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处宣泄, 猛捶自胸口几拳。

  “我在医馆里养伤,哪也去不了,直到夏末的一天, 几位病客在旁候诊,闲话间提到豫州粮商巨富在一夜中被满门血洗。”

  “我害怕极了, 日夜兼程往回赶, 确认是我耿家无疑。心力交瘁之际,跑去衙门再次拦住郝明, , 求他主持公道, 他……呵呵,假模假样,草草结案,宣称是我耿家钱财惹祸, 招来一伙山匪红眼, 下了杀手。纯属无稽之谈!豫州富庶繁华, 从未听闻附近有穷凶极恶的山匪!”

  “我请求仵作验尸, 郝明却迟迟不肯, 某夜将我耿家近百口人的尸首, 运出城外, 试图毁尸灭迹。”

  “红莲教内有人听闻我的遭遇,找上门来, 答应替我夺回尸首,自此,我算入了教……”

  故事到这里基本结束,情节跌宕,张力十足。听者伤心, 闻者落泪。

  卫燕思不是个铁石心肠的人,心下酸酸胀胀。

  老话讲“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耿忘书可恨在水月河畔屠戮无辜百姓,可怜在遭受官府迫害,申冤无门,全家近百口人身首异处。

  没有谁生来就是坏种,形势所迫,官逼民反。

  卫燕思生出恻隐之心,为难到底该如何发落耿忘书。

  但万事有个先来后到,按照顺序,她要先替耿家伸冤,再清算耿忘书的罪行。

  哎,走一步看一步吧。

  “你的家人如今安葬在何处?”

  耿忘书的眼眶再一次红了,鼻翼颤动着,看得出在极力忍耐眼泪滚落:“就葬在后院湖边。”

  卫燕思顷刻间明白了耿忘书非要她来耿家一趟的用意,亦体谅他一片孝心,请他前面带路。

  这倒在耿忘书的意料之外,当即应允下来。

  昔日的耿家家大业大,后院距离花厅挺远,绕了几座荒败的楼阁和几处灰旧的长廊,才将将过了垂花门。

  数日之前,卫燕思夜潜此地,匆匆忙忙,没有细细观瞧宅内的一景一物,眼下只能走马观灯。

  一过垂花门,立时换了副新天地般,灰尘、蛛网、枯叶、杂草一样没有,处处干净,就连犄角旮旯都被重新刷了漆。

  可见耿忘书对家的执念。

  “万岁赎罪,草民回来不久,整日打扫后院,前院没来得及……”

  卫燕思了然,估摸耿忘书是为了迎接自,特意打扫出前院的花厅,算是有心了。

  途径几处过宅院,便到了一片开阔地界,草地、凉亭、水榭、湖泊……

  美中不足的是湖水早已干涸,湖底遍布泥沙,似漆黑的死水,混浊着凄厉的往事。

  提醒着在场所有人,当真是时移世易,人去楼空了。

  卫燕思眼皮稍稍一抬,瞧见对岸几棵枯树下,竖着密密匝匝的墓碑,粗略的算算,该是耿家所有人都葬在这里了。

  墓地总是阴森沉闷,风禾不太舒服,不停地张望四周,犹如一只满月时分机警的狼。

  他多少有些不放心,怕耿忘书耍诈。

  耿忘书继续道:“传言死得不明不白的人,魂魄大多得不到解脱,会四处漂泊,像没有根的浮萍,所以我将他们埋葬在这里,至少他们身下这块地方,是家。”

  卫燕思口中涩涩道:“节哀……顺变。”

  这秋日的天气虽说晴得通透,但风又变大了点,吹得萧瑟。好像一缕缕冤魂,在用风寄述他们的往事。

  卫燕思心念一动,问:“有香吗?”

  “香?”

  “朕想向你爹娘、你哥哥,你所有的家人都上柱香。”

  “有。”耿忘书忙深深鞠了一躬,匆匆而去,又匆匆回来,捧上一小捆线香。

  “就这么点吗?恐怕不够。”卫燕思斜扫了墓地一眼,近百块墓碑反射着阳光,晃得她发晕。

  耿忘书自嘲道:“多年没回来,家里的香受潮了,这些是前几日在一家香烛铺子的箱子底下翻出来的,就这一小捆能用,您的好意他们定会心领。”

  卫燕思啧啧嘴,也对,一国之君只拜神佛、拜天地、拜列祖列宗,拜平头老百姓是万万没有的。

  她此刻愿意拜,一半是有愧,一半是想取得耿忘书的信任,线香够不够用不是重点,真正的重点在于“拜”。

  她利落的接过线香,由风禾用火折子点燃,轻扬额头,将三柱线香贴在眉中央,紧抿唇线,神情坚毅,朝耿父的墓碑鞠了三躬。

  “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朕今日在耿家百口冤魂前立誓,必将净官吏,治贪腐,平耿家冤情!”

  一扭头,耿忘书趴在她脚边,泪水滚滚而下,三呼“谢主隆恩”,三呼“吾皇万岁”。

  .

  卫燕思一跨出耿家祖宅的大门,顿见曲今影衣裙翩翩,站在黑衣卫前,发出整装待发的号令。

  气势可谓汹汹,杀气可谓腾腾。

  卫燕思庆幸自准时准点出来,不然定有一场拔刀弄剑、腥风血雨。太凶残。

  她火急火燎的安抚住曲今影,讲了两三句好话,拉着曲今影上马车。

  车外,风禾前来询问:“万岁,耿忘书可准与我们同行?”

  卫燕思如遇难题,这耿忘书于天下而言,是罪人,哪怕有冤情也同样罪无可恕,厚待是绝对不行的。

  “同行吧,给他戴上手镣脚铐,再替他找一辆马车。”

  风禾称“是”。

  卫燕思又叫住他:“不准厚待,也不准苛待。 ”

  赶马的春来耐不住,隔着车帘问:“万帅,戴上脚镣手铐……您这般对待他,他不会反抗吗?”

  卫燕思胸有成竹道:“他若信任朕,不会拘泥这点小节。”

  果然没多久,风禾去而复返,禀告一切安排妥当。

  卫燕思便特定下令:“不准红莲教徒跟着。”

  毕竟……防人之心不可无。

  如此,队伍重新启程,缓缓前行,终是踏上了回京的路。

  来时路途艰辛,走过一段荆棘,又有一段坑洼,生怕一步踏错,成了追悔莫及。

  回时自然生有游山玩水的心,总觉得处处桃红柳绿,风景独好。

  凡是曲今影喜欢的地方,卫燕思都吩咐车马暂歇,陪曲今影赏景游街,吃过逛过玩过,才算对得起爱妃。

  二人浓情蜜意,好不惬意。

  路上,卫燕思找机把耿家的事一五一十全告诉了曲今影,害得对方直接哭成泪人。

  曲今影吸吸红彤彤的鼻子:“话本子写不出这样的惨事。”

  卫燕思:“你喜欢听话本?”

  曲今影不认:“我只喜欢磕瓜子!”

  前半程耽误许多时间,后半程需要找补回来。

  卫燕思同曲今影商量后,选了水路,一来平稳安全,二来不费脚程,小半月的光景,顺利抵达雁京码头。

  大内和勇毅侯府早收到曲金遥送出的消息,天不亮就备好香车马等候在码头,甚至清场了闲杂人等。

  卫燕思抚额,是怕老百姓不知道昏君归京吗?她一个白眼差翻到天灵盖上去,令曲今影笑得直打嗝。

  卫燕思弹了曲今影一记脑瓜崩,不许曲今影笑,出了船舱,立在船头,遥遥望见站在码头最前面的人是易东坡。

  她刚一露脸,易东坡就开始表演绝技——老泪纵横,号啕大哭。看得出来,她离京这些时日,易东坡没松懈吃饭的本事。

  “我的祖宗诶!您可回来了哟!老奴日盼夜盼,吃斋念佛,可把您盼回来了哟!”易东坡扯着尖尖的戏腔,直把浮尘抖成一块破抹布。

  唱词一个字比一个字的凄惨,不了解情况的以为他死了爹娘,在码头叫魂。

  他乃奴才头子,他一哭,身后的一群奴才也跟着哭,人多力量大,哭出了天昏地惨的架势,媲美国丧。

  卫燕思感觉头顶有无数只乌鸦嘎嘎飞过,尴尬到抠脚。

  正想喝止易东坡的过分行为,身旁的春来突然也哭了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呼唤:“干爹,儿子好想您!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您了!”

  卫燕思:“???”

  卫燕思脑壳疼,船一靠岸,招呼一声不打,牵着曲今影跳上豪华马车,任凭乌泱泱的奴才扑上来请安磕头,也绝不心软回头。

  易东坡踮着脚,扒拉在车窗边,似一只老秃鹫聒噪。

  “万岁您累不累。”

  “万岁您渴不渴。”

  “万岁您渴歇一歇再走吧。”

  “………雁京天气转凉,您填件衣裳吧。”

  人确实很聒噪,话却很贴心,卫燕思没那么嫌弃易东坡了,脸色有一丢丢好转,命他离远点。

  易东坡这辈子最喜欢做两件事,一是拍马屁,二是遵旨。

  果断退出奴才圈,站到最后一排浮尘扬上半空,气息沉稳,嗓音洪亮道:“起驾!”

  “驾”字没喊出口,卫燕思直接怒斥他一声滚。

  易东坡悬崖勒马,自赏一个大耳光,改喊“回府”。

  卫燕思宁愿眼不见为净,交代他一份新任务,带领黑衣卫去京兆府尹安顿,好生休整,来日她会论功行赏。

  .

  此行,虽不是走遍大江南北,但见识了不少风土人情,离家千万里,再一次脚踩故土,卫燕思对雁京生出种别样的情感,有如久别重逢。

  窗帘随车轻轻摇晃,她透过缝隙,观赏着雁京的万家烟火、花天锦地。

  人来人往中,遇上卖馄饨的小贩在吆喝,兴致高昂不已,急忙叫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