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证影从父母家那间气闷的屋子里出来, 穿过街心花园,经过幼儿园门口,与散步归家、遛狗的老人们擦肩而过。经过大马路川流的人群, 走进地铁边大商场里的咖啡店里,点一杯加脱脂奶的拿铁坐了下来, 咖啡在手,热量从手掌传递到全身, 她才觉得自己好像活过来了。

  微微颤抖的双手, 被咖啡缓解浑身发冷的身体,无一不在提醒她, 刚才她经历了多么艰难的一幕。

  正面反抗父母,拒绝父母的要求,放下钱转头就走,人生四十五年, 只此一回。

  一个成年人对抗父母都如此艰难, 别说那些未成年人。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一气呵成, 一点儿没有迟疑, 等走出那扇门, 整个人不对劲,好像七窍被封住了五窍, 三魂去了七魄。

  走出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并不如想象中那般扬眉吐气或是身心畅快,恐惧与愧疚交替在内心激荡。

  有一个声音在说,父母年纪大了, 这样做是忤逆是不孝,要是父母有个三长两短她难辞其咎。还有一个声音在说,父母固执己见, 从不妥协,也不会说软话央求她回去,一旦走出那个房门,从今往后与父母的关系怕是难以修复。

  可是另有一个声音在说:那又怎么样,她受够了,一直以来她乖巧听话,遵从父母所说,一言一行符合他们的要求,他们从未觉得满意。到头来四十五岁还要给她安排相亲,什么秃顶老头全往她这里塞,嫌弃她离婚不再婚会被人说闲话。

  别人别人别人,可是哪有什么别人,别人的想法全是她母亲的心声。钱清不过是她母亲的马前卒,是她母亲的态度明确告诉钱清:没事的,你去搞吧,我在支持你。否则哪有嫂子会一而再再而三这样对小姑。

  手机响了,来电话的是沈证辉。

  不用说,她前脚走,父母就跟沈证辉控诉她。

  猜都能猜到沈证辉会说什么话,沈证影不想接,但唯恐父母被自己气到,电话带来噩耗又不得不接。作为一个从来没跟父母吵过架的女儿,难得反抗一次,压力山大。

  “你怎么回事,一回家就气得老头老太跟我告状,也不管我是不是要上班。”

  沈证辉的声音很不耐烦。

  还好,不是父母进医院的坏消息。沈证影把提起的心放回原处,“占用你上班时间的是他们,你得去问他们。”

  没有对不起,没有不好意思,抛出去的怒气被弹回来。

  沈证辉一愣,前所未有的体验,一时不知该怎么接话。

  他轻咳一声,“那是爸妈,你怎么可以……”

  不等他说完,沈证影反驳道:“爸妈?你刚刚说的是老头老太。”

  “沈证影,你是怎么回事啊,吃了炸//药了?骂完爹妈骂我。”

  “沈证辉,我没有骂他们,也没有骂你。如果你们喜欢把反对意见当作是骂,随你,但是话要说清楚,我没有。哦,对了,大年夜不用准备我和明明的饭,我们不回家吃。”

  “啊,那怎么行,一家人不记隔夜仇,过年就该一家团圆,你不回家吃要去哪里吃。”

  说来可悲,年夜饭不用沈证辉准备,可是过年听训每年少不了,老头老太不教书就把家里人当孙子教育。钱清是媳妇,半个外人,他们不会怎么说,孙子隔代,他们最多叨叨两句,重点教育对象是他们兄妹俩。从小压岁钱或许会缺席,但教育不会,几十年风雨无阻不曾间断。往年有沈证影陪他挨训,沈证影心实在,配合度高,又有个离异的名头,老头老太以教育她为主,要是她不在,关注重心变成他。换谁谁受得了。

  再说自从沈证影离婚后,大年夜都是一家人一起,纵然气氛总有些虚假的和睦,但虚假的和睦也是和睦。如今说不回家就不回家,沈证辉总觉得哪哪都不对。

  “爸说的,叫我们别回去了,回去了也只会让大家不痛快。”

  “爸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别理他,到时候你带明明一起回来。”

  听着他哥哥不着调,半真不假劝她回家的话,沈证影长叹一声,语重心长地说:“爸的脾气大家都知道。永远觉得他是对的,他们说什么就非要是什么。不是这样的,沈证辉,这么多年,该尽的义务我都尽了,我不想四十来岁还跟三岁一样要被他们管头管脚。于情于理,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他们的地方,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

  “怎么又说到我了?”

  父母的坚持在沈证辉看来也有些莫名其妙,但他们家一向如此。他的工作、他的婚姻,全是在父母的一手安排下完成的。元旦那事,沈卫国坚持要江语明道歉,他说过几次算了,沈卫国不肯,非要一整家风。他只好由得他们去。

  父母听不进别人的意见,他的,沈证影的,全听不进去。几十年来一直这样。他有什么办法?难道青春期不反抗,临到奔五跟七十岁的老头老太计较。

  “之前跟你提过好几次,让嫂子消停点,消停点,不要一天到晚给我牵线保媒,你是怎么答应我的?”

  “哎哟,你嫂子那不是为你好嘛。”

  又是为你好。沈证影沉声道:“我说了不需要。”

  在沈证辉看来这些全是小事,介绍归介绍,沈证影一次没去压根没有损失。而且钱清做这事乐此不疲,让她去又怎么样。可是他再无所谓也能听出沈证影话里的严肃。

  有父母告状在前,亲身经历在后,不晓得沈证影怎么回事突然性情大变,觉出她的认真,沈证辉决定避风头为上,当下虚应了几句,又劝她回来吃年夜饭,被拒绝几次之后,觉得自己尽到义务能和老头老太交待了就此作罢。

  挂断电话,沈证影苦笑摇头,从小到大,她哥就是这样爱和稀泥。

  喝掉已经微凉的咖啡,手指点到和胡籁的对话框,对话框的背景是胡籁年轻阳光的面容,不知愁为何物。沈证影想跟她分享下午的经历:

  “我终于……”

  “我过年不回家了……”

  “我和父母闹掰了……”

  “我……”

  她说不出来。

  面对面的时候,或许能把这事告诉她,但是发信息……沈证影将手机倒扣在桌上。在她的概念里,只有小女生才会事无巨细跟人分享自己的事。

  “妈,你是算准了外公会坚持要我道歉,你不愿意他就让我们别去?”胡籁知道此事后的反应暂不知晓,起码江语明瞠目结舌。

  大年夜这天,母子二人在家火锅,用的是海底捞清汤锅底料,江语明嫌放油包太过油腻,只放了粉包。

  沈证影咬着筷子等锅底水开好放肉,脑袋里想的是和胡籁天台吃自热火锅那一回,看着面前的清汤白锅总觉得少了点啥。冷不防江语明这么一问,弄得她好像成竹在胸似的。

  “你小说看多了。”她不想描述当时整个人的血液像是通过脚底板流走那种感觉。

  江语明不是很信,追问道:“那红包呢?”如果不是有准备,怎么会连红包都带着。

  “每年我都提前给他们。难道真等到大年夜啊,让你舅妈看到,指不定要阴阳怪气啰嗦几句。”抿一口可乐,沈证影略觉无趣,吃火锅怎么能没有酒呢。不过有断片发酒疯的前车之鉴,她发誓从今往后再也不喝酒精饮料,包括鸡尾酒。

  “舅妈嫉妒你。”

  “我有什么值得别人嫉妒的?”沈证影摇头否认。

  不是自谦,她是打心底里觉得自己一无所长。

  做子女刚吵完架,做妻子不行离婚了。

  做妈过去勉强六十分,现在就不谈了,六十分的妈不会喜欢儿子的前任,就算喜欢也得假装不喜欢。

  做朋友嘛,诸多隐瞒,不够敞亮。

  做老师做学问亦是在两可之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做恋人可谓糟糕至极,不懂情趣,不晓得约会要去哪,不会制造惊喜。

  “妈,亲妈,你不知道你自己外表好看,气质知性,身材好嘛?”

  沈证影差点喷出来,“怪不得人家说,子不嫌母丑。好了,明明,我很感动。”

  “我妈怎么那么没有自信呢。你,沈证影老师,走出去就是一个御姐。”在他妈再次喷可乐之前,江语明掰着手指细数:“你,学历高,职业有一定社会地位。儿子出色,读书好,人乖巧,人品也好。你看你外甥我表弟,扣扣索索,一点不大方。当然,不能光说是我自己长得好,你有大半功劳,是你教得好。”

  “吹,你继续吹。”

  “知道舅妈还羡慕你什么嘛。最重要的一点,你离婚了。别喷啊。人家都说,女人年纪越大,最好老公死得越早,只要家里有余粮,一个人多开心。不用伺候老小,小的还伺候你,想花天酒地就花天酒地,那都不叫轧姘头,叫劈情操。你看舅妈自己要上班,要操持家里,管儿子管老公,她父母家,她老公的父母家,全是事。诶,妈,她这样还能有闲心给你找对象,也是个时间管理大师。你看她还要收拾家里,给老的小的做饭,你呢,你就不用了。”

  沈证影笑得不行,“听起来有点讽刺,还算受用。来,今天我伺候你,给你做饭。”

  说完给江语明夹了一筷子烫好的牛肉和青萝卜。

  “还没说完呢。”

  “你话怎么那么多。现在小姑娘审美变了嘛,以前我们都喜欢沉默寡言冷峻型的。”

  “拉倒吧。那谁沉默?寡言?冷峻?哪个词都跟她挨不到边。”这段时间,随着沈证影心情逐渐开朗,江语明时不时拿胡籁出来讽刺几句。他心里的坎还没过去呢。

  吃掉他妈夹到碗里的菜,江语明说:“舅妈只知道你离婚了想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就羡慕得不要不要,她要是知道喜欢你的人长得跟明星一样,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不过,妈,你过分了啊。把小姑娘的照片做成海报挂墙这种事情,太那什么了。”

  “你怎么看到的?”

  “打扫房间看到的。哦,对了,你儿子还会打扫房间,她儿子会嘛。哎,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偏偏要用美德。”

  受不了江语明的聒噪,沈证影塞个放凉的虾球堵住他的嘴。“自己叫自己明明,也太那么什么了。”

  圣诞至今,母子之间的气氛颇为微妙,一直到此刻才算是消了芥蒂。

  说说笑笑吃到半饱,江语明觉得时机正好,“妈,你跟胡籁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跟我爸又是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沈证影夹着的墨鱼滑掉进了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