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别万山>第14章 罗浮山七

  到得新越镇,已是六月中旬。

  马车在一座一进的宅院门前停下,门脸极为普通,门楣门环皆未做装饰,江无月有些意外:“我以为门口会有个龙飞凤舞的门匾。”

  游儿笑道:“就「进宝居」三个大字,这么意有所指,我还怕贼惦记呢。”

  说着,开了门,向江无月洋洋一招手:“进来吧……”

  江无月迈步进去,庭院里摆了一副石桌凳,左右种了两颗桂花树,正是枝叶繁茂的时候。

  树下长着奇异的草,说草又不似草,只因其软茎上长出些狭长叶子来,叶子末端又结成了豆荚状。

  江无月蹲下去,盯着那草看。游儿就在一旁抱手靠着树,含笑看着她。

  “这是蓂荚草?”江无月抬头问道。

  游儿显然吃了一惊:“你连这个都知道?”

  “嗯,书里看过,每月从初一开始,每日生出一叶,一叶结一荚,一直到十五;

  再从十六到月终,每日落一荚。所以数数荚有多少,便可知是何日。只是,这蓂荚草可不易找到。”

  “罗浮山里有几株,我小时候不计数,师父就特意移来给我看了。后来我搬到山下,把它们也一块儿搬了过来……”

  游儿说着,已上了月台,推开正房的门,指着屋内正墙,“你看……”

  江无月起身过去,墙上挂了一块牌匾,龙飞凤舞三个大字「进宝居」。

  江无月莞尔道:“你题的?”

  游儿轻快地「嗯」了一声:“本姑娘的墨宝,如何?”

  江无月来回看看,眉眼淡淡弯着:“飘若浮云,似字似画。有趣……”

  游儿对这个回答颇是满意,勾了笑,转身又进了左边耳房。

  房内堆放了些杂物,有一个封了符的盒子。默念了几句符咒,便拆下符纸,打开盒子,里边便是在锦兴县时给江无月分出的六千黄金。

  游儿对江无月道:“你的盘缠可就在这了。我师父不见客,你若想上罗浮山逛逛,我明日再带你去。”

  江无月跨进正房内,略一思量:“也好……”

  “我这里也没有多余的床榻,不过我这两日住山里,你可以用我的房间。待我事情完了,左右无事,就下山捎你一程。”

  江无月忙道:“我住客栈便好。”

  游儿眉头蹙起,直说:“不好不好,万一那狐狸又跟来了呢?你一个人怎么对付他?我这里安全些。”

  江无月只得应下。

  游儿粗略交代了几句,便匆匆赶去罗浮山了。

  江无月想起此处有符阵,便绕着两侧厢房廊下走了一圈,果然看到几张镇宅的符纸贴在檐下隐蔽处。

  又闻到厢房里散出的各味酒香,想起初在酒馆遇到游儿时,她便叫了酒喝,之后却是再没见过她喝酒了。

  不可说是全无防备,江无月倒也觉得情理之中,自己有意不提,她也顺意不问,已让自己这一路行出几分樽前月下的奢侈闲适来。

  只是她这浅尝末学的法术,任你再如何机灵过人,碰上阴险手辣的妖鬼,又如何保得回回平安身退?

  还偏偏爱喝酒……想到此处,江无月不禁淡笑着摇了摇头。待自行出门吃过晚饭,就又回了进宝居。

  太阳就快要完全没入山后,盛夏的余温难退。

  江无月坐在院里的石凳上,仰头看着树梢。夕阳的光映得绿叶闪动亮黄的光,暖风熏过来,却有几不可闻桂花的香气,呼吸间宛若一阵阵的不知所处患得患失。

  这是江无月时常会感到无来由的空蒙到心生可怖的时刻。

  她曾经以为大概是因为这是上古阴阳家所谓的逢魔时刻,既是鬼神最易出没的时刻。

  后来发觉与此并无关联。也许是挽不回的旧去颓然消逝,又或是望不见的新来无迹可寻;

  是苍穹变幻下的渺小无助,是天地运转间的舍身无我。

  这些日子,时时与游儿呆在一处,竟也忘了自己在黄昏时会有这般心理。

  江无月沉沉呼了口气,起身进了耳房。

  右耳房是游儿的卧房,陈设依样简单,书案上放了几本方仙道符咒的书,江无月拿起来略略翻过,书页崭新,书的主人怕也是不大看的。

  江无月不由失笑,将书放回原位。宽了外衣,在游儿床榻躺下,又闻到了花香,想是做了香囊放在枕下。江无月在这淡淡的香气里安心歇了下来。

  峻拔奇峭的罗浮山,常年云雾缭绕。山间白瀑飞洒,清泉如碧,更有洞天峡谷,仪态万千。

  在山后古木隐幽处,蔽着几间木屋。木屋前栽种了一片蔬果,周围歪歪斜斜立了一圈矮矮的栅栏。

  木屋里,师徒三人正秉烛对饮。

  韩门高放下酒杯,看着满桌的菜肴,佯作埋怨:“师父,分明是您的寿辰,您却布了一桌师妹爱吃的菜。再这么宠下去,她更该四体不勤了。”

  游儿停下筷子,指着角落的几个箱子,下巴一挑:“瞧瞧我下一趟山,比得上你一年的收获。谁才是四体不勤?”

  “你那是投机取巧!”

  “我这是随机应变。”

  沐阳子坐在中间,捋着胡须慈笑看着两个徒弟久违地拌嘴,一时感慨:“自从你二人在山下买了居所,我也难得见你俩像小时候一般吵闹了。”

  韩门高借势道:“师父,您可得好好管管她了,净在山下交些来历不明的朋友!”

  “哦?游儿交朋友了?”沐阳子转向游儿问道。

  游儿瞪了韩门高一眼,知道是韩门高自己想问,又有些不愿详谈。

  一来,韩门高说的没错,相处也不算太短了,可自己确实还不知道江无月的来历,而交往的起因还是因为自己多疑,死皮赖脸缠着人家,说出来恐被笑话;

  二来,要是知道江无月为了自己受了伤,师父定要责骂;三么,这里与陇西天高地远的,任她江无月平平无奇也好,身怀绝技也罢,往后或许再难有瓜葛,似也不必多费口舌细说。

  想到这一层,游儿倒孤自添上了一抹无来由的失落。相处多日,家世境况一无所知不说,有时甚或忘记查探提防,却还多待她似相知旧友,好像不经意就将她的前尘往事淡了。

  游儿顾不上深思,只轻描淡写道:“路上碰到一个家里落难的姑娘,孤身一人想去陇西学医。我就是送她一程。”

  沐阳子道:“学医怎么去那么远的地方?”

  “好像是有认识的人在那。”游儿边夹菜边囫囵说着。

  “你还……”韩门高还想说什么,被游儿在桌下踢了一脚住了嘴。

  沐阳子点点头:“自己小心。可莫要让人跟你一起瞎胡闹。”

  游儿自知理亏,依然撅嘴道:“我怎地胡闹了?”

  “嗯——你沉稳持重,惹出事别把师父抖出来就好……”沐阳子笑道,“酒没了,游儿再去取些酒来。”

  游儿起身出门拿酒,走到门口不忘回头横了韩门高一眼,韩门高朝她一努嘴,浑不在意。

  待游儿出了门,沐阳子收起笑意,问韩门高:“你师妹这个朋友是什么人?”

  韩门高也正色道:“看着柔柔弱弱的,感觉也不像个方士,多半是个普通人。来历倒确实还没去细查。”

  “嗯,你得了空就查一查,不过这也不紧要。你师妹古灵精怪,又下山多年,防人之心是有的,不必太担心。还是先管顾我嘱咐你的事……”沐阳子微微压了些声音,“今年可有收获?”

  韩门高摇摇头:“没有……”似乎是要再开口,却又停住。

  沐阳子将他神情看在眼里,只说:“不急,随缘罢。”

  韩门高心不在焉应了,片刻后又抬头道:“师父,自我七岁跟您学道,多年来您一直隐居山林,只问丹炼药,却也未见进展,术法只让我看书自习,偶或指点一二。

  弟子下山后,时常遇见些术法一般的方士,就连弟子都在他们之上。

  可他们都或是高官厚禄,或是富甲一方,为何师父定要在这几间木屋里,弄花侍草,清贫寡欲,不问前程?”

  沐阳子虽不觉诧异,也是稍有沉默,才道:“我与你的父母虽是萍水相逢,只是你爹临终前,托付我将你养大成人。

  而你现在已不愁衣食住用,所学也完全足以自保,即便是没有了我,你也可以安平过日。

  倦时眠,渴时饮,这是我以为的最无苦闷负担的成人之法。你父母所受之苦,而今成你向往之源……”

  沐阳子说到此处,不免唏嘘,仍劝阻道,“高儿学术多年,见惯妖鬼众生,如何不知不论处在江湖庙堂,你我皆是百代过客。”

  韩门高不忿:“若是百代过客,世人又为何追逐延年升仙。若是得以延年升仙,又怎会是百代过客?”

  沐阳子叹道:“你如何与天地同寿?天地无量,人心有度。即便真得了长生不老,依然终日算计营生,贪嗔痴欲,年复一年,也不过是万物之一,何尝不是客。”

  韩门高冷道:“师父既然如此厌世,又为何一直托我奔波寻人,这又是何痴欲?”

  沐阳子神色一顿。半晌,沉声道:“你若不愿,自可离去,追逐心中所想。为师必不拦你。”

  韩门高将杯中余酒饮尽,起身朝门口走去,未出得门又停下来:“师父又何必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我不过是为你考虑。我韩门高又岂是忘恩负义之人。”

  说完便大步迈了出去,正撞上抱着酒坛立在门外的游儿。韩门高看了她一眼,就径直回了自己的屋子。

  游儿愣愣站在原地,不知这二人因何吵了起来。看着韩门高将自己房门重重一关,只好轻轻走回饭桌前。

  桌上饭菜已凉透,游儿把酒坛放下,见沐阳子凄然着一张脸,小心问过:“师父,师兄怎么了?”

  沐阳子收回神,强笑说:“孩子气,跟我争论些术理的事。让他自己静一静吧。”

  游儿半信半疑,也不想坏了日子。便依然面上喜气着:“菜凉了,我去把菜热一热?”

  “不必了……”沐阳子抬手止住她,“把酒斟上吧。”

  游儿斟了酒,端起酒杯,笑道:“适才光顾着吃,还未给师父祝贺呢。愿师父松柏齐肩,福寿绵长!”

  沐阳子看着游儿烂漫神情,又不禁想到她儿时顽皮娇痴的样子,一时感慨。拿起酒来,连道:“好、好。”一饮而尽。

  “游儿……”沐阳子放下酒盏,温言问道,“近些日子,可有认真看书练习术法?”

  游儿心里一虚,支支吾吾:“近来……杂事颇多,不大有时间……”

  “你这杂事可是从小到大都多得很……”沐阳子无奈之余,忧心忡忡,“若是将来,我再无法顾着你,你师兄又……奔忙他的事,你成日里贪玩,万一遇到难处,自己技不如人,可让为师如何放心得下。”

  “师父,你这是何意?”游儿听了这话,又联想方才韩门高说的种种,忽然有些紧张。

  沐阳子抬头看着门外的月色,悠悠说着:“人说,五十而知天命。今日是为师五十岁生辰,确乎……也感到了一些事……恐怕,为师时日无多了……”

  “师父!”游儿急道,“师父是为了让我好好研习术法故意这般说辞么?我自当努力就是了,何须要在生辰之日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沐阳子摆摆手:“非是我故意刺激你,我近些日子来,确总隐隐有这感觉。生死有命,万物冥合,不必过度伤怀。只望你们师兄妹二人学有所成,为师也就安心了。”

  “当日我在后山竹林里听到啼哭声,走近一看,地上一个婴孩被裹了锦缎布料,捏着拳头哭得满脸通红……”

  沐阳子沉浸在温暖的回忆里,看着游儿,“我一将你抱起来,你就停下了啼哭,睁大双眼看着我笑。我又见你眼珠浅褐,只猜测是异族流亡路上将你遗弃在此。

  我担心照顾不好一个婴儿,然而当时又值乱世,山下百姓唯余自保,我又不忍置之不理,只能将你带回,小心抚养。一转眼,你都已长大成人了……”

  “师父……”游儿想说些宽慰的话,却又半字说不出。

  “世间一切,不过是缘分聚散,我自是珍惜你我师徒一场的情分。从前只想着你无忧无虑平安长大就好,如今……”沐阳子说着,起身进了里屋。

  游儿心里一阵戚恍,独自在外时,想起师父,意识里还是他壮年模样,举目时笑看群山,神采间指顾从容。

  现而今,才忽地在意起了他两鬓苍色,行路沉缓,背影落寞。

  再出来时,沐阳子手里多了一卷书。他把书递给游儿:“这是我多年精炼写成的方仙道法,其中内丹、行炁、符箓等皆为上乘功法,书室里的那些医书五行之类,虽只是些入门的书册,多些涉猎,博学达真,有时间都看看,定会有益处。今后不可再玩世不恭,万事要多谨慎才是。”

  游儿接过书,书封上无一字,翻看书页应是刚刚写成。深感师父已有决意,无法多言。

  抿着嘴,重重点了点头。又问道:“师兄方才提到说您要寻人,为何不让我也去找?”

  沐阳子面色稍缓,转而和蔼笑道:“只是旧识,但术法诡谲高深,恐你冲撞了人家又敌不过,反将自己置入险境。

  即便你有如仙家器物,遇到真正强者,也难全身而退。先提升自己才是要紧事。”

  又思付一番,取了纸笔,写下几个字,递给游儿:“这是为师的生辰八字。你适才提说要往陇西那边去一程,正好途经太和山,就替为师去那山中观星楼里占上一卦,算算所剩时日——切记,此事,只可你知。”

  这一夜,游儿在自小长大的山间木屋里辗转反侧,最后干脆坐了起来,眼神失焦盯着床板。

  忽又想起什么,下了床打开柜子,里边有她从小到大的衣服,有几件还是她幼年时师父亲手给她缝制的过年新衣,后来渐渐长大了,师父觉得自己作的衣服不够抻敨,搭不上他已娉娉婷婷的小徒弟了,便让韩门高带她下山去买。

  游儿轻轻揉了揉粗糙的面料,想起小时候穿着它滚泥淌水,嘴角不由弯了弯,眼眸却低了下来。

  又在柜子底下拖出一个竹框,里边是小时候师父给她用竹片做的竹蜻蜓竹鞠之类的小玩意。

  游儿一一细看了遍,最后从里边拿出一根短竹笛。

  拂去面上一层薄灰,将竹笛吹孔放在唇边。犹豫之下,又放了下来。

  游儿生平第一次有了孤单的感觉。转念竟想到了江无月,想起她曾说在别人家住多有不便……也不知她住不住得惯……

  蓂荚:出自《竹书纪年帝尧陶唐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