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卡脱掉眼镜, 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才转眼去看窗外。
窗外是一片绿意盎然的花园,现在正是莺飞草长、万物复苏的好时节。
她却轻声叹了口气。
赫尔因希退位之前作出的最后一项壮举, 也是让她在维洛列特的历史上留名的,是被称为《共政制度改革法》和《自然权利修正案》的两项法案——两者先后作为独立法案和□□第一百一十三条修正案在御前议会和共政议会以绝对多数通过。
前者规定了元老院覆灭之后余下长老的去留、贵族阶级的处置和政治工具的变革;后者则在洛伦推进的《抑制剂使用平等法案》的基础上,笼统地赋予了Omega所有的自然人权利。
按理来说, Omega一直是自然人,但在以往数不清的各种案件里, 人们总因为自己的性别受到各种各样不平等的待遇,原因也都只是一句“从古至今都是这样”。这个灰□□间如今被修正案填补了。
更重要的是, 修正案113赋予了Omega和Omega书契结婚的权利。
当她和艾瑞开始谈婚论嫁的时候,首相阁下震惊地意识到,Omega和Omega如此隆重地筹备婚礼,在整个维洛列特,大抵还是第一例。
第一例, 那当然要做到最好。
安卡陷入了不知道如何计划并提升自己婚礼的怪圈。
她打通讯给赫尔因希,Alpha身边很吵, 好像在什么旅游景点, 听见Omega的烦恼, 她只笑了笑,说:“就结婚就好了嘛,你问问艾瑞, 想怎么结怎么结啊。”
安卡拍案而起, “站着说话不腰疼!”
赫尔因希说:“我是认真的……莱昂,错了错了,戴娅在另外一边!唉,你别跑那么快……”
首相阁下气结。
“喂, 安卡?”那边Alpha终于重新接起通讯。
“赫尔因希,”安卡沉声说,“你好闲,我想辞职。”
赫尔因希愣了一下,然后大声地笑出来,“那你要问问米海尔同不同意了!”
“让我和戴娅说话,”Omega义正辞严道,“你不要听,不要出声,不要给意见。”
赫尔因希闷闷地“哦”了一声,然后通讯那边换了人。Omega清冷的声音带了点柔软的笑意,温和道:“安卡,怎么了?”
安卡知道,两人之间因着多年前阿尔布莱希特家的意外而一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不过时间流逝大抵终归冲淡了旧时光里的罅隙。她年少时和戴娅熟悉,现在又处在首相这个位置上,除开赫尔因希,安卡是戴娅最能聊得来的人之一。
“戴娅姐,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嗯?”戴娅顿了顿,有些疑惑的样子,半晌才说,“你问吧。”
首相冷静地把问题说出口:“你小时候……有没有想过那种梦中婚礼是什么样子?就……每个Omega都想拥有的那种。”
“我上星际网查了,但有的也太不靠谱了些。什么在水下办婚礼啊、在半空办婚礼之类的,毫无实践性,而且非常不容易策划……”
“安卡。”
她还想再说,但戴娅无奈地打断了她的话,“这真的是我的知识盲区。”
首相说得太急,才想起来对方经历的是怎样的童年和少年。
路德维希死后,戴娅的身世虽然没有对外公布,但紫罗兰堡政治圈中央的人物们还是或多或少地知道了消息。舰长阁下本人既不避讳这个话题,也不介意谈话里提起,时间久了,还能云淡风轻地拿路德维希开玩笑,首相都快忘了这些悲戚的过往——就像她快忘了自己身上的悲剧一样。
没放下的时候是执念,一旦放下,就随风而逝、飞快消失。
“我……抱歉,我不是故意的,我是说你分化之前,”安卡急急忙忙补了一句。
“那我更不知道了,”戴娅轻笑起来,“我和赫尔一样,从小就是被当成Alpha养大的。”
她话锋一转,带了丝俏皮,“不过,我知道你该去找谁。”
“凡妮莎。”
安卡想也是。
于是她转头又给妖精小姐打了电话。
凡妮莎听到她的问题时候压下声音低低说了声,“你等一下。”
清脆的鞋跟踏地的声音响了一会儿,首相才听见她说:“好了,你说什么,婚礼?”
安卡嗯声。
“那可多了。亏你知道问我,”凡妮莎倚着阳台栏杆,意味深长地笑,“让我想想……”
“唉,”想到一半,她突然反问安卡,“你自己怎么想的?”
首相手上的笔在桌面上点了点,“我不知道。”
凡妮莎蹙起眉,“真的?”“是……”安卡咬唇,轻声回答。
她有些怕对方执著地质问下去,好在凡妮莎只是顺口一提。Omega很快再次陷入自己的想象,“如果在紫罗兰堡的话,必须借赫尔家的城堡来办婚礼啊。”
“而且不要搞得皇室婚礼那么死板又无聊的,要是我,就演一个长发公主,让柯丽尔待在塔楼上,让亲卫用机甲搭人梯,把我托上去救公主。”
“啊,海边婚礼也不错,酒席办在浮垫上,可以让海豚来送戒指当花童。”
“……”
“喂?小安卡?”
“没什么,”首相说,“您有没有……正常一点的计划?”
“这些不正常吗?我觉得就是落地执行有挑战,但也不是不可能啊……”凡妮莎嘟哝。
*
首相阁下的脑袋快炸了。
艾瑞听见了她当晚的第六次叹息。
她忍俊不禁地笑出来。
安卡转开头,“你笑什么。”
“不是,”艾瑞爬上床,偎到安卡身边,捧着她侧脸亲了她一下,“你到底在纠结什么呀,就晚上这么点时间,你已经叹了六次气了。”
首相阁下坐立难安,别扭地往后挪了挪,让自己靠着床头挺直了腰,“我在纠结我们的终身大事。”
艾瑞挑眉。她盯着安卡,Omega的耳垂渐渐烧得薄红。她想开口,艾瑞已经一把扑上来,紧紧地箍住她的腰抱着她,脑袋在她胸前蹭了蹭。
“你在干什么……啊,艾瑞!”
Omega挨在她胸前的嘴唇顿了顿,不理她的惊呼,顺着颈侧吻上来。
艾瑞还抽烟的时候,白花香气里总带着若有若无的烟草味。现在她戒了烟,那味道便只剩下了香甜的花香,浓郁沁人,温软湿润地一点点印在她肌肤上。
“我在说正事……”
“安卡,”艾瑞笑着唤了她一声。声音轻扬、雀跃、带点无法遏制的兴奋,“我不敢想象,我们居然真的要结婚了。”
首相用指尖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顺着她的鼻梁抚下来,按着她唇角,半晌才说:“傻瓜。”
“都多少年了,也该是时候了。”
“唉,”Omega撑身起来,衔着她下唇,一点一点地侵进来吻她。
动作很慢,味道却很甜,像以往每一次一样安抚了安卡心里那种难以忍受的焦躁。艾瑞坐到她腰间,手掌顺着她腰线往上探,按着她凸起的脊骨线条,又一次低下头,吻她形状优美的锁.骨,兼带着微微咬了下。
安卡深吸口气。她身上的Omega察觉到她的胸膛起伏,愉悦地轻笑。
两个人在一起之后,首相意识到,这人表现出来的迟钝、可爱和娇软,大抵是披在捕食者外表上的一层羊皮。
一开始艾瑞软软的,什么都听她的话,如果不是触及自己底线的事情,都不会反对她,甚至被她意外伤了也不生气,还委屈巴巴地来和她道歉;安卡心疼里也愧疚,一边毫无自觉地喜欢她,一边为她这性子发愁。
这种性格,到底是怎么在赫尔因希身边呆了这么久还稳稳坐着副官的位置不被欺负的?军部的其他人都这么好讲话的么?
后来她才发现,Omega想得比她揣测得多。她大抵只是习惯了把自己和赫尔因希都放在第一位考虑,兼有那层蜕不掉的、孩子气的皮,才让人都看错了她。
安卡从来没在意过Omega的过去,也没有查过任何相关的资料。在她眼里,她喜欢对方,同她在一起,也不需要什么多余的理由。但最后安卡耐不住好奇,最后还是去查了。
后来她和赫尔因希抱怨,还被彼时的皇帝陛下笑了好几天。
“你这幅样子……”她看着探身去床头柜拿什么的Omega,感慨道。
两个人的肌肤都带了汗,即使温控系统开着,还是有些湿黏,安卡却毫不在意似的将手按在对方的腰线上,一会儿更整只手臂横揽过来,把她抱紧了。
艾瑞掏了盒糖果在手上,回头觑她一眼,将一枚糖果塞进嘴里,才笑问:“什么?”
Omega戒烟的时候瘾上来就嚼软糖。现在已经基本不吃了,谁知道这大晚上的,她又把糖给掏出来了。
“我以为你刷过牙了。”安卡扯开话题。
“憋不住了,一会儿再去刷一次吧。”Omega闲闲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这个样子,谁能想到你小时候居然是个校霸,小恶棍,嗯?”
艾瑞愕然盯着她半晌,然后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她大声的咳嗽,安卡讶异地看着她,拍拍她后背帮她顺气。
“谁告诉你的……”
“你档案里写的啊?”安卡饶有兴致地翻了个身。
她惫懒地趴着,下巴抵住枕头,银发散落在裸背上,柔美纤细的线条延伸到被子里去。艾瑞咳得满脸通红,还没忘伸手替她把被单提上来,免得她感冒着凉。
然后她恶狠狠地说:“你别信。”
“怎么,”安卡戳戳她大腿,说,“你不是呀?”
正经惯了的首相少有这么调皮地调侃她的时候——她有种把玩笑话讲成说教的魔力。但艾瑞此刻实在是太恼羞成怒,刚好安卡趴在她身边,她俯下身,咬了Omega的后颈一口。
不管能不能标记,有没有发.情期,这块地方是所有Alpha和Omega的敏.感点。
安卡闷哼一声,“赫尔还和我说……”
这下艾瑞瞬间明白了罪魁祸首。
她用一种一言难尽的微妙表情叹了口气,“不是,我不是,我只是真的没办法了——”
对,她和赫尔因希见面,是在警局。她在高等学院上学不假,但那颗卫星上毕竟不全是高等学院的学生,周边的城市里鱼龙混杂的事情不少。
她打架没讨着好处,还给人连拖带拽扯到了警局。赫尔因希那时候已经毕业,不知道来卫星上干什么,被她教授嘟嘟囔囔地埋怨了一顿。
她来警局的时候,艾瑞正垂头丧气地坐在椅子上,努力想挣开右手腕上把她拷在桌边的手铐。
“你倒有意思,年级第一,代写代考,还聚众斗殴?”
年轻的皇女在她面前坐下,双腿优雅地交叠,“你教授痛心疾首地和我抱怨了半个小时——你不知道这一系列事情被曝光出来,你要被开除的么?”
艾瑞自暴自弃地又扯了扯手腕上的金属束缚,“他们不说,我也不至于找他们打架。双方交易,你情我愿,那些人对成绩不满意,我就该当个受气包?”
“我都说了,我不保证满分。”
“您管不着我。”她最后觑了赫尔因希一眼,再次低下头。
“你也真厉害,”赫尔因希顾自笑出来,伸手,轻轻一按她的手腕,没多用力,那手铐就碎了,“一个A级的Omega,干翻了三个A级的Alpha?”
……毕竟是S级。艾瑞想。
“他们上实战课都不认真听,”她说,“殿下,不是哪个贵族都像您这样的。”
赫尔因希没生气。倒不如说,她笑得更开心了。
“然后你就成了她的副官?”
洗漱的时候,艾瑞听见安卡远远地问。首相听起来还是意犹未尽的样子,艾瑞擦干净下颌上的水珠,扬声回她,“在军部的士官学校有待了一段时间。”
“她说我要学规矩。”她回到床上,迟疑了一会儿,认真地说:“她是我的贵人。你也是。”
安卡愣了愣。艾瑞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矮身,小心地亲亲她眉心,“没有你,我现在还不知道未来该往哪里走。”
“说到这个,你之前在纠结的……”
“哦,”安卡恍然,按开终端,给她发了一份文档,“你看看,我想了一些提案……”
两个人靠在床头。情热退下去之后,Omega周身的花香变成了催眠曲一般梦幻又安适的味道,安卡看着艾瑞勾起的唇角,眨了眨眼。
然后艾瑞笑起来。
温馨的氛围就被某个不识趣的Omega突兀地打破了。
安卡说:“干嘛。”
“我没想到首相阁下您也能想出这么乱七八糟的点子。”
“你再嫌,我要生气了。”
“没有,没有,您很有创意,我要奖励您才是。”艾瑞转头,在她脸颊上啄吻一下,“就是,这实在不是您的风格……你喜欢的就好了,婚礼还是要适合自己的啊。”
也对,凡妮莎的风格天花乱坠的,一看就不适合她俩。
果然爱情使人盲目。安卡想。
“要是我的风格,会很无聊。”她说。
“您说说看?”艾瑞关掉文档。
“嗯……”安卡抿唇,“就找个礼堂,普普通通地请上朋友和证婚人结婚就好了吧。”
“人越少越好。”
她和凡妮莎说自己没有想法。事实上,首相对于什么问题,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的。
可她嫌自己脑子里的计划太过于普通——没有任何出彩的点,更不足以和她的爱人相配。
“挺好的啊,”出乎她意料地,艾瑞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和您结婚。”
“我爱的人在我身边就够了。”
也对。吩咐智脑关掉室内灯光的时候,首相心想,简简单单的,也挺好。
不管是赫尔因希和戴娅,还是她们,在某种意义上,可能都如此渴望着这种简单的幸福。
毕竟她们说到最后,也都只是宏大宇宙里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一颗砂砾。
像这星际间上百亿的普通人一样,牵着爱人的手,向星辰发誓会一辈子在一起,还不够么?
白花香味包裹了她,安卡满意地闭上眼——困扰了她一整天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她陷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