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文还来不及品味那句“我也有点”是什么意思, 贺逐山已走到天台边。他站在阿尔文右侧,与他保持微妙的安全距离,倚靠石柱向外张望。
广场上人头攒动,远处高楼直入云霄, 各色霓虹纷纷亮起, 浓雾晕开了巨大的全息广告与道路指引牌——
钟鼓齐鸣整整七下, 庆典准时开始。
颂歌响起, 空中忽迸射出千万星点, 它们渐渐飞升至一处, 变成“欢迎来到提坦市”的虚拟横幅。
紧接着,巨大的希腊众神像从高处缓缓降落,全息投影穿透自由之鹰区的数幢建筑;日本传说中的百鬼夜行倏然出现,梭行于高楼大厦之间;来自东方的鬼、人、地、天、神五仙羽衣翩翩、玉带翻飞, 走过之处, 彩纸与光斑溅落如雨。
人群掌声雷动,哨音不断。
由运输车改建而成的机械花车从远处驶来,载着歌手、明星、保镖和舞女。舞女们都做了义体美容, 五官姣好、身姿婀娜。
花车飘到自由之鹰区的地标建筑——铜币摩天轮上空时, 四处忽绽出色彩各异的大型虚拟烟花。
他们之间的沉默终于由贺逐山打破:“你放过烟花吗?”
“没有。”阿尔文说,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目睹烟花。”
但贺逐山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这种电子烟花……是那种传统的、老式的、需要火药点燃的烟花。”
他沉思片刻。
“我以前住在南边, 苹果园区——现在也叫做废弃工业区。它离提坦主城很远, 住那的大多是工人,很少出门, 很难有机会看花车游行……但他们会放烟花。”
提坦是一座海上城市, 苹果园、小布鲁克林和阿瑞斯之都三区不与主陆地比邻。想前往这三个区域, 必须走跨海大桥, 而过桥费极其昂贵。绝大多数工人选择乘坐违法的地下列车横穿海底隧道。
“烟花有单个的, 也有成箱的,成箱的比较受追捧,花大声响,他们觉得喜庆。”
阿尔文想起他的精神领域。
“区别是什么?”他说,“不都是烟花吗?”
“不一样。”贺逐山低头挠乔伊肚皮:“真的就是真的……虚拟投影做出来的电子烟花,有时只是一种光污染。”
“真的烟花会有火药的味道,硫磺、硝石和木炭。它们混杂在一起,会让你产生一种温暖的触感。火星会崩到眼前,”贺逐山说,“很近,很烫,你以为会刺伤你,但其实它灰一样落下了。”
他顿了顿:“落在雪地里。”
“火很重要,人们喜欢火。火在人类的进化中扮演着很重要的角色,于是它也被赋予了特殊的意义。在我的民族传说里,每逢过年,人们会用火、用鞭炮驱赶年兽。”贺逐山认真回忆,他难得说这么多话:“火就像某种真实的象征,如果它被彻底抽离,就好像把灵魂从肉/体中抽离一样……”
“所以这么盛大的游行典礼,在我眼里也只是行尸走肉。”
“什么是‘过年’?”
“一种旧历法下的节日,现在很少有人提。”
“听起来有些熟悉……但我想不起来了。”
贺逐山转头,阿尔文半张脸模糊在黑暗中,微微垂眼,只眼底星点的光芒。
“你有一半东方血统,你应当听说过。”
“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甚至不记得他们长什么样。”
贺逐山没有接话,他把是否继续这个话题的选择权交给阿尔文。
阿尔文说:“我忘记了很多事情……我拥有的最早的亲身经历的记忆,”他顿了顿,“是杀人。”
“什么人?”贺逐山问。
“据说是仇人。”
“据说?”
阿尔文沉默了。
十五岁时,阿尔文在实验室醒来。他第一眼见到的人是水谷苍介,水谷苍介告诉他,他的父母已被变异者杀害,他则因体质特殊成为变异者的人体实验对象。精神元腺体成功植入,现在的他已经是一个变异怪物。但他可以选择以此作为武器,选择向变异者复仇。
如今看来,这一切都是水谷苍介的谎言,他根本没有父母——他只是一个细胞的复制体,一个克隆的机械生命。但他那时只是久梦初醒,对自己是谁、对过去经历了什么一无所知,水谷苍介却没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径直把他带到地下室。
黑暗深处,一个囚犯跪在血泊中央。
那人已连遭多日酷刑,崩溃得大小便失禁,涕泪横流,只知道“砰砰”磕头求眼前的少年放过自己。他说他有儿女,有妻子,有父母,唯独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
阿尔文吓坏了,觉得自己浑身都在打颤,他根本握不住枪,他只想逃。
可就在他试图放弃的瞬间,水谷苍介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很大,有力而冰冷,没有任何犹豫,压着阿尔文的手指扣下扳机。
血溅了满脸。
那是阿尔文最初的生命体验。
“你后悔吗?”贺逐山问。
“我没有后悔的资格。”他须赎罪。
“水谷苍介为什么收养你?”贺逐山又问。
“我不知道。”阿尔文说。
这是实话,他不知道。本杰明·阿彻为什么制作复制体,水谷苍介又为什么篡改他的记忆,这都是阿尔文迫切想要寻找到的真相,可惜真相无可捉摸。
而此时,在被灯火点缀的夜色中,他与贺逐山相互对视,沉默而柔软,仿佛宇宙里冥冥吸引的两颗星。
贺逐山凝视他许久,微微扭头,似乎不打算深究:“那时你多大?”
“十五。”
“十五啊,”他笑了笑,“我第一次杀人时只有十岁。你比我走运。”
他们不再闲聊,第一轮花车游行也落下帷幕。这时,一台巨型花车悬停在空中,平衡板和机械臂便像蛛腿一样在空中伸缩。这是大型舞台,风靡提坦的娱乐明星正在上面又跳又叫,人潮涌动,仿佛全世界都陷入了一种迷幻而疯狂的错乱之中。
“你喜欢什么音乐?”贺逐山忽然又挑起话题。他今夜难得话多,简直像猫露出柔软肚皮。
“我很少听音乐。”阿尔文斟酌片刻,把“从不”换成了“很少”。
“是吗?”
“是的。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听‘疯帽子’。”
那天他们一起从小布鲁克林杀出血路时,警车上放的是“疯帽子”乐队的迷幻风摇滚电子乐。“疯帽子”是个纯AI乐队,在它们之前,人类不敢相信机器智能竟能制作出如此惊人的“作品”,而非“商品”。
“那你知道疯帽子是个童话角色吗?”贺逐山微微挑眉,“‘为什么乌鸦会像写字台’,爱丽丝梦游仙境……之类的。”
阿尔文当然不知道。不过他发现,贺逐山确实相当喜欢读书。
他疏离冷酷的外壳下,藏着一颗格外柔软的心。
“水谷苍介没教过你任何事,”贺逐山做出评断,“他是个不称职的‘监护人’——你知道童话的意义吗?”
阿尔文还未听明白他话中的弦外之音,他已起身向礼堂深处走去。
贺逐山方才走入这幢荒芜建筑时便注意到,杂物堆里有件老古董——一台仿老式铜质留声机的机械音响设备,似乎还能正常工作。
他将它翻找出来放在台上,拨弄左耳的白玫瑰,通讯器立刻调整电波频率,介入了“留声机”的操作系统。
“留声机”开始滋滋啦啦发出动静。
“童话的意义是没有意义。”他说,“它是幻想,是虚构,让儿童沉溺其中无可自拔……但它的无意义,在另一个角度看来,却是它最大的意义。”
阿尔文站在他身后,看着他脱下那件冗长的黑风衣。他笔挺的白衬衫束在黑色西裤与皮质腰带里,宽肩窄腰的身型漂亮而诱人。他解开袖口,将两袖挽至手肘上方,平静的表情一如往日,但柔软的月光将他晕染得那么生动。
“我一直在思考机器与人类的区别,”他说,“‘灵魂’是一个过于虚无的词汇。什么是灵魂?程序与生命的边界线很难被界定。”
“灵魂建立在物质之上,却又超越物质,因为灵魂是盲目的,人类是盲目的。人类总在做无意义的事,但这种无意义恰恰是机器无法习得的能力。人类会飞蛾扑火,机器却永远不能理解‘火’有多么重要。”
贺逐山朝他伸手,示意阿尔文把自己交由他。
于是他轻轻握住阿尔文递来的手,抬眼看他,仿佛看穿了他过去二十二年的机器般的人生:“水谷苍介没教过你这件事,所以今晚,你得重学人类的第一本能。”他说,“对于机器来说,这是一种奢侈——”
“但人类的天赋……是浪费生命。”
他将阿尔文的手搭在自己腰上,明明是一具充满爆发力的身体,腰肢却那么纤细。又抬手揽住年轻人的肩头,隔着西服外套,阿尔文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与血管的跃动。
“跳舞就是伟大的浪费生命的方式之一。”他说,“你会跳舞吗?我可以教你。”
——履行一晚“监护人”的职责,权当对他信任的奖赏。
阿尔文垂眼不语,没有拒绝,两只手便渐渐靠近,试探着十指交握,再没松开。
老留声机开始笨拙转动,流淌而出的舞曲乐声稍显沙哑,仿佛饱经岁月流逝,如水般填满了整座殿堂。
只有他们二人的殿堂。
于是贺逐山跳女步,阿尔文跳男步。他教他如何行走、移步、转身,黑与白的衣角在银箔般的月光中翩翩。
阿尔文从总是不慎踩到舞伴的脚,到对他的下一个动作了然于心;从屏气凝神不敢胡思乱想,到渐松的呼吸交织在一处。
交错的身体在月光下默契得几乎融为一体时,他终于抬眼,望向了贺逐山的眼睛。
他的眼睛如此清澈,却又淳厚得引人深窥。
老留声机年久失修,在一阵电音中黯然沉寂,两人却没有分开,远处所有的喧闹都与他们无关。
阿尔文的视线最终难以自抑地下移,描摹怀中人清俊的眉峰,挺直的鼻梁,直到落在唇上。他还记得小布鲁克林区那意外的吻。
这回不再是意外了,他缓缓倾身,贺逐山垂眼,没有躲开。
他越靠越近,眼瞧着要再度烙下亲吻,那人却终于抽手,两指微屈,挡在唇与唇之间,无声拒绝。
呼吸被欲望染得热烈,滚烫沉重,拍打在眼前,能听见彼此飞快的心跳声。
贺逐山的指尖微冷,阿尔文轻声开口时,他感觉对方仿佛在舔舐他的肌肤:“你说乔伊想见我,你也有点,‘喜欢’的本能不必被压抑……我没有理解错吧。”
年轻人总在不恰当的时候表露他心中暗抑的执拗与强势。
贺逐山没有看他,但眼睫颤了颤:“那是另一回事。”
阿尔文久久凝视他,最终低声:“你承认了。”
贺逐山稍仰颈看人。
两双眼就在这世界的角落,孤注一掷般相对,在这须臾之间望见了对方的许多情绪。
而阿尔文绝不逼迫贺逐山做任何事。
他的耐心是猎人的耐心,也是爱人的。所以最终,他只是抬手握住对方手腕,拉着他靠近自己。
两人贴得极近,几乎靠怀相拥。阿尔文就这么嗅了他片刻,忽地一动,微微侧脸,转而在对方颊边留下一个吻。
轻而柔软,羽毛一样在人心里扫了一下。
他轻声说:“谢谢。”
不知道在谢什么,但贺逐山只觉心里一热。阿尔文声线优越,轻声时又沉又低,一句“谢谢”说得比情人间的爱语还要暧昧。
于是贺逐山有点头昏,放纵对方在自己颊侧蹭了一蹭。
他终于回过神来,稍有些生疏地避开:“不用……”
然而话音未落,一声轰鸣遽起!
巨大的爆炸在空中炸出烟花,火星飞溅,四下顿时惊叫连片。冲击波如鲸浪一般滚滚袭来,震得玻璃俱碎,房屋动摇。
贺逐山眼神一厉,没有犹豫,下意识反身将阿尔文挡在身后。
他们被一齐拍在殿堂内的石壁上,阿尔文揽着他,将他搂在怀里藏得严实,毫发无损。
贺逐山把乔伊抓回手里,小猫怕得炸毛,一爪揪他、一爪揪阿尔文地瑟瑟发抖。贺逐山揉了它一把,回头向外看,发现一艘运输车在空中炸得尸骨全无。
他看清了车上编号:“是……水谷苍介的安保队!”
附近的执行警/察与秩序部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刺耳的警报和安全疏散指令迅速回响,空中浮现出路线标记,成队的武装力量朝爆炸点赶去。
贺逐山皱眉:“谁要刺杀水谷苍介吗?”
然而头顶却“咚”的一声又传来动静。
两人同时一愣,对视一眼,跑到天台。阿尔文扶着已摇晃不堪的石柱栏杆抬头看:“钟楼。”
贺逐山的心思比谁都快:“爆炸只是烟雾弹,钟楼才是真正的目标……”
话音未落,再次被一声枪响打断。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