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观园几经扩建,已修到城外近山脚下。此山低矮,也顺了南岭一脉。
再往里走上几日,山势渐扩,穹窿层峦叠嶂,千岩比如密栉,一座危峰便独隐其间。
独峰耸立千尺,擎天一柱,屹然孤凛。壁上翠碧斜挂,顶处一间石屋。唯怅无羽乘了凌天风,探不得峰上佳境无穷。
游儿从江陵回来,也没和朱达博打个照面,直接回了独峰。
峰下绕着半溪的水,溪窄而深,蜿蜒潺潺。游儿从林间钻出,几步掠过溪面,在半空中态似无意呢喃地说了声:“庆忌”。
水面滚滚波动,霎时弹出两条肥鱼来。游儿伸手接过鱼,脚踩青云梯,几步跃上峰顶。
峰上也不大,一屋,一树,树下一副石桌椅。游儿将手里鱼朝树下石缸里一扔,便开得门进,屋内也极其简洁,除却贴身应用,净是术册符书,符纸贴了满墙。
游儿闭门往床上一躺,望着屋顶鳞鳞洒洒的符纸,山风从窗口一灌,呼呼啦啦像极了余晖下的海面。
“我以为……”之后是海上江无月没说完的话。
游儿沉沉闭上了眼,手随意一搭,正搭在身边的包袱上。
便又撑手坐起,盯着黑包望了半天,施手解开,轻念下咒语,将盒里的寻木剑取了出来。
屋里霎时冷气聚集,符纸上都似结了冰霜。游儿握着寒冰刺骨的剑柄,又一一看过剑身上的巫文,眉头越凝越深。忽听山下有人来,反手便收了剑,启咒把盒子扣上。
朱达博飞上独峰,隔门喊道:“小游大人回来啦。”
游儿开了门,语有倦意:“人不是给你带回来了么,怎么还大老远过来。”
“是啊,人正学着养鸡呢……”朱达博抱了大肚在石凳上坐下,“还以为你又悄悄出山找人去了——来问问你什么打算啊。”
“我的打算?”游儿反奇道,“不是你的打算么?怎么还推给我了?”
朱达博仰面瞪她:“当初入园的时候,可是你自己凿凿开言,说要端了景室山的。”
“景室山仙气浩然、光遥空碧,那是方家圣山,我端得了?”游儿笑道,“你当我是夸娥氏,扛起山就跑?”
“明明就是你说的,又耍赖!”
“我说过吗?我那是病糊涂了吧……”游儿浅浅一笑,“还是你借我当初昏迷之际,胡乱给我加的戏?”
“小时候就跟我没句实话,现在更是,明摆着的糊弄人了!”
朱达博佯了苦脸,“认识你这么久,都不知道你师父是谁。”
游儿道:“那你就放心把我举荐出去?”
“你的能力我是信得过的。再说了,我不过就是说了几句话,还不是你自己挣来的。”
游儿不置可否,只道:“说吧,你有什么计划。”
朱达博肃起神色:“现在醉观园,包括散在各地的方士,有千余人。再加上这百来个人,我以为,可以安排安排,去景室山了。”
游儿笑道:“蛰伏这么多年,也是辛苦你了。”
“你先说时机如何。”
游儿也坐了下来,忖量道:“景室山上有观星楼布下的阵,再加上景室山云雷天堑,峰高地险,易守难攻……”
“我们也有不少占星家和五行家啊……”朱达博道,“慕云君残了,国师府虽然高方如云,现在唯一需要顾忌的也就左使韩门高一个——
而且我让人去查过了,景室山的阵,有一处破绽,我们完全可以从那里突击进去。”
“慕云君是残了,又不是死了。强攻可以,但我要稳。”
“那你的意思是?”
游儿默了一会儿,道:“我要去一趟太和山。”
“你要找付南星?”
“嗯……”
朱达博小眼一眯,匿笑不禁:“我可听说那位大仙现在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两耳不听窗外事——你请得动?”
“大仙?”游儿忽然笑起来,“请不请得动,请了才知道——你不就是来叫我去太和山的么?”
朱达博哂笑道:“是、是,什么心思都瞒不过小游大人。”
“不过,稳妥一点……”游儿收了笑,“我还要先去紫金山找个人。”
江南多佳山,或秀致奇美,或优雅娴静,修竹如海,山泉不竭。遥山疏帘如画,叫人流连忘返。
游儿到得紫金山下时,正是初雪刚过,低云黯天。山间素静,白栏雪阶,树披冰霜,瀑挂晶莹。
山径遇得小童子,说了来意。便被带了穿过薄薄冰檐,逛过含芳早梅,到了溪瀑下一潭水泉边。
小童道:“师父在潭底练冲应术。”
冲应术游儿是听过的,需人在半醉时,潜入水底,口含云母石,饮山涧水,孕化五行于体内,一个昼夜一周天。便问那小童:“你师父几时出水?”
“一更时……”小童稚口道,“姐姐不如去后边屋里等吧,屋里有火。”
游儿道:“不必了,我就在这里坐一坐,看看景,不会打扰他的。”
小童应声就退了,游儿扫了潭边石上雪,拢衣坐下。
山中渐无行人,日垂更显风悲。好在游儿一人住惯了,惯了心郁思蹇,惯了伤增不释,静坐在袭人寒气里,望着云染墨黑,银湖生花,分了神恍惚几回,天就全暗了下来。
小童掌灯带袍回来,等了不多会儿,潭中就咕咕起了水泡,炉爷背着炉从冰水中一跃而出,刚落地站稳,借着火光先看见了个桃夭柳媚的姑娘,吓得双手抱在胸前。
游儿笑道:“你这不是穿得整整齐齐的么?扮什么怩态?”
炉爷听得声音熟悉,再细细一看:“哎哟,稀客啊!”
炉爷随意裹上厚袍,领着游儿进了屋。小童添火热酒,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二人在旁闲聊。
“你在潭边等多久了?”
“白日里刚到的,没多久……”游儿笑道,“炉爷练的什么驻容术?越发年轻了。”
“你也……”炉爷一时想不出合适的说词,“变了不少啊……”
“哪变了?”
“更漂亮啦!”炉爷直言道,“怎么,想通啦?来奔我门下了?”
游儿道:“我倒是想来,怕你收不了……”
“怎么收不了?”
“你一个身背阴阳丹,修着五行炁的人,下棋都下不赢我,我怎么拜师?”
“学法术又不是学下棋。”
游儿道:“棋中,黑白活死作阴阳,转化消长作五行,阴阳五行相互流动——棋之道,万物中和之道,可不就是道之道?”
炉爷失了理,只说:“几年不见……你倒是悟得深啊!”
“那是我学得好……”游儿趁机说道,“我以前的师父下棋可厉害的很。”
炉爷眼前一亮:“行呀,我要是赢了你,你就拜我为师!”
“你要是输了呢?你就拜我为师!”
“那怎么行?换一个……”
“换一个?”游儿偏头想了想,“那就帮我打个架。”
“小事一桩!”
小童抱出棋盘,放在两人中间。游儿推过黑棋,对炉爷道:“请……”
炉爷叠子在指尖,思忖一番,便在左下放了子。游儿思忖更久,举了棋子半天也没落下,等得炉爷不耐烦道:“这才第一步!你这是憋着法儿要玩什么招术呢?”
游儿抬眼笑道:“下棋还带聊天的?”
炉爷便收了声。等了不知多久,才见游儿在中央天元处落了子。
炉爷一瞪眼,大惑不解看着她,心道这人要么脑子坏了要么憋着要使坏,总之这局关乎颜面,绝不可像之前一般留一丝情面。
当即落子如飞,雄健棋法,先发制人。游儿只全神贯注看着棋盘,观心静坐,灵思缜密。
两人来回近百手,分庭抗礼,棋盘上几处纷扬交战。炉爷盯住白棋紧追不舍,几次试图与之交锋,游儿只作柔水丝滑,悄悄流走,再出其不意渗透回去。
眼见游儿隐隐有反客为主之势,炉爷双眉紧锁,面红耳赤。
一个反转下,黑子被一一提走,炉爷握棋难动,一手扶了旁边炉子,闭眼见日月朗朗,凝神静气,睁眼后目光灼灼,径直往中元突围,辗转回旋,似有曙光。
游儿行云流水,步步精深,密密将黑棋围起,再后奇招层出不穷,绞杀得炉爷处处受攻。
炉爷扔了手里棋子,有气无力:“你这棋术,是不是找易文专门学过了?”
游儿道:“炉爷也不遑多让,比之前大有进益。”
炉爷馁声道:“就别信口雌黄的捧了。”
“好吧,老实说,我来之前特意研究了一下你的棋法,找了好几个术数家来想对策。”游儿掩笑道。
炉爷苦下脸来:“有这个必要跟我个老头子过不去吗?”
游儿正色道:“棋势生辉,得心应手;江流日下,受人掣肘。凡事讲究个相和相依,攻守兼备——我这次来,就是请炉爷出山,帮我守一守。”
“守什么?”
“守阵……”
“就你说的跟人打架这事?”
“对……”
“你要打谁?”
“国师府……”
“不去不去……”炉爷一听就晃圆了脑袋,“我哪守得住!”
“你都守不住,就没人守得住了。”
“我虽然不喜欢——不是,很讨厌那个慕云君,我也犯不着给自己找事啊!”
游儿软声道:“可你答应输了就帮我啊。”
“我哪知道你打这么大的!”炉爷张大眼道,“你是想做国师啊?”
“不做……”游儿捏着手里棋子,悠悠道:“就是有点私人恩怨……”
“你这恩怨够大的呀……”
“没让你真上去打,就让你帮我守个阵。你到底帮不帮?”
旁边的小童听着打国师这事,估计热闹得很,起哄道:“师父说话不算数!”
炉爷微微斜了他一眼,反对游儿冷静道:“这事要是成了,还好说。万一败了……”
游儿道:“我自然有把握了才来找你的。”
炉爷定定看了她半晌,忽道:“跟你一块的那个姑娘呢?”
游儿一愣:“你找她有事?”
“没有没有,你俩不是一直在一块儿么,就随口问问。她不是在玄冥山中了什么毒么?治好了没?”
“好了……”
炉爷一拍大腿:“那你找她帮你呀,我看她挺厉害的!”
老娘不正是在帮她!还找她帮?眼巴巴找了五年了,鬼影子都没见着!游儿满腹委屈一拥而上,眼眶不住蓄泪,就要哭出来。
炉爷可不多见姑娘在面前哭,一时手忙脚乱:“哎呀,我帮你!我帮你还不行吗!”
夸娥氏:《愚公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