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03年初冬, 南方联盟。
窗外风饕雪虐,酒吧里却温暖又混沌。各种不同的香水同酒味交杂着,和烟雾一起混成了低低盘旋在空气中的屏障。
吧台后的投影电视泛着一点点蓝光, 红紫的霓虹灯悬在天花板,碰杯和大声交谈的声音喧闹而嘈杂。佣兵说话也没什么顾忌,都是各种不堪入耳的三流笑话。
伯莎叹了口气, 喝下今天的最后一口苦酒。
她起身,拍拍衣服下摆, 准备回家。
酒吧的门突然被人撞开了——刺骨寒风夹杂着雪水呼啦一下涌进房间里,冷得真切, 她的手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大厅里坐的其他人肯定也都感受到了,因为她耳边响起了不少骂声。
所有人都往门口看,想知道是哪个不长眼的这样唐突地闯进酒吧。
他们在看到来人的一瞬间都住了嘴。小小的一方空间里只剩下唱片机器人在粗哑地放着二三十年前的老歌。
来人拍掉大衣袖子上的雪,然后把那身厚实的制服外套挂在门口的衣架上。黑发流泻的瞬间她姣好的身段一同显露出来,伯莎才意识到这是个女人。
或者说, 这是个女性Omega。
女人仰头,把发丝揽到脖颈一边, 抬步往她这个方向走。她走路的姿势慵懒又随意, 让伯莎想到娇软轻盈的大猫。
随着浓郁玫瑰香味一起涌过来的, 还有不少人垂涎的目光。
伯莎不适应地皱了皱眉。
女人在她身边坐下,食指唤出个人终端在界面上轻点。很快蓝莹莹的投影界面显示出一张纯黑卡片。
……真有钱。
酒保侧身看过她的交易卡,熟络地同她交谈起来。他推给她一溜儿小吞杯, 每杯里都七八分盛着浅金酒液。
伯莎不知道那是什么酒, 但总归该是挺贵的。
然后她目瞪口呆地看着Omega拿起吞杯,一杯接一杯地把面前的酒都给咽下了肚。
……星辰啊,那可是烈酒啊,烈酒!她喝三四杯就要不行了!
Omega看起来却非常清醒。她撑着吧台边缘转身, 俯视偌大酒吧里形形色色的各种人。
各种人。军.火.商、掮客、走私者、杀.人.犯、佣兵、赏金猎人,还有像她这样谁都不是的普通人。
她不在意所有人或多或少朝她投来的目光。事实上,她好像是在嘲讽地享受这些人求而不得又痴迷的丑态。一会儿她看厌了,便转过头,正正撞进伯莎的视线里。
伯莎第一次看到那样的眼睛。纯然的、灿烂的金,好像熔化的太阳,熠熠地闪着光。
……她太好看了。
伯莎难堪地往大衣里缩了缩身体。
Omega却饶有兴致地挑起眉毛,“小孩子一个人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谁是小孩子!我二十了!”她不高兴地回答,“你看着也不比我大,你来这种地方干什么?”
Omega闻言,仰头轻笑。
于是伯莎觉得全房间烈火般炙热的视线又聚集到了她身上——这些人恐怕见不得他们看中的Omega在和一个毫无威慑力的普通人交流。
……对,自己不是罪犯。可她面前的女人……
伯莎的视线溜到她腰间,毫不意外地在那里看见了乌黑的钢铁配枪。
她咽了口口水。
“别怕,”女人安抚她,“你乖乖的,我怎么会想伤到你。”
她凑过来一点,“杰拉德,给她再拿点喝的。”
“我不用了谢谢……”伯莎挥手。女人却不容她拒绝地给她点了杯鸡尾酒。
橘粉色,花里胡哨,杯边还嵌着一片橙。
伯莎撇撇嘴,啜了一口。
冲进鼻腔里酒味和鲜橙与酸甜的果浆混合在一起。女人支肘,歪着脑袋看着她,俏皮地笑了笑,“好喝吗?”
好喝。伯莎没骨气地屈服了。
Omega看上去冷清,却比她想的要健谈。
聊着聊着伯莎才意识到自己在做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她和Omega是两个世界里的人,过去没有重合,未来也不会有交集,却能在风雪肆虐的晚上,一起缩在酒馆的角落喝一杯酒。
她抿唇。
酒精在胃里烧得有些暖。她身侧的Omega问她:“那之后呢?之后想做什么?”
“什么之后?”
“毕业之后。”
“我不知道,”伯莎扶着杯沿垂下眸子,想了半晌,“去军队吧,哪个星盗舰队的军队。”
“为什么?”女人枕在自己的手臂上,侧头问,“高等学院的毕业生,找个工作不难吧?去军队多危险。”
“……要赚钱。”伯莎撇开视线,“我没有钱。”
“你父母呢?”
陌生人凭什么问她这种问题。
但也许是Omega的语气太温柔恳切,她诚实地回答:“都是赏金猎人,过世了。我要照顾两个妹妹。”
Omega沉默了一瞬。
吧台里的投影电视突然间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声响。伯莎抬头看,原来是星际新闻。穿深紫军服的中年人正在说着什么,她眼前有些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翻译字幕。
酒保打了个呵欠,正想转台,被Omega拦住了。
伯莎揉揉眼睛,这回看清了电视里的景象。
脸庞精致的少女穿着深紫制式军服,正站在高台上发表演讲。她板着脸,假装老成的样子,棕金色削薄的短发便显得凌厉又严肃。
下方静静站立的军士们在她敬礼之后为她鼓掌。
伯莎瞥一眼字幕,认出了那是谁。
“你看,”她嘟嘟囔囔地说,“谁会有维洛列特那位小殿下那样好命。生在宫廷长在宫廷,以后就是继位的皇帝……一辈子不愁吃穿,和我们就像两个世界的人。”
Omega没有回话,伯莎才疑惑地转头去看她——她直直地凝视着屏幕,出神了似的看着画面中还在演讲的人。
不仅是眼睛没有动弹,她全身都是静止的,一动不动地望着画面。时光在这一刻凝固住了,而伯莎想到了海岸边沉默伫立的灯塔。
“……喂。”伯莎叫她。
“嗯?”对方回神。她把垂落的发丝挽到耳后去,微微勾起嘴角,笑,“是啊,永远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伯莎呆呆地看着她,微微红了脸。
……不怪她,这人太好看了。
“凌晨了,”Omega打开个人终端看了一眼,“小朋友,你要回家吗?”
“不要叫我小朋友!我有名字!”伯莎生气地说。
Omega又只是淡淡笑了笑。也没想接着追问她叫什么。
就这么不在意她。
伯莎胸腔里的心脏揪疼。她严肃地、大声地说:“我叫伯莎!”
“好的好的,伯莎。”
Omega把杯子里最后一点儿酒喝完,将空杯放在桌案上。
……她要走了么。伯莎想。
她意识到的时候,她已经把这句话给问出口了。
女人缓慢地眨眨眼,然后说:“不,我不急。”
她凑近了点,指尖碰到了她的大腿。伯莎瑟缩了一下,但没避开。
于是女人把掌心结实地按上来,“你呢,你急不急着回家?”
Omega贴得极近,低声细语里温柔的花香包裹了她,伯莎支支吾吾地回答,“不……不急。”
“那陪陪我吧?”女人朝她眨眨眼,跳下吧台凳。
“……喂,你是Omega。”伯莎看着她拿起外套往楼上走,顾不得那么多,只得跟上去,“我是Alpha。”
“嗯。”对方在狭窄的楼梯里停下来俯视着她。Omega脸上淡淡的,没什么表情,“那怎么了?”
没怎么了。她就是没见过这样公然邀请Alpha的Omega——Omega葱白的指尖划过她胸膛的时候,伯莎抖了抖。
Omega娇柔地叫出声,身体曲线的起伏像是柔美的柳枝或者海滩上涌起又退却的波浪。她坐在Alpha腰上,动作间起了细细碎碎的汗,莹润的额头贴了几缕湿发也懒得拨开,只仰头去把那些发丝甩到脑后。伯莎看着她,几乎忘记了言语,难以抗拒地丢盔弃甲。
伯莎洗漱完再找到她,她已经又是准备好出门的样子了。她顿了顿,有些难堪的问:“你的腺体……”
“以前受的伤。”Omega闻言,不甚在意地用掌心抚过颈后,“已经愈合了,谢谢关心。”
“……”
伯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两个人之间陷入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
一会儿,Omega望着她,从怀里掏出一小张支票来,“喏,给你的。”
“你……什么意思。”
伯莎望着那看上去有点儿不可置信的数字,咬牙,“我不是卖的!”
“我知道,”女人起身,“你该照顾好家人,但别因此丢了命。”
“我先走了。”
她拉开门的时候,古旧的木门刺耳地嚓啦一声。伯莎后知后觉追过去,攥紧了手里的支票,“等下!”
Omega扶着楼梯把手回头。
“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笑了笑,“我们不会再见面,你有什么必要知道?”
“我想知道。”Alpha执拗地说。
Omega撇开视线。她套上外套,沉默地往楼下走。Alpha怔在原地很久,才听见风送来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戴娅。”
*
“戴娅。”
“戴娅!”
“呜,你再不起来赫尔要抓我去训练了!戴娅!”
Omega睁开眼睛。
泛黄的书本合上、老旧的记忆退却之后,她从梦境里回到了现实。
好奇怪啊,做这么莫名其妙的梦。
……是老了么。
她按着额角,深长地叹了口气。
身边的人却不依她,跪在床上,抱着她的手臂轻轻拽了拽她。
戴娅睁开眼。
日光从窗棂肆意地洒进来,蝉鸣和鸟啼同时响起。
是尼斯诺堡的初夏。
戴娅轻声说:“好了,我醒了。”
女孩牵着她的手拉她下床,开心地笑起来。
小孩子的脸还没完全长开,但柔顺的黑发、削薄的唇和水光潋滟的桃花眼已经能依稀看出她和赫尔因希的模样。浅紫色的眼瞳像块未经雕琢的宝石,晶莹透彻,灵动可人。
女孩说:“那我下去找……”
房间的门又被谁推开。看见人之前,戴娅先听见了Alpha无奈地轻声斥责:“赫斯缇亚,别吵你妈妈睡觉,她好不容易休息一天。莱昂等你好久了,快下楼……”
Alpha打扮得闲适。衬衫挽到手臂,领口的扣子也没系紧。她看见Omega,先是惊讶地挑了挑眉,才又抿着唇角去看赫斯提亚。
女孩委委屈屈地“哦”了一声,钻过赫尔因希和门之间的缝隙,噔噔噔地跑下楼去了。
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
赫尔因希走过来,握着她手臂在她侧脸亲了一下,才问:“要再休息一会儿吗?缇亚这个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就调皮。”
“不用了。”戴娅背靠着梳妆台,意味深长地笑,“如果是调皮这点,大概是随了我。”
“如果是喜欢粘着我这点,大概是随了你。”
赫尔因希仰头笑起来,“可不是吗。”
“我刚刚做了个梦。”洗漱的时候,戴娅一边挽着头发扎成发髻,一边说。
“梦?”赫尔因希抱臂靠在门框边上陪她,下意识回答,“都过去了,别多想。”
“嘁,”戴娅嗔她一句,“说什么呢,不是坏梦。”
“是以前从来没有梦到过的事情。”
“最近总想起些有的没的……”她喃喃。
赫尔因希见她走神,接过她手上的发绳,帮她把头发扎好,“嗯,时间过得真快。”
星际人的寿命很长,时光还没有明显地在两人身上刻下痕迹。但莱昂已经十七岁,赫尔因希退位也已经有十五年了。
赫尔因希刚退位那一会儿,大家都担心她会不会因为无事可干陷入消沉抑郁的境地里。就算是突然接过大梁的米海尔,埋怨里也会抽空来尼斯诺堡关心下她。事实证明他们着实都是多想了——赫尔因希能干的事情可多着呢。
她写了两三本自传,成立了一家机甲研发公司,之前照顾莱昂、后来换成了赫斯缇亚。戴娅偶尔闲下来的时候她便带Omega和孩子们去度假,且丝毫不避讳各种媒体的长.枪短.炮。
用紫罗兰时报的头条来讲——
“这位皇帝在退位之后,终于享受到了普通人才能享受到的幸福。”
赫尔因希牵着她下楼。莱昂和赫斯缇亚晨跑还没回来,Alpha便回到厨房去忙活,戴娅打开个人终端,查收前一天发到她邮箱里的各种消息。
她恍恍惚惚的,又想起了那个梦。
酒吧柜台后泛蓝屏幕里年幼且紧张的赫尔因希,和她在厨房里前后走动的背影交叠起来。一瞬间她现在身处的世界好像也是个电视节目,泡沫似的浮在空中,手指一戳,就要破了。
戴娅泛了个寒颤。
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
赫斯缇亚旋风似的划过门厅,循着煎培根的香甜味道撞进厨房里找赫尔因希。
跟在她身后的年轻男性Alpha随着她进门,摆好小孩子随便踢掉的跑鞋,踏进玄关。他那双紫莹莹的眸子同赫斯缇亚几乎一模一样,只颜色比她深点。
莱昂看见坐在沙发上的Omega,朝她点了点头,淡声道:“戴娅,早上好。”
“早上好。”戴娅笑着回应他。
果然,莱昂更像赫尔因希,赫斯缇亚更像她一些。戴娅想。
两个孩子一身热汗,先去洗漱,再回来用早餐。之后亲卫送他们出门上课,偌大的房子一瞬间安静下来。
赫尔因希换了身衣服重新下楼时,听见Omega的声音:“你什么时候走?”
她张了张唇,半晌歉然道:“等一下会有人来接我。抱歉……”
舰长阁下好不容易休息一天,却正好撞上赫尔因希之前和凡妮莎约好的日子。
战争结束之后,FOL的事态平缓下来,各种事务迈上正轨,凡妮莎也回到媒体公司继续她的节目。其他人的邀约赫尔因希少有答应的,但面对又是好友又是亲人一般的凡妮莎,赫尔因希几乎没有多想就同她定了时间。
原来是算好避开戴娅的休息日的。谁知道节目公关和宣传都做完了,舰长阁下临时调动了几个会议时间,两个日期最终还是撞上了。
赫尔因希有点儿愧疚。
“我又没怪你,”戴娅眨眨眼,好笑地挽住她胳膊,“我只是想知道还有多久。”
Omega弯身下来,按着她唇角的手滑到她颈后扶着她,然后缓慢地、轻柔地吻她。
赫尔因希在接吻的间隙轻笑,“哦,是吗?”
“您倒也不必急——快月底了,”她握住Omega细瘦的腰肢,在她侧脸挨了挨,转而去吻她的耳廓,“又要劳烦您请假呢。”
两个人再这样,指不定一会儿就要滚倒在沙发上,Omega无奈地在她肩头敲敲,“好了,去整理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尼斯诺堡有的东西,紫罗兰堡也都有。Alpha离开之后,戴娅怔怔愣愣地,又在沙发上坐下来。
那个梦里,她听见自己说:“是啊,永远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瞧瞧她现在。
二十三岁的自己看见她现在这样,一定会觉得不可思议。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章的bonus和英文au番外都已经到位了,大家可以去探索一下(doge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