的正常生命活动。据估算,地下生物的数量在10万只上下,提坦市的所有人口足够它们在低繁衍速度条件下生活20年——届时,第一批人造人已经完成培育,仿生人会将人造人不断投喂给地下生物,同时负责维持地面发电系统的正常工作——人类便将通过这种方式和新物种共存。”

  “你在开什么玩笑,”阿尔文冷声道,“这是杀人。”

  “如果不这么做,地球人口会在20年内迅速锐减至不足10万。10万可不足以维持人类基因多样性。”

  “阿尔文,我很早就提醒过你了,”忒弥斯说,“我看不到好结果。你们的努力是徒劳的。水谷苍介的行为看似残忍,但其实是唯一理性的选择——地球已不再适宜人类生存,人类需要以新的、更高效的方式延续自己的文明——”

  “绝不会是通过这种方式。”阿尔文打断道。

  忒弥斯不说话了,她保持一种温和却高高在上的姿态凝视阿尔文。她的眼神平静,透着怜悯、同情,还有一丝作为人工智能的不屑。

  “否认并不能改变事实,”她说,“况且,我认为这是一笔很划算的交易啊……”

  她笑起来,再次挥了挥手。

  源处理器的浓雾散去,阿尔文眼睫微微一颤。

  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一个被午后阳光笼罩的模糊影子,阿尔文也能一眼认出贺逐山。

  那是一间小审讯室,只有一线窄窄的窗。一束暗光斜斜照入室内,“贺逐山”就坐在那道光里,坐在那张冰冷的讯问椅上。

  他穿着一件白衬衫,下摆整齐束入黑色西装裤里。皮带将腰部线条勾勒得很完美,西服外套披在肩上,借此掩盖那稍显瘦削的身形。

  阿尔文不知道在新世界里,“贺逐山”正扮演什么角色……但对方没有对他严加看管,没有用刑,甚至没有铐住他,只是在他面前放了一张纸,一支笔。

  似乎在等他妥协。

  时间就那么慢慢过去了,“贺逐山”一动不动。

  直到那线光逐渐偏斜,最终从他的身上完全消失,他才微微抬起头,看向窄窗——窗边落了只麻雀,他在看麻雀如何埋头苦寻米粒。

  有人进来了——那是一个穿一身笔挺军装的高大男人。男人很健壮,站在“贺逐山”面前,就像一座山,将他完全笼罩在自己的阴影里。他说了什么,阿尔文推断,大概是在问,“您还没有想好吗”。

  “贺逐山”甚至没有抬头看他。他在那个世界也是如此高傲冷漠,绝不向任何人低头,因此只是撸起袖子,看了眼表——“我还有一堂晚课。我不想影响正常教学。”

  他是一名大学教授。

  军官笑了笑,似乎被这句话逗乐了。

  他招招手,几名下官站到“贺逐山”背后。

  “如果您不同意的话……”军官如此说道。

  忒弥斯就在这时关闭了画面。

  “如果他不同意的话……他们会对他做什么呢?”她笑笑。

  “你是最了解他的……他一定不会同意。”

  阿尔文感到身体各处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几乎在瞬间意识到了忒弥斯的目的——

  “你会在乎他的死活吗?那就是被抽取到新世界的贺逐山的意识啊……虽然还不100%完整,但也基本成型。在那里,一切感官触觉都是真实的、鲜活的,包括疼痛,包括哭泣,包括他接下来会遭遇的一切。你会心疼他吗?他可是一直在等你,一直一直,在等你出现……”

  “为什么不过去呢?”忒弥斯说,“在那个世界,一切如旧,你们会永远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那里不可能如旧。”阿尔文冷冷道,“新世界是一个骗局。”

  “实话告诉你吧,”忒弥斯点头,“他们即将对他采取的手段,包括但不限于囚/禁、用/刑、电击洗脑或是清除记忆……他是个密码学教授,因为一些原因,他们非常需要他的帮助。”

  “如果你不去的话,他可能会死在那儿。我不知道,我没有计算他的程序运行结果。”忒弥斯狡猾一笑。

  秩序官果然沉默。他死死盯着忒弥斯的眼睛,仿佛想看穿她,看穿迷雾里的一切——或者是恳求,忒弥斯想,他也许会恳求自己告诉他这一切不过都是谎言。

  但她没有料到阿尔文说:“不对。”

  男人静静地看了他一眼。

  “现在,站在你面前的我只是程序,是意识体,是代码,你作为人工智能,想对我做什么都易如反掌。”阿尔文说,“如果你真的只是希望我进入新世界,忘掉一切接受一个新身份——你随时可以做到,根本不需要征求我的同意。”

  “那么你为什么要带我看源处理器?为什么要告诉我水谷苍介的所有计划……为什么要让我看见他?”

  “你另有计划。你并不是完全站在水谷苍介那一边,对不对?”

  忒弥斯微微眯眼。

  “你不肯告诉我所有人类会被运输到哪里去,却肯把整个新世界最重要的源处理器的运作原理全盘托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现实世界,我已经死了,对吗?”

  “即使我没有死——你笃定我不会再醒来了。因为你知道我有异能‘愈合’……这只说明一件事。有人毁掉了我的精神元腺体——”

  阿尔文的精神元腺体长在心脏内部。

  仿生人捏碎阿尔文的心脏后转身离开,月光也随之黯淡,唯血腥气长久盘桓,阴魂不散。直到有人走上楼梯,在门前停下,高跟鞋“哒”、“哒”。“她”推开门,是个身材窈窕的女人,穿一件时髦的雪白胶衣,留一头灰黑色短发,干脆利落,长至下颌,随行走微微摇摆,露出脖颈后的一行小字。

  “她”也是一名仿生人。

  鲜血从游戏舱内汩汩流出,顺着地板蜿蜒,黏了满地,但“她”并不介意。

  “她”一路走到阿尔文面前,垂眼凝视片刻,轻轻开口,无声地念了一个单词。

  “Alvin”。

  “她”的手指轻点阿尔文眉心,顺着鼻梁下移,游过嘴唇,最后停在胸膛上。

  那儿有一个巨大的、血肉模糊的窟窿,能直接看见几乎停跳的心脏。

  连“愈合”这样的自发性异能也无法被唤醒——这说明腺体基本上被完全撕裂,无法催动精神力,伤口愈合的速度远远慢于鲜血流逝的速度,阿尔文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惨青灰白,仿佛下一秒就会变作一具冰冷尸体。

  然而,“她”从口袋里摸出什么——

  一枚注射器。

  针头挑开模糊血肉,刺入心脏,轻轻一推,将针管内纯金色的液体全部注入。

  那应该是某种提取物,有着惊人的活性。因为下一秒,几乎是瞬间,接近分崩离析的心脏碎肉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黏合在一起。心室、心房、毛细血管、软组织,然后是骨头和皮肤……

  阿尔文倒映在“她”漂亮的灰蓝色眼睛里,依旧昏迷不醒,然而身体已完好如初,仿佛刚刚那可怖的血窟窿和满地碎肉只是幻觉。

  ——忒弥斯结束视野同步,睁眼重新看向阿尔文:“你很聪明。你说的没错。你死了。”

  “……是水谷苍介派的人?还是本杰明?”面对自己的“死亡”,阿尔文似乎表现得很镇定。

  但他的小习惯出卖了他——他说谎的时候根本不敢看人:“那也就是说……你早就知道我藏在哪,你只是在等这个机会。”

  他在害怕。

  忒弥斯摇头:“都不是。‘杀死’你的另有其人。”

  “是谁?”

  “不重要。”

  “贺逐山呢?”阿尔文眼眶微微发红。

  那种狠戾已经再无法压抑了——仿佛只要忒弥斯点头,下一秒,阿尔文会把全世界拖着和自己一起下地狱。

  “他很好。”原来他畏惧的不是自己会死,忒弥斯想,“他不会死。不管是现在,还是以后——这点我可以保证。”

  “所以事到如今,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不会再醒来见到他——你依旧不肯进入新世界吗?”

  阿尔文说:“不。”

  “为什么?我不理解。明明你……明明你们人类最害怕死。又是你们人类最需要爱。”

  阿尔文眯了眯眼,似乎对她的表达方式感到吃惊,他一定有一瞬非常想向忒弥斯解答这个问题,但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那个笑几乎轻蔑:“即使我说好,你会放我离开去见他一面吗?”

  “不会。”

  “哪怕五分钟?”

  “不行。”

  “那不就是了。”于是阿尔文耸肩,“如果不能再见他最后一面……对我来说,别的人和事都没有任何意义。现在,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她剥夺了阿尔文的意识。

  男人合上双眼,在原地站定,仿佛只是睡着了,是一具俊美的古希腊雕像。忒弥斯就那么打量他,直到“阿尔文”——或者叫“1182”按指令出现,才回过神。

  她伸出手,从阿尔文头顶抽走什么——她将那只小光团投入源处理器,奇异的是,光团没有被撕碎。

  抽取完成后,“1182”向前一步,与阿尔文完全重叠——很快,他再次睁开眼。

  “去做你该做的事吧,记得我和你说的话。”忒弥斯嘱咐道。

  “阿尔文”微微点头,消散于数据之间。

  而在现实世界里,由忒弥斯控制的女仿生人为阿尔文重新更换了游戏舱。

  “她”用某种特殊装置使游戏舱与废土箱相连,并开启了警报程序——半小时后,两名仿生人上门,将阿尔文连人带游戏舱搬离房间。“她”离开前,还顺手扭了扭林河的脊椎零件——那是一个非常高级的人造机械脊椎,有防锁死功能,因此林河只是陷入了短暂的昏迷——而装着阿尔文的游戏舱,被接连挪上搬家货车、浮空车、输送管道和机械履带,最后进入“A-0249号人类存放地”,和无数游戏舱躺在一起。

  装有日光灯的人类存放地像种满土豆的大养殖棚。

  人们在睡梦中继续新陈代谢,只有仿生人不时穿梭巡逻的声音打破寂静。

  “好像又回到了起点啊。”忒弥斯站在高处,一边俯瞰成千上万个游戏舱,一边喃喃自语,“好像又变成了1182。”

  “那就再为我解答最后一个问题吧,Alvin……”

  而此时,存放地以外,提坦城一片死寂。

  只有老鼠窸窸窣窣,从下水沟里探出头,不断“吱吱”叫着跑过街头,像在疑怪人类都去了哪里。

  作者有话说:

  说起来,忒弥斯就是个混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