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这样过了好多年,好多年。
后来,言寒“身亡”。沧澜院少了个亲传弟子,蛇族却有了新妖王。
传闻新王逼宫那天,血洗王族,蛇尸遍地。逃出来的老妖未观她全貌,只瞧见她站在高高的山石上,半侧过面,覆着一截面具,瞳仁幽碧。
她垂下眼,看见发抖的老妖。
唇角微勾,竟是笑了。
身后鲜血如溪,滔天晚霞淹没人世,点燃了满目烈火。
“美得很。”老妖想起来就后怕,一边怕又一边觉得好看,“也毒得很。”
别的妖围着听它说,不曾注意,角落里,有一条藤蔓收进泥地。
纷争,动荡,仙门不宁,妖族生乱。
晏澄泉乘机整合五灵山,闻千书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她新收了言燕与言慎行做徒弟,时常担心前一个性格太绵软,后一个又太强硬。
直到再一日,闻千书方踏出沧浪院的门,便觉察到云彩在附近。
闻千书停下。
言燕跟在身后,不明所以道:“师父?”
闻千书摆手:“你先去罢,我有些事。”
她顺着比翼蝶的翅粉,寻到了云彩。
对方坐在拂柳舟的枝条上,枝条荡荡悠悠,她仰着头,不知在看什么的。
但她立刻感受到了闻千书的接近,移下目光道:“月亮去世了。”
月亮——闻千书恍惚片刻,才想起来是那条鱼。
闻千书:“它只是一条普通的小鱼,也活了很久了。”
云彩道:“也是。”
闻千书:“云首座呢?没有同你一起回来?”
云彩:“他闭关清修了。”
闻千书一怔,却听云彩道:“我这些年在凡间当大夫,他看不过,但如今也说不过了,便作罢,自己愤愤走了——”
修士的命成百上千年,凡人比之,确实是少许多。
云首座弄不清楚自己的女儿为何在这些“小事”上“白费功夫”,消磨仙途。
闻千书:“为什么呢?”
“说不上。”云彩,“也许是命吧——”
她低头看自己的掌心,道:“总觉得冥冥之中,我就是要救人的。”
冥冥之中,她仿佛走了很远的路,见过很多的人。
她仿佛总能梦见一双漆黑的瞳,梦见一个个服饰奇异的病人。
梦见自己双手合十,不知在许愿什么。
生来就是要救人的么——
闻千书笑了。云彩不知她在笑什么,可只是看着,自己也笑起来。
闻千书忽而拉一条长枝,自己也跃上去:“那你接下来呢,又要走么?”
云彩道:“嗯,或许就留在外面,治治病看看伤吧。”
闻千书躺下,任由枝条荡荡悠悠。
外袍散开,绦带飞舞,阳光与风一起穿透云彩的长发,卷着她红绸发带,落在闻千书面颊。
她们两就有一茬没一茬地说话。
说闻千书给云彩送去的那些草药,说云彩救过的人。
说闻千书新收的徒弟,说五灵山现状,说人间的小玩意儿,说红尘百态,世俗万千。
闻千书仰躺在枝条,微瞥过眼,看见云彩眼角的那弯钩月,突然道:“要给你再抓条小鱼带着么?”
云彩:“不养了,养了伤心。”
闻千书却一怔,看着她。
枝条翩飞,上下起伏,带着眼前的人飘荡,像风里抓不住的杨柳絮。
多久前的一个午后,冬日的阳光冰凉而无情地照进来,照在被猫抓花的沙发上。也有一个人坐在那里,一边俯身收猫玩具,一边同她说,“不养了,养了伤心。”
闻千书呼出一口气,将当年她未曾意识到的,又或者是她意识到了却不肯说的话,低低道出。
“那就不养了吧,以后我陪你好了。”
云彩一愣,猛地扭头,与她视线对上。
云彩沉默不语,闻千书却能看出她意思——她说她陪我,那是什么意思?
闻千书:“……”
闻千书“从不后悔”,且自认为这是她为数不多的优点之一。
但她现在后悔了。
她后悔当年和蒋明月抢白,以至于没有听到对方正正经经的表白,以至于——
闻千书自暴自弃,躺倒着问2333:“你知道要怎么正经和别人表白么?”
她想了想,还补充一句:“在古代不会把人吓跑的那种。”
2333:“你问我?”
2333现在抓紧一切机会插刀:“你不过不是古人,我可连人都不是。”
闻千书:“那我身边,也没人在琢磨这事啊。”
闻千书其实很认真观察过,观察着观察着就发现观察不出什么结果。
晏澄泉满门心思阴谋诡计、争权夺利,压根没想过男女之情,也没人有资格过问首座婚事;言寒么,如今更像是晏澄泉的徒弟,怕是都快忘了她真师父的名字了;就连言慎行与言燕——言燕这小姑娘小时候爱她邻居家哥哥爱得要死要活要面子,真长大了,好家伙,同人家称兄道弟,嘻嘻哈哈,再不提情爱的事了。
闻千书问起来,她还很不好意思——“师父,人总有年少无知的时候”,说罢,还软软糯糯补充道,“小时候哪里知道,天底下还有这么多俊俏儿郎?他们无穷无尽,种族各异,我又不能全收了——”
2333与闻师父一齐惊得说不出话来,又听她道:“不如多看看话本传奇,话本里头的人永远年轻俊朗,不老不灭。他们圆满了,好似我也圆满了好几回。”
正当闻千书胡思乱想,云彩问:“为什么这么说?”
闻千书噎住了。
她想起她之前立的誓——别逃避——
别再逃避了——
可歪点子一个一个地冒出来,在她脑海里转一圈,打着旋,拖着她退回舒适圈。
闻千书张了张嘴,笑道:“我——”
那一个字延得很长,直到声音消散,也没有接出下一个。
长风拍叶,簌簌作响。
海浪击石,哗哗有声。
天地自顾自地运转,在一片嘈杂中,闻千书偏偏就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听见胸腔里,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声。
偏偏就能看见云彩睁开的,浅色的眼。
闻千书控制不住的观察四周——
鸟语,花香。
飘落的叶片,风声。
湿润的泥土气,虫鸣细碎,被一只雀鸟啄断。
无数信息争先恐后涌入她的脑海,要分走她当下的注意力。
她忽然又不那么确定云彩是否喜欢她了。
时间就仿佛停止了,闻千书眼睁睁看见自己退回去,声音抽离了身体,漫不经心地笑道:“我随口说说。”
云彩浅色的瞳缓缓眯起。
闻千书从没看见过她这个表情,但下一刻,表情陡然放大。云彩一下逼近眼前,也笑道:“随口说说?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
她的眼睛那么浅,视线那么锋利——
能把人一眼看透。
她的呼吸喷在闻千书面颊,手臂铁箍一样,匝住她的肩。
闻千书措手不及,仰头一下,却撞上了云彩的手背——她另一只手垫在后面,早防备她砸到枝条。
云彩就这样看着她,看着看着,嗤笑一声。
“姐姐总这样潇洒。”
言罢,她松开手,自上向下扫一眼闻千书,又移开视线,预备离开。然而闻千书猛一下拉住她手臂,向自己一拽。
云彩冷不丁被一拽,单手撑住她身后枝条,二人一并下坠,又给枝条生生带了回来。
云彩的发未束齐整,有一缕落在外面,拂在闻千书颊侧。
上下沉浮间,闻千书轻轻问:“你喜欢我,是不是?”
云彩没有回话,她一动不动地看着闻千书,听闻千书狭促道:“不然我送你的鱼养那么久?”
云彩:“那你呢?”
闻千书:“这还用说么——”
云彩打断她:“沧澜院呢?”
闻千书突然愣了,她发现了问题在哪里。
闻千书嘴角抽了抽:“啧,真逃不了了啊。”
2333没听懂:“什么?”
闻千书闭上眼又睁开,忽而半撑起身,贴到云彩眼前。
她们长睫相对,呼吸相融。
问题出在哪里——问题出在这个见鬼的世界上。
她们不再是象牙塔里的学生,而是沧澜院与焰云天的弟子。
某方面来说,她们是敌对关系,她们有利益冲突。
云彩是喜欢闻千书——那朵逐月,那些比翼蝶翅粉,信件;那次山洞里的惊鸿一睹,那株火鸢尾面前的飞身相护。
但是云彩绝不可能再像蒋明月一样,凭借闻千书表现出的那一点熹微的好感,孤注一掷。
云彩已经离开了焰云天的核心圈子,闻千书却仍是沧澜院一把手的弟子。倘若她们在一起,焰云天会怎么想,沧澜院又会怎么想?
所以云彩才会这么多年游历在外,所以她才会远离从小长大的焰云天,鲜少回来。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在闻千书不曾察觉的时间里,她总是付出了太多代价。
不能再逃了,不然云彩会“为了她好”,跟她当一辈子的笔友。
开玩笑,闻千书要笔友做什么?
云彩:“想明白了?”
闻千书:“想明白了。”
云彩失笑,意图起身,可闻千书手握着她右臂,不松开。云彩垂眸看她,闻千书却盯住她双眼,目光甚至有些凶狠。
长风过海,叶浪滔滔。
闻千书忽而伸长脖子,吻上云彩嘴角。
灿烂的晚霞在天边铺开,夕阳渐沉,温吞的阳光注视着她们。
云彩一瞬间分不清真假,嘴角那一点肌肤贴着湿热的唇,却仿佛点了一把火,“嘭”得烧了起来。
云霞漫天,灼灼如焰。
身下人低声说了一句话。
声音带着潮气,含糊不清。
那样轻那样轻的一句话,散在风里,吹过光阴。
可云彩偏偏听清楚了。
“我把心交给你,请不要伤害它。”
作者有话要说:
比心(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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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燕:用最软的声音,干最虎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