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头被这么东拉西扯, 反而两个人都看开了。
这种忽然闪现的记忆对荀若素构不成多大的困扰,荀家比较神奇,遗传里带着“豁达”的基因, 通常一宿想不明白的事第二天就放下了, 也就是传说中的“睡一觉就好”。
既然遇到薛彤之后, 人生已经脱离掌控, 那就做好水泄千里的准备, 时间不会倒转, 往前走就是了。
“走楼梯吧, ”薛彤提议,“人多的地方遇到一两个认识的不方便。”
至少荀若素忽然瞎了这件事就很难说清楚。
既然是二楼, 走楼梯其实更方便,没多久已经出了医院大楼。
外面亮着路灯,医院对面有个商业综合体,这毕竟是清渠县县城, 建设的不比二线城市差, 也很繁荣,灯光十分晃眼, 更加深了荀若素之前的怀疑。
整个医院被巨大的阴影笼罩着, 进进出出看起来没有异样, 却在走廊窗户那种小地方暴露出不同寻常。
荀若素原本想去看缪轩轩,荀家人打卦虽然需要媒介,但这双眼睛被天道眷顾,即便不起卦,也能靠一瞥看出吉凶,缪轩轩身上就有大凶之兆。
从外面绕了一圈,重新回到主楼已经晚上八九点, 芳姨生怕她两不知道吃饭把自己饿死——主要是怕荀若素饿死,还特地叫了外卖,今晚值班的小护士帮忙直接送到了二楼办公室中。
这地方白天还能用用,到了晚上没有几个人敢靠近,外卖随意放在茶几上,小护士扭头就跑,正好在楼梯上撞见了刚回来的薛彤。
简单几句对话,薛彤就放神色慌张的小护士离开,医院里分为信邪和不信邪的,这小护士明显属于前者,夜间上厕所都需要人陪,能大着胆子将吃的送上来已经很了不起。
不知不觉中,薛彤又欠一份情。
“……等这件事了结后,直接下个咒,惠及医院每个人吧,”薛彤郁闷地想,“怎么这地方人人喜欢搭把手,欠的不多却遍地都是。”
她们说话时,荀若素全程站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当哑巴,尽量不引起注意,否则一定会被抓住治眼睛。
楼梯中的相遇虽然短暂,至少清楚缪轩轩没有出事,他开刀后一直很注意,刀口恢复的不错,今天他妈还去找医生商量,说是没什么问题过一两天就能出院了,在家好好休息,以小孩子的恢复能力,很快就能去上学。
只是缪轩轩的胃溃疡一直不见好,药吃了也很配合治疗,主治医生说是心理原因造成的,奈何赵萍始终坚持孩子太小,最大的病就是挑食懒惰和娇气,家里把他照顾得太好才有时间想这些有的没的,等休息一阵送去上学,自然会好。
“先回去吃饭吧,”薛彤道,“你感冒也没好,今天还吊了水,需要吃些好的恢复体力,何况放久了,饭也会冷。有你送的铜钱,缪轩轩就算出事,也不会危及性命。”
荀若素半个残疾,只能任由薛彤安排,她从前凡事都要靠自己,就算到了晚上双眼不方便,荀若素也没仰仗过任何人,这会儿被薛彤揪着示意“刚刚小护士跟你打招呼了,我没告诉你”,或是“你差点踩到人家的脚,好像还是新鞋,被瞪了两眼,我帮你瞪了回去”……
总之就是这些乱七八糟的幼稚行为。
芳姨点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和乌鸡汤,夏天温度高,耽误了一会儿却还是温热的,荀若素吃饭不受影响,倒是薛彤挑三拣四,她饿上十年八年都没关系,所以没吃多少荀若素也没管她。
“你这么喜欢橘子吗?”荀若素喝完最后一口汤,地上已经堆了三四块完整的橘子皮,薛彤面前摆放着翻开的病历卡,正在剥第五个。
“一般吧,”薛彤看了眼满桌橘子皮,“无聊的时候解馋用的。”
她不需要睡觉也不需要吃饭,有时候荀若素会觉得她连眨眼都是多余的动作,薛彤没有人类的任何欲望,却硬生生养出了这副奇怪的脾气——像是个真正的人。
“怎么了?”薛彤抬眼问。
“没什么,你吃完了把橘子皮扔垃圾桶,这一半的桌子都给占了。”荀若素有些嫌弃。
这对话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都会觉得气氛过于老夫老妻,可惜两位互相挑衅习惯了,只觉得这是看自己不爽——至少薛彤是这么想的。
她“啧”了一声,将病历卡推给荀若素的同时一扫,所有的橘子皮都进了垃圾桶。
薛彤道,“你下午看得时候还没有缪轩轩这个名字吧,你翻到最后一页再看。”
荀若素应声翻到了最后一页,上面竟然多了一个名字,就是“缪轩轩”——
缪轩轩,男,八岁,胃溃疡……
他的胃溃疡并不是很严重,吃药就能控制住,入院的主要原因还是阑尾炎,但病历卡上却只写了前者,提都没提阑尾炎。
若真有医生这么写病历卡,早就被投诉到离职了。
“它这么写肯定有原因,”薛彤又指了指上面几行,“全部都有缺漏,应该只捡了跟这次事件有关联的进行记载。”
也就是说,缪轩轩的胃溃疡跟医院中怪事有关,阑尾炎却无关。
“会不会是因为病因,”荀若素又翻看了几页,“缪轩轩的胃溃疡是因为压力造成的,上面这几位记载的都是偏头痛、高血压、乳腺增生……这些病跟轩轩的胃溃疡差不多,诱因中都有紧张、焦虑和精神压力大。”
说起这些,又难免想起这件办公室里禁锢的那条灵魂。
不是说自杀而死就会困于世间,人总会有活不下去的时候,但他采用的方式过于极端,这种情况下能否顺利轮回都是个不确定的答案。
况且,荀若素还在走廊上看见个失血过多的雪白身影。
“我去楼上看轩轩,你去查查三个月前的事?”荀若素问。
“我跟你一起去楼上,以赵萍的热情程度,你这双瞎了的眼睛若被识破,又是麻烦,”薛彤用手指点了点手机,“我已经让医院方面将事情经过发过来,那边回复说需要整理一下。”
所谓整理,就是能透露的透露,不能透露的自然抹去。
薛彤从来都是一个人处理这些棘手的事件,荀若素这才发现自己吃饭的这会儿功夫,薛彤已经做了很多准备,有自己没自己大概是一样的,薛彤并不需要援手。
但自己此刻在她身边肯定存在用处,世间有因果,且必然有因果,就像张越体内深藏的过往,就像凌霄寺中脆弱的婴灵,就像万人坑里无尽业障。
薛彤一个人兴许能处理,却只能是伤人伤己的极端方法。
“又想什么呢?”薛彤发现荀若素正在出神,用手飞快地在她睫毛上扫了一下。
“想我到底有多重要,”荀若素恬不知耻,“大概是上天派我来保护你的。”
“……”薛彤被她的自恋震惊到了。
以前挺正经一个人啊,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受了什么刺激薛彤不清楚,等她回过神时,已经走出了老远,芳姨有些过于细心,居然在行李中还放了一支伸缩拐杖,方便荀若素在地上凿来凿去的装瞎子。
也幸好她现在瞎着,行动不方便,否则薛彤都要怀疑这种行动力,自己回神是在三楼病房门口。
末了一个走路怕撞人的瞎子竟然回头催促她,“快点,万一轩轩真要出事,铜钱不一定压得住。”
“……”薛彤“呵”了一声。
荀若素的担心并非多余,她们刚爬完楼梯,就听见医生和护士急匆匆的脚步声,隐隐约约听到什么“又是术后并发症,都一个星期了,怎么会忽然出现感染”“问过家长,孩子只下床在病房里走了走,没出去,今天也只吃了些水果和面条”。
但凡开刀就会有风险,但阑尾炎这种小手术的风险已经算是很低了,而且术后一个星期伤口都开始愈合,再有十来天就能正常生活,这时候忽然出现感染,的确非常奇怪。
看这风风火火的架势,恐怕情况还非常严重。
周围好多人探头出来看,荀若素和薛彤没有进去,反而在对面病房找了个不易被察觉的角落,瞎眼的荀若素实在太好用,病房里的人也只当她两要去其它地方,被这阵动静吓到,又是盲人行动不方便,才就近找个地方避一避。
很快缪轩轩就连人带床被推了出来,看架势还得再进一次手术室,赵萍跟在后面又哭又喊,她当然知道这是医院,应该保持安静,可一个做母亲的心里怕啊,怕喊得轻一点,自家孩子的魂就再也不回来。
她跟着跑了几步,护士大概是怕她现在的精神状态过于不稳定,不适合再跟,于是将她拦下来,赵萍自己也跑不动了,她半瘫在地,靠着墙,先是哭,两个护士怎么拉都拉不起来,急得在旁边直转圈,其中一个像是去找人帮忙,另一个去病房里拿毯子——
医院空调开得不高,赵萍又是一身冷汗,就这么坐在地上别再弄出病来。
忽然,赵萍像是想起了什么,她慌忙将口袋翻了个底朝天,救命稻草般捏紧了铜钱,因为用力过大,手背青筋毕现,还有点微微发抖。
她将铜钱往地上一扔,随后双手合十闭上眼睛跟许愿似的反反复复念叨了几句,那枚小小的铜钱就滚啊滚啊,滚到荀若素的跟前方才停下。
荀若素弯下腰,将铜钱捡在手心中。
这么一枚小小的东西,双眼都挺好的人未必能看见,荀若素带着墨镜拄着拐,还要被人扶着,竟然分毫不差地捻起来,周遭有几个病人家属原本就是看热闹的,注意力都在赵萍身上,自然也注意到了这枚奇诡的铜钱。
“怎么,你眼睛没事?”果不其然有人发出了疑问。
“只是眼疾,没有全瞎,”薛彤代为解释,“医生诊断说活动的东西能看见,静止的就未必了。”
“……”
还有这种病?
不是跟青蛙差不多?
荀若素心里清楚这是薛彤在挪揄自己,随口编造的病症,却还是挺配合地点了点头,“我这病比较奇怪,好像是跟视神经有关,带点遗传性质。”
这派胡说八道竟将周围家属都唬住了,医院中本来就是各种疑难杂症都有,受伤的方式也多种多样,第二人民医院又开放急诊,更是每天都在大开眼界,相较之下,荀若素这番解释还算通畅。
“那枚铜钱?”又有人问,“是你的?”
“不是,”荀若素睁着眼睛说瞎话,“只是觉得奇怪给捡起来而已,你要吗,给你?”
“算……算了,”那人赶紧摆手,“医院的东西最好别乱捡,谁知道是不是做了法,让捡到的人把病带走,小姑娘,你也注意点。”
荀若素身上有一种自带的神棍气息——接地气的仙风道骨,不算奇怪,却显得不好亲近,跟她说上两句话还可以,再多就难免紧张到磕磕绊绊,于是病房中安静下来,荀若素开口,“我门也该走了。”
之所以看荀若素不好亲近还跟她唠上两句,就是因为薛彤更奇怪,她侧边靠在墙上,目光平静且冷淡,桃花眼似笑非笑,美则美矣,却十分致命。
她不像是来就诊,甚至不像病人家属,倒像位等人噎气的死神。
就算一生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生病或是家中有人生病时,都期望能有神明庇佑,于是这二位的气质可能放大街上只能搏个回头率,在医院里就有些令人心存敬畏了。
以至于两人离开很久,病房里还是悄无声息。
铜钱在荀若素的掌心翻来覆去盘玩了一阵,她的手灵巧秀颀,没有薛彤那般保养精细,指腹还有几个柔软的茧子,就是常与朱砂笔和铜钱打交道磨出来的,但指尖翻动,一枚铜钱翻出了十几种花样,看得薛彤有些赶不上趟。
薛彤将掌心压上去,“你这么心烦?”
“白天的时候,我给缪轩轩卜过一卦,他这一关并不要紧,只是看着凶险,我又以这枚铜钱绑了他一半噩运,大概明天就能转危为安。”铜钱被压住,冰冷的躺在手心。
荀若素道,“只是我方才捡起这枚铜钱时,有股巨大的悲伤汹涌而来。这背后主导之人似乎并不想害轩轩,而是要救他?方才一瞬间,我体会到的感情过于复杂,难以甄别。”
这是她从万人坑里出来后才得到的技能,附着于物的情感可以丝毫不差地反馈给荀若素,她一下子容纳万人的业障也是要付出代价的——强大的共情能力并非恩赐,而是惩罚。
正在这时,薛彤的电话响起来,一个低沉的男声道,“您需要的资料已经全部放到办公室中,另外电脑连接内网,已经给您开放了权限,有些东西可以直接查找。”
“知道了。”薛彤将电话挂断,那边明显还想说些什么,可惜被忙音堵了回去。
“先回办公室吧,”薛彤道,“以杀人的方式来救人,这鬼也算别出心裁。”
资料的确是全部送到了,堆在办公桌上也没分类,看样子来送东西的人是随手一丢撒腿就跑,因此还有几张纸扫落在地。
幸好资料并不多,只装了三个文件夹,否则整理起来又是新的麻烦。
做事的人很注重细节,三个文件夹上都写了日期和名字,这里的资料有些是医院内部留存的,也有一部分目击者和家属的口述,还有警方留下的一些调查轨迹。
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做到这种程度,薛彤已经很满意。
不过整理资料是为了医院自己好,不管是谁如此尽心尽力,薛彤都不需要额外付出代价。
荀若素翻开其中一页,上面记载着自杀者的基本资料——
关云年,男,二十二岁,常年受抑郁症困扰,同时患有双向情感障碍,自十七岁发病至今,一直在本院神经科接受治疗,由薛明辉主任负责。
虽精神状态不稳定,但关云年很有天赋,十九岁时因记录自己的发病状态,编著成书,获得本市优秀青年奖,随后因为成绩优异,被医科大学录取,主修心理学。
在录取问题上,关云年病情多次反复,很难进行正常社交,学校曾经犹豫,后因薛明辉教授坚持,并主动承担监管责任,最终双方达成协议,关云年成为薛教授的病人兼学生。
荀若素继续往下看,赫然写着“医院二楼08室,为薛明辉主任办公室。”
“还有这些,”薛彤坐在办公桌上,脚尖悬空擦过地面,她手上的文件夹打开着送到荀若素面前,“薛明辉原本是全国知名的精神科学者,同时也是心理学权威,几年前在省会任职,但一场意外,让他心如死灰,就此半退,辞了工作,在清渠县医院挂个名,偶尔带带学生。”
资料上显示,五年前,薛明辉家中发生火灾,他的一双儿女连同妻子都被烧死,火灾现场有助燃物的痕迹,最后被证实纵火。
纵火之人挑了个暑假,薛明辉的儿子已经上大学,女儿也是高中住校,就连妻子都有稳定工作,要将三人同时烧死,说得上处心积虑。
警方通报说薛明辉曾经的一个病人是反社会人格障碍,才十五岁,因为看不惯薛明辉功成名就生活幸福,于是一把火将他烧得一无所有。
关于此人的治疗过程也附在其中,薛明辉曾去监狱探视,质问他为何不连同自己一起烧死,结果只让凶手更加得意,还反问薛明辉“活着比死了更痛苦吧?”
最后专家们一致给出的意见是“精神状态不稳定,无法正常量刑,但对社会危害巨大,需要常年接受治疗和监管。”
资料中所说,至今他还关在省会的精神医院中,没有机会兴风作浪。
“薛彤,”荀若素还在翻资料,“你查一下关云年死后薛教授怎么样了?应该不只换了办公室,否则医院不会将这些资料整理好送过来,直接让薛教授口述不是更好。”
话音刚落,荀若素又想起薛彤是个几百岁的老古董,难免又加上一句,“电脑……你会用吗?”
“我是岁数大但不是老年痴呆,”薛彤翻了个白眼送给她,“又没跟社会脱节,我至于连电脑都不会用吗?”
其实百度一下就知道薛明辉在自杀事件后的第七天,前去凭吊时因为血压升高造成脑梗,三个月了还在昏迷中,只是百度出来的都是小道消息,不明确,内网能查到比较确切的病情,连住在哪间房都有。
薛明辉好歹是县医院的挂名主任,又是在医院遭遇了这些不幸,所以正式宣布脑死亡之前,一直靠机器维持生命,此时住在四楼的单人病房,他的侄子侄女偶尔过来照顾,至于费用——一半是医院出,另一半则是薛明辉任职的学校提供。
虽然人还活着,但昏迷状态中三魂七魄可以暂时离体,加上薛明辉随时可以宣布脑死亡,他魂魄的自由程度理论上非常高。
“走廊上的那道雪白身影在消失前伸手向上指了指,”荀若素将文件夹放下,“现在细想,它大概是希望我们去楼上。”
她的双眼已经有些累了,虽然荀家的血统只是到了晚上看不见活着的东西,譬如人,譬如天上飞的水里游的,草木之类却没有多大影响,砖石纸张与白天更无不同,但终归视觉有所削弱,容易花。
趁荀若素闭目养神的功夫,薛彤将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一片昏暗中,荀若素像是能透光,耳廓边缘都是橘黄色。
“你说这位老教授是受害者还是罪魁祸首?”薛彤指节作痒,想摸一摸那人的眼角,为了抑制这种不合时宜的亲昵,薛彤重重在办公桌上敲了一下,声音有些大,荀若素缓缓睁开了眼睛。
“有蚊子。”薛彤面不改色。
“……”用指节拍蚊子?我信你个鬼。
荀若素也不戳穿她,只道“蚊子飞得快,下次记得用巴掌拍,面积大,概率高。”
又问,“这么大动静,疼吗?”
沉默了一阵,薛彤回道,“疼。”
瞒着也没用,感觉相通,自己疼不疼,荀若素比谁都清楚。
“……手伸出来,”荀若素按了按她有些泛红的指节,“不要紧,揉揉就好了,不会肿。”
荀若素的指尖总是泛着薄凉,就算发烧的时候掌心发烫,也温暖不到她手指尖,这会儿这阵凉透过薛彤火烧般的关节,按得人有些心神不宁。
作者有话要说:偷偷把昨天的旗子拔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