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半,垣乡的温度依旧没有降下来。

  炎炎的夏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每一次翻浮都混着灼人的热意。

  洛真骑车很快,也很稳,还没一会儿,就载着宁柔到了第一个分叉路口。

  “左转,直走,在平阳路附近停就可以了。”

  仍是温声细语的婉转嗓音,不等洛真开口问,宁柔就主动报出了家里的地址。

  左转是一条微陡的下坡路,街道两旁的路灯光芒暗淡,一眼望去,竟然看不出这条路有多长。

  洛真捏了捏闸,车速并没有降下来,这才知道车闸出了问题。

  “闸坏了,为什么不去修一下?”

  咯吱咯吱的滚轮声随着车子的停落而消失,几乎是一瞬间,空气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宁柔低着头,两只手抓着座杆,在闷热躁动的夏夜中将女人略带喑哑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明明是很平静的语调,却满是压抑的责备与担忧。

  “万一摔倒受伤了,这么晚,路上没有人,你准备怎么办?”

  又是一声冷语问责,宁柔的头顿时埋得更低。

  车闸是大前天坏的,那时宁宝宝烧得厉害,她每天在医院忙的脚不沾地,连饭都没有时间吃,哪有空把车送去修理呢?

  她咬咬唇,眼中涌出一丝怯涩的为难,两侧的散发贴着脸颊微落,整张脸彻底掩藏在黑暗中,好半天过后,才低低的辩解了一声。

  “前两天忙,明天就把车送去修,你别生气。”

  “我骑得慢,不会出事的。”

  那么软的声音,语气里还藏了些委屈,尤其在说‘你别生气’这四个字的时候,就跟在撒娇似的。

  洛真的心偷偷颤了颤,两只手握在车把上无意识的紧了紧,迅速又松开。

  这是下坡路,没有闸,骑得慢有什么用?

  她回过头,恰好看见一道柔和秀气的轮廓,顷刻之间,喉咙里的质问消散得无影无踪。

  “抱紧点,下坡了。”

  宁柔还没有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女人的手指纤长,轻易就将她的手腕圈住,再回神时,两只手已搂在了女人纤瘦的软腰上。

  月色混着路灯的光芒一起落下,为前方的长路照出一点光明。

  灼热闷燥的夏夜,并非完全与浪漫绝缘。

  明明不是第一次被洛真骑自行车载,宁柔的心跳还是不自觉地开始加速。

  下坡的速度很快,她抱着洛真的腰,将失聪的左耳悄悄贴上洛真的后背。

  这一刻,她似乎听见了风从右耳吹过的呼呼声。

  这是她在五年艰难生存的日子里,第一次感受到夏天的美好。

  平时要骑四十分钟的路程,今天只花了二十分钟。

  平阳路很快就到了,再往前是一条狭窄黑暗的小巷子。

  宁柔的家,应该就在这条巷子后面。

  这应该是一条老街区,连最基本的声控灯都没有,地上的砖块全都破碎裂开,踩上去还能听见吱吱的响声。

  这么黑,自行车肯定是不能骑了。

  洛真停下车,等宁柔下来后摸着黑推车进了巷子,根本不给宁柔出声阻止的机会。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大约三分钟,才在巷子尽头看见一点微弱的白光。

  “就送到这里吧。”

  或许是不想让洛真发现自己现在的日子过得有多窘迫,宁柔加快脚步,伸手扶住了车把。

  黑暗之中,她的脸模糊不清,唯有那双褐色的眼睛,依旧闪烁着明亮动人的光芒。

  那么干净纯粹,让人不忍心拒绝。

  洛真垂了垂眸,长而浓密的睫毛轻轻动了动,一分钟后才松开唇,温和地缓缓道出两句话。

  “明天我就走了,不请我去家里坐坐吗?”

  “离了婚,难道连朋友都不是吗?”

  宁柔听见这句话愣了愣,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她很想答应,但宁宝宝现在就在家里,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

  “不、不方便。”

  洛真早就猜到自己会被拒绝,没有表露出愠色,反倒接着问了下去,仍是用那种最动听的诱哄语气。

  “不方便?你家里有人?是谁?”

  温柔的猎捕陷阱,只等着猎物自己往里面跳。

  听见洛真说自己家里有人,宁柔立刻出声反驳。

  “没人的,只有我自己,我一个人住。”

  这么急切的强调家里没人,一听就知道有事隐瞒。

  洛真没再逼问,点了点头,主动松开把手,将车子还了回去。

  “路上当心。”

  “回去吧。”

  就像一对相识多年的老友在道别,一切都是那么平和自然。

  宁柔没有意识到隐藏在洛真平静言语下的情绪起伏有多强烈。

  她心里甚至有些高兴,以为洛真已经原谅了自己当年的不辞而别。

  眼看就要走出巷子,她还是没有忍住,贪心地回过头看了最后一眼。

  女人依旧站在原地,身形高挑又纤细。

  四周空寂无声,没有一点的响动。

  洛真漂亮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眼底一片冰冷。

  她藏在黑暗中,看见宁柔停下来看了自己一眼,紧接着,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她不愿承认自己再次被抛弃,但事实就是如此。

  宁柔对她——并没有什么留恋。

  院区的灯似乎也要坏了,灯光时不时就会闪一下。

  直到再也听不见空气中的脚步声和自行车的咯吱声,她才再次迈开脚步,朝着宁柔消失的方向走去。

  巷子的尽头,是一栋老式的红砖高楼,只看楼房设计,应该已经有一二百年的历史了。

  院子的灯很暗,宁柔的自行车就摆在楼下,人应该已经上了楼。

  接近凌晨三点,楼里的居民基本都在睡梦中,没有一户开着灯。

  洛真等了几分钟,很快,五楼最后一家就亮起了灯。

  想来,这就是宁柔住的地方。

  她借着光四处看了一眼,越看眉头锁得越紧。

  小院三面封闭,小巷是进来的唯一一条路。

  巷子没有门,就意味着这里没有任何安保措施,根本保证不了安全。

  院子两侧的空地上碎石堆积,风一吹,空气里全是飞灰碎屑,四道院墙的墙角边覆满杂草,也不知道多久没人收拾,已经贴满了墙皮。

  这里的破旧程度,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她甚至不敢想,宁柔是怎么在这种环境里住下去的。

  一天打两份工,还这么缺钱吗?

  宁柔家里,除了她自己到底还有谁?

  洛真心口微滞,眼神晦涩不明。

  直到五楼最后一盏灯熄灭,才转过身离开。

  回到酒店,已是十五分钟以后。

  这么晚了,酒店门口却还站了两个人,一男一女,远远看过去都是十七八岁的模样,似乎是在争吵。

  洛真下了车,脸色仍是阴沉沉的。

  她还在想宁柔到底隐瞒了自己什么,一个穿着睡衣的少女就小跑着来到了她身边。

  “你回来啦?”

  说话的人是洛繁星,正是酒店门口吵架的两个人之一。

  洛真心情不好,下意识蹙了蹙眉,眼神更加冷冽。

  “三点多了,你不睡觉站这做什么?”

  洛繁星取出手机,上面是十几通来电,全部都是洛振庭打过来的。

  看来,他已经知道女儿离开天海市的事了。

  “爸爸打了好多电话过来,我没告诉他嫂子在这。”

  洛真的手机没电,中午就关了机,她知道洛振庭肯定会找自己,干脆没给手机充电。

  没想到,洛振庭到底还是找上了洛繁星。

  她点点头,正想说话,酒店门口那个高高瘦瘦的少年也走了过来。

  两人的注意力瞬间从洛振庭转移到了少年身上。

  少男少女、深夜见面,两人的关系,不用猜也知道。

  洛真双唇紧抿,并不想多管闲事。

  她本来想直接回房,垂眸时却看见洛繁星眼里闪过一丝期待的、崇拜的光芒,心下微一踌躇,唇便跟着松了松。

  “他是谁?”

  洛繁星没想到洛真真的会问,愣了半会儿都没应声,反而是那个男孩子主动开了口。

  “我叫褚宁,是繁星的朋友。”

  褚宁?

  很熟悉的名字。

  洛真抬眼看向少年,终于从对方的眉眼间窥见几分熟悉感,想起了一个前几天才见过的男人——褚睢。

  褚家这几年生意并不好,最近一直想让洛氏注资周转,这件事她还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复,褚宁就找上了洛繁星,怎么想都很不对劲。

  她转过头,看了身旁的少女一眼,语气一如既往的强势。

  “你回房去。”

  洛繁星不明所以,却还是乖乖点了头。

  等她离开,洛真才将视线转到少年身上。

  “褚遂是你哥哥?”

  满是压迫意味的目光,让褚宁的心有些虚。

  他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居然一眼就猜到了自己的身份。

  “嗯。”

  洛真闻声挑了挑眉,清冷的脸庞在月色照耀下更是美艳逼人。

  “你和繁星在一起多久了?”

  如此直白的一句话,褚宁面上有些尴尬,好半刻后才不好意思的应了声。

  “半个月。”

  半个月,那不正是褚遂来洛氏谈合作的时间吗?

  洛真神色微变,眼神愈发阴寒凛冽。

  褚宁被看得心慌不已,他有些后悔,当初不该答应哥哥的请求,为了家里的生意带着目的接近洛繁星。

  他不想再待下去,正打算找借口离开,女人的冰冷声音就被风送了过来。

  “我想,你应该知道褚家和洛氏最近有生意上的往来。”

  “繁星还在念书,要谈生意,就让褚遂自己来找我。”

  “我不阻止你们谈恋爱,但是,商场上的事,我不希望她被牵扯进来,明白了吗?”

  一段隐晦言语,却包含了浓浓的警告意味。

  褚宁睁了睁眼,心脏跳的飞快,只觉得心底所有的秘密都被女人彻底洞悉。

  他点点头,手心全是冷汗,等回神时,洛真早已离开。

  洛繁星不知道外面两个人在说什么,免不得就有些不安。

  她在走廊上等了半天,终于把洛真等了回来。

  不等人过来,她就主动迎了上去。

  “褚宁呢?”

  洛真闻声抬眼,表情仍是一贯的疏离。

  “走了。”

  说话的间隙,她已经拿出了房卡。

  眼看她就要进房,洛繁星这时才想起来一件事,赶在房门合上之前将人唤停。

  “对啦,我忘了说,爸爸刚刚又打电话来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

  洛真步子顿了顿,想到洛振庭,眼睛里映出些嫌恶,就连声音,也满是冷漠与寒意——

  “告诉他,别再打电话过来。”

  “我什么时候回海市,是我自己的事,他管不着、也没有资格管。”

  “我既然来了这里,就没打算这么早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