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别万山>第4章 无须山四

  方士忙低头一看,自己身体变得乍隐乍现。顿时馁了气去,靠着车厢,无奈地望着少女,长长地「唉」了一声。待隐现了七回,方士的那副身貌全然不见。

  此时雾气已退了大半,阳光从起伏的山峦间斜斜照过来,车顶镀染了一片薄辉。

  辉下抬起了一只纤白手,轻轻挡了些临在眼里的晨光,浅褐双眸微微阖着,溢出眼角一丝天成媚色,眉若翠羽翩跹,腮有桃花瓣染。

  饰带层叠束了柔腰,月白裙角慵坠在车边。外敞了件鹅黄薄纱,更添得人一望而道天然素雅,再顾已觉庭月多情,再三么……车下的少女撇开了眼,好似唯恐心魂不守。

  车上那人似不情愿地懒懒起身,不经意间娆动身姿,朝来时的方向看了一眼,回头朝车下的少女道:“不然……上车再说?我不便在此多逗留。”

  “我自己走。”扮了仙人还话多得紧,回了本形岂不是喋喋不休。任你美得桃羞李让,少女也委实不想再多纠葛。

  “我有白鹿真人的消息,你听是不听?”

  马车沿着江边渐渐行远,龙钟老翁变成了一个俏媚姑娘,本来年纪相仿,倒也不端着了,直接问道:“你不是学方仙道的?怎么想去学医了?”

  少女没接话,只问:“白鹿真人在哪?”

  黄纱姑娘已料她不答,悠悠声道:“我给你消息,你也给我消息,如此才公平。”

  少女语焉颇是清淡:“我不是方士。也没学过方仙道。”

  “我看你明明对对方术之事知之甚广啊。”黄纱姑娘自是不信,刨根问底。

  少女依旧淡淡的:“略懂皮毛。看过几篇术理杂记,听过一些鬼怪奇闻,见过你们几个简单的取火化冰的符咒罢了。”

  “略懂皮毛你就能看到我陶鞠上的符箓还能看穿我的幻术?”

  “那是……闻到你身上有极淡的桂花香气,有所猜测。”少女说起闻香,倒是浮现了几分忸怩的神情。

  女子忙扯起衣领用力嗅了嗅,嗔疑到:“真形都已隐去,这你都闻得到?你是属狗的吗?”

  “不是。因着自小五觉比旁人灵敏一些。”

  黄纱姑娘暗自气结,又看她从容自若,一副分明装都懒得装的样子。

  怎么是自己阴沟里翻船,自己把自己给唬住了?心下仍是满腹疑问,又开口到:“你当真只学了取火化冰?”

  “非是我要学,只是偶然见人用过,你方仙家符面冗长,只这一两个简单一些。不过,年岁久了,应该也忘干净了。”

  “嗯,就是就是!我都不大记得住……”黄纱姑娘点头附和,思着话头,又问,“你家里人放心让你一个人出来?”

  “都过世了。”少女支眼看着江面,语气平淡。

  黄纱姑娘彻底哑然,分明是可以续着宽慰几句的事情,看她态度又冷得不近人情。

  山风裹着初夏清早的阳光,卷了一身,明明是温凉的天气。

  现下却是温意过少,凉意甚多。余光打量过去,少女端坐在马车一侧,衣着实在朴素,举止气度又分明严教约束过。

  家事难再开口打探,只大概猜测这边夷之地,前朝动乱,家族流放者众多,许是哪家官贵之后;

  再者,这些贵胄喜养方士,她幼年时候家里若有方士,看过些杂书也不足为奇。可是……

  “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问了我好些。可以说白鹿真人的消息了吗?”少女打断了她的纷乱思绪。

  “嗯?哦……”黄纱姑娘回过神来,“有传闻说,最后一次有人见到他,是在陇西的仁寿山。不过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仁寿山……”少女低低自语。

  “对,在陇西,很远的。你……”女子微微斜过头,瞬了一眼少女有些老旧的衣裳,“你若身无分文,如何去啊?”

  “山林野果,花草植被,能果腹就好。”

  “怪不得这么瘦!”黄纱姑娘恍然大悟地诧了一句,又补道:“你也实在是太瘦了些。这附近左右没有落脚处,明日到了锦兴县,我请你吃顿好的,当是谢你没去魏家捣我的乱。”

  少女一愣:“锦兴县在哪?”

  “此处往东一直走,再翻两个山头便是。”

  少女拒绝道:“不必谢我。”

  “那也得去城里置办点行头啊。”黄纱姑娘浑不在意,“去陇西,山高路远的,多费鞋啊。”

  少女听了这话,多少犹豫起来。遂也直白道:“我没钱……”

  “赚不就有了……”黄纱姑娘笑道:“去看看再说——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的手正搭在胸前黑色包袱的结扣上,闻言轻轻揉了揉结扣的布料,出神看着一旁的江水:“我……我姓江,江无月。”

  入夜之前,黄纱姑娘寻了个江边宽阔些的地方,安顿车马,对江无月道:“今晚先在这里歇下吧,你去拾些断枝柴火,我去江里打几条鱼来烤。”说着就往江边走去。

  江无月忙喊住她:“诶……”

  黄纱姑娘顿了步,先暗暗白了一眼,才回身道:“游儿。我叫游儿。”

  江无月道:“我不吃荤腥,不用打我的份。”

  游儿似是也不甚意外,仍问道:“为何?”

  “不喜……”

  “……”游儿向四周扫了扫,柔肩一耸,撇嘴道:“那你饿着吧。”

  等她兜了几条江鱼回来,就见江无月已经乖觉地坐在一堆树枝旁,手里捧着不知哪里采来的野果。

  游儿把鱼往地上一放,搭起柴堆和烤鱼的架子,又将身上的小桃木盒取下,打开从里边拿出黑砂笔和几张空符,递给江无月:“你不是学过祝火符吗?施来看看。”

  江无月撇了眼游儿手中的符笔,收回目光:“有必要吗?”

  “当然有了……”游儿噙着笑,又将手往前送了几分:“你且先试一试嘛。”

  江无月不愿细想自己是不是被她的娇啭声耽得无法,只先接过符笔,权当找点事来打断念头,敷衍了事。闭眼想了一阵,在地上摊开符纸画了起来。

  还没等画完,游儿伸手把符纸抽了出来,揉作一团:“符胆勾反了,重画。”又递给江无月一张空符。

  江无月不急不恼,又细回忆了一番,重新画了一个。

  将将收笔,还未等直起腰,手里的符又被抽走,游儿团着纸:“符脚不对,再想想。”

  江无月盯着她手里裹成一团的符纸,败了兴:“想不起来。”

  “你看我画一遍。”游儿觉得定是这荒山野地,实在无趣,自己的耐心都变得好极了,再取出一张空符,兀自画了起来。

  画虽是画得歪歪斜斜,也没有画错,总是不如她细润指尖好看。

  末了还抬头向江无月认真道:“记住了吗?”

  江无月静静看着她的手,忽被这么一问,奇道:“我作甚么要记住?”

  游儿直身撂下笔,眼眉一横:“你独自出门,往那么远的去处,夜里着灯,冷了取暖,不方便么?”

  江无月只得又瞅了一眼符面:“记住了……”

  还不忘补一句:“麻烦……”

  游儿眸中一亮,嘴角勾起一抹笑来:“怎么?你有不麻烦的法儿?”

  江无月看她的嘴角衔着笑意,多少将她心思猜出了几分,略带鄙夷道:“不是有火折子。”

  “那玩意儿落了水不就用不了了!”

  “符纸落了水不也用不了了。”

  “说得也是……”游儿放弃了和一个比自己还懒的人争辩,“不过,你可是要学术的人,这么简单的符你就嫌麻烦……”

  “医家也要画符念咒?”江无月只随意接了话,一副无关紧要的样子。

  “医经家主岐黄之术,善用针;经方家主八纲辩证,多用本草,倒是也常以符箓炼药。白鹿真人曾是医经家道首……嗯,应是不大需要画符了……”游儿为自己开解道,“多学一些又无甚坏处。”

  说罢,将手里的符夹在两指间,念咒催火,只见「腾」地一下,符头上悬空燃起火来,像是举了个短木火把一般。

  游儿把带火的符纸往柴堆里一扔,棕毛树枝很快烧了起来。

  月已升起,明朗的月光照得江对面的山峦分外清晰。远处不时有几声鸟鸣,声音又随着汩汩水流淌远。

  只有柴火燃烧的呲呲声,在面前起着动静。动出了几分热闹,让江无月有些不适,在她的记忆里,不常有需要燃起火堆的时候;

  又烧出了几许温暖,让她有一丝松弛,这丝松弛也让她意识到,她其实还没有习惯多年来一直寒凉的身体。

  思及至此,她忙又正襟危坐,脑海中浮现出了具象的动作:直把那丝松弛抽出体外扔得老远,扔到江里随流水而逝——有时候她就是这么容易自得其乐——

  那一丝松弛还在江面上翻腾叫嚣,像一只被拎住了双耳气急败坏的土蛲。

  很快,江无月便不动声色地将视线从江水上收了回来。

  游儿有些分神,却依然靠着娴熟经验,将一条江鱼烤得焦香四溢。

  食指大动忍不住赞道:“不愧是我烤的鱼,再加些辛辣香料就更好了。”

  又把鱼举到江无月的鼻尖下,挑着眼角笑问:“当真不吃?”

  江无月撇开头:“不吃……”遂拿起一颗野果放进嘴里,轻声咀嚼。

  游儿决计不再管她,把着穿过鱼两端的树枝,怡然自得吃起来。

  “我要是不做方士了,就去开个烤鱼摊子……”游儿端着手中的鱼骨架,运筹帷幄,“一定生意兴隆!”

  江无月瞧着她眼角不经意的纤情媚态,倒是难得赞同地点了点头。

  游儿转头笑道:“你也闻到了吧,很香吧?”

  江无月避开目光,又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呢?”游儿凑过身去,毫不掩饰眼中的窥意。

  江无月移身退让些许,朝游儿睇过目去,郑重其辞:“因为夜里会有鱼魂索命。”

  “哧……”游儿短促地嗤笑一声,知她明着胡说,眯起桃眼又挨过去一些,幽幽说道,“我会降妖。”

  江无月想安宁地度过一夜,忍了没把「江湖骗子」几个字调侃出口,只敷衍地点点头。

  游儿见她无意再叙,终于聊赖地往后挪了挪,靠着马车盯着火堆发呆。

  江无月拿起一根树枝,拨弄了几下火芯,又往里添了几根木枝。

  火光恍动在她的脸上,看上去总算是有了些颜色,似清雾里的一抹烟霞,婉转暧昧,又抓不到,测不得。她偏头低下,月色就聚在她耳后的肌肤上。

  游儿不知为何,总觉得月光在江无月身上就会变得格外凝亮。

  她对江无月有太多的疑问,翻来覆去几度思量,如果此人简单,就不必多费心力;

  如果此人不简单……找个机会试她一试不就知道了。

  “江无月……”

  江无月直直地注视着火堆,好像没听见。

  游儿又喊了一声。江无月才一脸茫然回过头来:“嗯?”

  游儿道:“你若是困了就到车里去睡。车上有冬衣,夜里凉,你取出来自己盖上。”

  江无月瞳光一晃,又肃淡道:“我不怕冷,也不困。”

  游儿余光瞄了一眼江无月一直背着的黑布包袱,不再多言,起身进了车厢。

  江无月听得车厢里衣料窸窣。不多时,周围又都安静下来。

  火苗渐渐小了,江无月手里依旧松松担着那根树枝,却也没再去拨弄柴火。

  觉察到心里有纤薄的眷恋一闪即逝,也任由火星黯下去。